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海
謝海
1970年出生于淮陰。曾先后畢業于江蘇省淮安師范學校、中國美術學院。文化學者、中國畫學會理事,《美術天地》總策劃,《藝術地帶》主編。現居杭州、上海。
唱和是中國古代文人雅士的傳統,大概意思是一個人先寫了一首詩,別的人覺得不錯,第二個人依第一個人作的詩詞體裁、題材、原韻,作詩詞酬答。和唱之作不易,通常原作者已經很牛了,后來人附和一下,類似于現在的點贊和跟帖,不僅要與內容“唱”的思想相吻合,而且,規矩的“和”文要采用“唱”的同一韻腳,同時,在題材乃至風格上,均要與“唱”保持一致。關鍵是,同樣的景、同樣的情愫,還要用同一的韻腳,后者比前者,比贏了沒有獎狀可領,比輸了實在沒面子。
點贊和跟帖,現在太不講究了。前一段時間,我看了我的一個展覽的“后綴”,大多是一通馬屁話,實在無法卒讀,于是,和團隊的同仁們講,以后這種網絡推廣的流程免了吧,沒事找事。
不過,很多文化的事情都是吃飽了撐著沒事找事。遙想北宋文壇,蘇東坡絕對是一哥,李清照比蘇軾小了47歲,李大才女的父親李格非還是“后蘇門四學士”之一,但她當這位爸爸的師父是個透明人,不但因為夫君趙明誠家事痛批了秦觀、黃庭堅這二位大神級的蘇軾得意弟子,而且,“和”了一首詞懟蘇軾:東坡寫道:人憐花似舊。花比人應瘦。莫憑小欄干。夜深花正寒。李清照則說: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畫畫的人也唱和,雖比不了“金谷園雅集”“西園雅集”“蘭亭序”“竹林七賢”等中國文人以詩以酒相唱和的典范,畫人也會聊發少年狂,所謂以畫會友是也。不過,明清以降,書畫一夜間變成了商品,贈與有緣人——這里的“贈”一種是送,一種是售賣,已經和老底子的“唱和”完全不同。
作品變成了商品,密玩變成了收藏,讓藝術創作越來越莫名其妙,甚至連品評標準都發生了質的改變。這幾天,我的一個學生問我,石濤和板橋孰高孰低?我說:前者是生長出來的生命,后者是擺出來的風姿,一個是生生不息,一個燦爛如斯,哪個好?畫面而言是燦爛好。然而,燦爛完了呢?是枯萎和凋謝,境界自然是此消彼長、吐故納新的前者好。我接著說:繁衍和再生是石濤的夢想,美好與光輝是鄭燮的追求,人不同,追求不同。追求和境界沒有好壞,所謂有高低有時候也不準。石濤的偉大因為在他的作品里我們可以看到他的生命和他的時代,感受到他在不堪的環境中的隨遇而安;鄭燮就不一樣了,他的作品是世俗,是民間疾苦、或者說底層希望得到、希望擁有的一種吶喊。
但是,這都是藝術業界至高無上的學術層面的事情,而落實到商品,藝術創作立馬恢復到社會學、經濟學的維度。
原本畫畫是以圖述史,后來畫畫是謳歌頌德,都是有買家的,前者為的是歷史,后者為的是皇權。到了明清,畫畫要么為了附庸風雅,要么為了收藏,情況變了。變了之后的藝術和相關產業鏈不黯淡了——為什么要附庸風雅?為什么要收藏?如何收藏到心儀的作品?問題接踵而至。
既然作品是商品,自然就會有好事者琢磨達官貴人如何得到一件有價值的熱門貨。這種風氣從“吳門畫派”期間就有了端倪,到了鹽商力捧“揚州畫派”期間就愈演愈烈了,民國時期,張大千更直截了當,他辦畫展邀請的人直接是非富即貴的名流。問題來了,這些非富即貴的名流看得懂畫嗎?回答是肯定的,他們看不懂,但是他們看得懂作品背后的商業價值。進一步說,有人想擁有,就一定會有人送,于是,“雅賄”存在了幾百年的不爭事實非常容易理解。
要命的是,雅賄壞了社會風氣的同時還阻擾了藝術家創造性思維的拓展。在當下,第三方將藝術品送給非學理意義上的藏家,作品如泥牛入海,他們不會做研究,不會做推廣,他們只是等著作品的增值,把作品打回商品的原型,所以,造就了應酬作品、不負責任的作品泛濫,或者說,這不是“唱和”,這是垃圾的生產。
不懂畫,可不可以擁有畫,收藏畫,可不可以不花錢買,這是社會學的問題;不懂畫而擁有畫,擁有不懂的畫而待沽,這是經濟學的概念。很不幸,這些非藝術家和藝術從業人員所思考的問題一下子都來了,而且變成了我們當代人必須應對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