⊙ 文 / 李 笛
《兼并》是個很普通的復仇故事。與那些發生在真實世界的事件相比,這篇故事的情節遠遠算不上跌宕起伏。由于行文比較幼稚,重讀這篇作品時,每每令我自己汗顏,感到它只能算作一個文學愛好者的習作。因此,我想利用這篇后記的機會,來闡述一下自己沒能在故事中表達清楚的創作意圖。
為什么平杉有機會完成這場復仇?他那些看似復雜的、通過操縱心理而實施的、最終甚至手不沾血的犯罪,是難以實施的嗎?
在我們所熟悉的物理世界之中,身邊的每一個物體都是質密完整的。譬如一個鐵塊,它看上去是那樣的堅硬,沒有絲毫漏洞。然而假設我們能夠以原子的尺度去觀測它,一切都大相徑庭了:原子核孤零零地飄浮在空間中央,周圍稀疏地環繞著電子。我們熟悉的鐵塊無影無蹤,眼前空曠得就像是撤去了所有藏品的博物館一樣,到處是寂寥、巨大的空洞。
人性就像是另一個鐵塊,看似質密完整,實際極其空曠。平杉就行走在空洞中。通過與前述類似的觀測尺度,他得以看到那些巨大的機會,因而能毫不費力地踱步過去,直達人性之中的弱點,通過操縱對方的心理去完成復仇計劃。
當然,這個故事無疑是“偶然”的。例如易鳴實施謀害父親的行為,抑或是故事開始時的那場車禍。一眼看上去,假如它們并未恰好發生,似乎這場復仇就無法實施了。實際上,這些“偶然”并不是故事的瑕疵。因為大多數宏觀上的偶然,都由微觀上的必然構成。
例如,就易鳴的處境而言,繼承權是決定人生的關鍵事項,因此,關乎繼承的危機感產生后,就再難以遏制。這種危機感會不斷催促他去嘗試各種“自救”的途徑。即使不是這一次平杉刻意安排的無毒粉末,他也會去尋找其他的機會。只要平杉和小澈始終在周圍,終究總會抓住機會。就易見川而言,傳遞事業和財富是頭等大事,一旦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堪稱優秀的小女兒,即使這一次不對易鳴失望放棄,也早晚會走到這一步。對艾永文而言,成功是無法抗拒的誘惑。每一次能抓住它的機會,他都斷然不會錯過。這些人物,我們都能在周圍的真實人類中找到大量典型。唯一的問題是,他們所謂的死穴,常常像是死火山一樣靜悄悄地存在著,暗涌流動,卻沒有觸發的跡象。而平杉,是我設想之中的那個微觀人性觀察者。他所做的,只是走過去,觸發這些隱藏的開關,然后坐等時機到來。最后,在關鍵的時候再輕輕推一把這些看似強大,實則孱弱的人類。
當然,平杉足足為此等了二十年,故事只是描述了他最后成功的一次。然而,沒有什么人性是獨特的,缺陷尤其如此。利用它,這就是平杉的完美復仇方法。只要給定一個足夠長的觀測時間長度(在本故事中這個觀測時間是二十年),那么,“平杉式復仇”的結果是難以避免的。
因為我們的人性,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獨特,再加上雷同的成長和教育方式,最終總是有一只看不見的手,牽引著我們不斷重復自己的錯誤。在固有的性格缺陷之下,我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踏入同一條錯誤的河流。我們的人生成功往往出于巧合,錯誤卻向來重復,沒什么新意。這為平杉帶來了數不清重來一次的機會。
那么,在現實世界中,平杉式復仇的觀測尺度是可以得到的嗎?答案是肯定的。看似多么獨特、各個不同的人性,實則相當雷同近似,具有清晰可辨的類型化特征。這種“相似律”可以從大數據中輕易觀測到。我的本職工作是人工智能系統的設計。我所負責的系統,又特別專注于人工智能在情感和創造力方面的學習。它的任務是擬合人類所特有的情感模式。我們很快就得到了類似的結論。那就是,人性的模式比我們想象的要單調得多,每一種人性的缺陷也相當一致。身為設計者,我為這個系統的成功運行和進化而高興,身為人類,我又為這個結果感到沮喪。
每一天,有多少人在比薩斜塔前做出托住斜塔的借位姿勢,而后為自己富有創造力的照片沾沾自喜。每一天,有多少人能夠輕易因看似高明、實則毫無新意的鼓舞而士氣倍增。每一天,有多少人站在機場音像商店前,突然激起了一夜暴富的念頭。每一天,又有多少人數小時動也不動地刷著千篇一律的內容,而忘了放下手機。我們都是“平杉式復仇”能夠輕易觸發的對象。
誰能從自己性格深處的缺陷中逃生,避免被“平杉”乘虛而入?想到這里的時候,我默默拿出另一張紙,在上面坦誠地列出了那些可以稱之為缺陷的事情。很快地,我發現在我的列表上,既包括了低俗的誘惑,也包括了那些我愿意為之付出一生的崇高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