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建飛富春山居游子，以墨慰鄉愁

文：菡閣 圖：由受訪者提供（署名除外）

和樓建飛相識，就是一眼一畫之緣。

今年第13屆全國美展港、澳、臺、海外華人邀請展上，海量作品進入視野，以致視覺逐漸疲勞。旅美藝術家樓建飛的《東梓關的田野》就是這時突然跳出來……尺幅巨大，又處于展廳視覺中心點的有利位置，加上少有以留白為敘述主體，習慣上作為主體的實相退而為邊角，這樣的創作觀念也是突破了宋代畫家馬遠的邊角理論。一眼之下，頓時心臟被輕輕一擊，然后覺得有春日甘霖潤澤一遍，無比舒暢……于是成了那個展覽里印象最深的一件作品。

觀展之后，又同時受朋友邀請游宴小洲村，于是再有機會進一步交流。樓建飛其實在大多數時候算是很沉靜的人，曾經的入伍經歷還讓他保有一種軍人的豪情，所以他總以微笑面對人與事。盡管他常常在社交場合保持沉默，但每個人都能夠感受到他的善意與溫暖。

這是個有故事的人。畢竟每位藝術家的作品一定是生長在他對生命的體驗和個人的經歷之中。

為了尋找這些故事，前往樓建飛隱居的南京郊外鳳凰山。

與老先生們結交的藝術小兵

對林泉高致的迷戀，一直就在樓建飛的骨子里。

南宋至元初期，曾經有一位老人，越過世俗的羈絆，如閑云野鶴隱逸與終老在富春江一隅，用筆墨描繪一個如夢的世界，留下一幅驚世之作被帶到幾百年后的今天。老人叫黃公望，他留下的驚世之作就是《富春山居圖》。

樓建飛的家鄉在杭州富陽，是《富春山居圖》的原型。于是詩夢山水伴他一生，哪怕身在遠隔萬里的異國，江南山水也是他在字里畫里濃得化不開的鄉愁。

樓建飛的生命軌跡和大多數從美術學院走出來的藝術家不太一樣。他選擇了一身戎裝，做一名光榮的軍人，而且分到偵察排。不過這位軍人也和其他兵不太一樣，是一位既拿手術刀，又拿篆刻刀的衛生員，他的第一件篆刻作品就是用手術刀完成。

他的上級是一位畫家軍醫，慧眼發現他的靈氣，一直很支持他的愛好。樓建飛自己也是如魚得水，甚至受到新金陵山水畫派代表人物韓少嬰的賞識，轉而把他推薦給治印名家王敦化。這位當時已到87歲高齡的老先生，教了他不少治印秘訣。

惜他是一塊好料，韓少嬰又為他引薦了一代治印大師錢君匋，錢君匋經常說他是個有意思的小兵，還讓他準備好小本子，“我在與人聊天時，你就拿著本子坐在邊上。聊著聊著，說不定就會漏出一些對你有用的話。要記下來。平時到我教你時，有可能想不起來。”于是每到在老先生身邊受教，他就抱著本子，打醒偵察兵特有的十二萬分精神，汲取治印的學問。

接著就迎來了他人生第一轉折點。1984年，樓建飛隨部隊到了云南，開赴老山前線。作為炮兵團的偵察兵，他們就是大炮的眼睛，要無比臨近地去接近敵情。貓在悶熱潮濕的貓耳洞里，篆刻刀就是在戰火硝煙里的慰藉，是心靈最寧靜的時刻。

就在短短一年里，他看破了生死。當不斷看到戰友在身邊受傷，甚至是犧牲，他就想，以后活著的每一天都是賺到。從此更熱愛生命。

1985年，他離開前線，榮立三等功。1986年，他調到北京，然后認識了山水名家白雪石，立刻被滿紙煙云迷惑。這次百煉鋼化為繞指柔，樓建飛自此被毛筆神奇的筆性征服，為他一生縱情于山水埋下了伏筆。

樓建飛總說自己好運，一生里不斷遇見大家，與老先生們交好。1989年，他結緣了著名的美術史學者黃苗子，老先生看到他的印譜，專門還題寫了《樓建飛印拓》以及“石緣齋”的齋號。他說他當年只知道老先生夫人郁風是他的老鄉，不知道郁風還是郁達夫的侄女。

樓建飛說他這一生有幸得張立辰、唐勇力、崔曉東、李鐵生、孔紫、段鐵、姚明京等名師教誨，感恩他們在自己的藝術道路上成為指引方向的明燈。

在異國遙望故鄉明月

其實樓建飛自己也不知道，原來第二個轉折點來得這么快。

1990年，樓建飛轉業后去了美國。那時他不知道他會有20年藝術生命中的寂寞。

先去內華達州，然后去紐約。八年后，他終于可以靠著畫畫的本事過日子了。他曾在舊金山、紐約、里諾舉辦個人畫展，創辦了中國畫畫廊。還在新澤西TheArtschoo1ato1dChurch和紐約RocK1andCenterfortheArts兩所學校任中國畫教授，用英語授課。直到現在還擔任著美國國際現代水墨畫學會常務副會長，美國亞洲藝術促進研究學會研究員的社會職務。

他說自己在美國最大的收獲，是拜著名旅美畫家楊明義為師。這位號稱“發現周莊第一人”的良師，重新打開他對藝術的認知世界。從楊明義筆下的蘇州讓他聯想到自己的家鄉富春江，同樣的濕漉漉卻又縈繞輕盈的山水……樓建飛自己覺得靈魂已經飄遠，一個隱秘的聲音開始對他經年累月的召喚。無數次乘坐飛機越過大洋上空，他一看到明月，總會想到故鄉，因為這一輪明月必然也是照耀故鄉的那一輪。那個時刻，鄉愁在他的胸臆間彌漫，然后把他重重包裹……

《東梓關的田野》 李拓 攝

《印象漓江》

樓建飛說在美國的每一天，面對美國的大山大川，盡管他承認非常壯美，但是提起筆來永遠是遙遠的江南。他說美國有世界上最美的紅葉，只有在干凈的空氣下才能閃著耀眼的光芒。每到楓葉紅時，樓建飛的窗前就是一路從加拿大怒放過來的紅葉，面對這樣的美景，他面對的卻是藝術生命的荒涼與寂寞。

2009年，樓建飛拿到了中央美院第一期高級研究生班的錄取通知書，那隱秘的聲音在他的心靈深處來得越來越猛烈。他知道，那是——回中國去！回富春江畔去！

畫中的詩人，虛擬的江南

樓建飛在2012年回到了富春江畔，在富陽一個可以看到富春江的小區設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他用兩年時間用腳步丈量，用心去感受《富春山居圖》里透露出的山水密碼。那些日子他看山，看水，看煙，看云，看花，看樹，看小橋與屋檐，看水鳥與烏篷船……他知道自己畫的是江南，但又不是江南。曾經和他開玩笑，說他畫的是“虛擬的江南”——因為無論到過江南和沒有到過江南的人都會認為他畫的是江南，他把江南高度概括成符號，然后完全抽象化了。

說明這些年來，樓建飛不僅在藝術的技巧技能上下足了功夫，而且對藝術形式、審美規律的研究也注入了很大的精力，他深諳繪畫藝術形式與精神、形象與情感的豐富復雜的對應關系。惜字如金的他是畫里的行吟詩人，懂得借景抒情言志，深入挖掘江南美景蘊含的藝術力量，巧妙地經營著畫面中的主次、虛實、動靜、疏密、有無、黑白、主觀與客觀、抽象與具象、秩序與變化、平面與空間、平靜與運動、空靈與充實等內容，將這些復雜的矛盾對立關系巧妙地統一起來，用有組織的、美的藝術形式表達自己內心深刻的思想與情感。化山為煙，變樹為霧；化虛境為實景，變實景為虛境，利用虛實的面積和力度對比產生的力量，營造出強烈的空間感、氣氛感。

當年《美國時報》采訪他時，報道文章的標題是《東方水墨西方色》，樓建飛知道自己在異國20年的體驗，他只是把從東西方藝術汲取到的營養運用得更徹底而已。

就如文前提到的那幅《東梓關的田野》，東方的水墨與留白方式，西方的透視結構與色彩，造就了視覺中的特別，尤其是與傳統的中國畫畫家們的差別。他的許多作品畫面中百分之七十或百分之八十的面積用水墨滲化的方式表現抽象的虛灰、虛空、虛白，這些精心經營出來的抽象的虛空、虛灰、虛白不是可有可無的內容，它使畫面意境更加空靈，更能引發觀者的無限想象。

他筆下的江南依然空靈、豐厚、生動而富有秩序；遵循西方推崇的灰色系增加高級感的美學觀念，以水墨的墨性讓畫面彌漫著大面積虛渺、朦朧的灰色，這些灰色的形態、色階、層次、質地，變化微妙豐富，各種灰色形狀之間條理清晰，滲化自然，如煙、如霧、如云、如水，在單純空靈中透出一種淡淡的孤寂，淡淡的憂郁，無限接近于常常如煙云繚繞于他心頭的莫名的鄉愁。

樓建飛最難忘的是2015年杭州富陽區政府為他舉行的個人展覽。他個人覺得比他任何一次展覽都意義重大，“我在美國辦過幾次展覽，但沒有在最能看懂我的畫的地方——故鄉富陽辦過畫展。我希望通過用游子的東方水墨西方色，帶給父老鄉親最真摯的問候”。

愿有歲月可回首，且以情深共白頭。對故鄉，樓建飛就是如此，一生不想辜負。

《香風留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