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副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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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做副業”是農村集體所有制經濟特定條件下產生的詞。意思是務農是正業，進城從事非農業生產或經營并給生產隊帶來經濟收入的活動統稱為“做副業”，城市人稱之為“農村外包工”。“做副業”者，每個月收入的百分七十左右上繳生產隊，由生產隊按同等勞動力記工分參加年底的統一分配，百分之三十左右歸個人。

一九七一年，生產隊派我到茗山公社(現為茗山鄉)建筑隊一起進城做副業。我得訊后喜出望外，這將是我生平第一次去城市，愉悅之情難以言表。晚上翻來覆去，想入非非，心里盤算著，一個月能賺多少，除上繳生產隊外，自己可得多少，第一個月領到錢首先必須給母親買件衣裳，剩下的再……算著，算著，夜不成寐。

建筑隊承建的是建武漢鋼鐵公司下屬礦山公司機關兩棟四層宿舍樓，地點鐵山。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們從張子禹車站乘火車來到鐵山，建房子的工地在一處山坡和荒地，西側馬路邊是我們住宿的工棚，工棚低矮簡陋，支撐承重是南竹，四周和中間隔墻都是蘆席，屋頂鋪蓋的油氈。結構布局分左右區，左區女工居住，可容納二十多人。右區住男工，可容納五十來人。工棚前是條荒廢公路，對面搭建食堂和洗浴間。

二

工程承包方式是包工不包料，結算是依據湖北省建筑工程結算定額。甲方(根據慣例和合同約定，建設單位簡稱“甲方”，施工單位簡稱“乙方”)根據工程進度供應建筑材料和撥付乙方人工費。乙方負責按施工圖紙組織施工。

做副業全是體力活，既臟又累，繁重而辛苦，每天干活一般多于八個小時，沒有休息日，生活上特別艱苦。計劃經濟年代，農村進城的“外包工”是沒有生活物資供應的，吃的全是自帶糧食。每次出來最少要帶上夠吃一個月的糧食和幾罐頭瓶腌菜。通常情況下，一瓶腌菜要吃一個六七天，帶的菜吃完了，就買一角六分一斤的黃豆豆豉，蠶豆的一斤兩角一分，嫌貴舍不得。一天兩餐吃腌菜或豆豉，買一餐買食堂的素菜，有時一餐都不買，一個月見不到一次葷。一天三餐都是各人把米或苕裝在飯盒里送食堂統一蒸熟，一天只吃一餐純米飯，兩餐吃的是苕或者苕混飯。住的是蘆席油氈搭的低矮簡易工棚，伏天油氈吸熱難散，四周蘆席既不隔熱又沒有通風的窗戶，棚內悶熱難熬。冬天工棚四周一層薄蘆席既不保溫而且透風，棚內溫度與露天相差無幾。工作強度大，預制板搬運、安裝全是人力。

鐵山工地，因許隊長的長駐而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管理實施了嚴格的計件考核制度，任務落實到組到人，每天有專人檢查、統計。工程進展順利，進度和質量都得到了甲方的肯定和贊賞。

根據安排，我放下辦公室的事來到工地砌磚墻，領導讓年輕的柯師傅帶著我共同砌南面的清水外墻。有師傅開玩笑說，你們“剁刀”(比賽的土話)吧，我倆從東西兩頭往中間砌，看誰先砌到中點。搬磚的擔灰的小工和其他師傅都起哄，兩人都使出渾身解數搶速度。快到中點的時候，由于腳手架上的磚沙堆得過多超重，腳手架陡然訇咚一聲斷了，磚、灰沙漿從三層樓高的腳手架上啪塌而下，驚悚中的我閃電般的丟掉鋪灰尺和泥刀，雙手扒到磚墻深處，肘腋緊貼磚墻上面，人懸空吊著未受傷害，而柯師傅沒有我幸運，他掉下，幸好是依附著腳手架下去的，只有幾處輕微外傷，無大礙，更萬幸的腳手架下面沒有人，沒有造成人員受傷事故。

九月中旬，隊領導號召各工地開展百日競賽活動，口號是：“抓革命、促生產，鼓足干勁爭上游，大戰一百天，提前完成施工任務”。我把寫好的橫幅標語掛在工地醒目處，今天許隊長以親自上陣砌墻作動員，并點名與工地的柯隊長“剁刀”，還要求大家自己找對手，兩人一對開展比賽。整個工地群情激昂，你追我趕，熱火朝天，充滿著緊張和歡樂的氣氛。

三

九月二十號，公社分管領導和隊部全體領導以及隊下屬的其他工地的負責人來鐵山工地開會，內容是總結一至九月的工作和部署下步的百日競賽活動，時間兩天。十九號下午，我把“熱烈歡迎公社領導、建筑隊領導和兄弟工地的領導蒞臨鐵山工地檢查指導工作！抓革命、促生產！鼓足干勁爭上游，提前二十天完成百日計劃”等橫幅標語掛到工地和住處的醒目地方。

會議頭天是各工地負責人匯報工作，今天是一至九月份的工作總結和百日競賽活動的安排。晚飯后，柯隊長大聲喊話說：大家注意啦！經領導邀請，今晚許隊長給大家唱戲，希望大家都來聽。大家都趕忙做完手上的事情提前來到門前“戲場”。

夜幕降臨，天空上的小星星一個接一個地亮了起來，光是淡淡的，它不象火點兒那樣的閃爍，而象是好些冰球，好些發光的晶體。月光升起了，空場旁邊的高大的白楊樹顯出了銀光般反射，曠地上浴著它的清光，近處的綠茵和旁邊的花草也被月光烘托得分明、清晰。光似微波流著，裹挾著空氣中的甘美，和風中的香味柔軟無聲地覆蓋人們坐在之場。

在大家熱烈鼓掌中一個三十八九歲模樣，身高一米八出頭，身材微瘦但別具風彩，手拿折疊紙扇的主角徐步出場。他風流倜儻，多才多藝，能寫能算，會說會唱是大家早已共知的。他笑盈盈的走到燈光下(是特地安裝專門用于夜晚作業的工程燈)，向大家拱手施禮。在月光和燈光的交融中，能清楚地看出他的帥，是一種儒雅的帥。他上穿白色棉綢短袖襯衣，下穿深青色棉綢長褲，腳穿黑色皮鞋，擁有男人少有的潔白肌膚，天然卷曲的黑發梳理得別致而莊重，一口潔白的牙齒中間鑲了一顆黃色金牙，舉手投足顯出雍容爾雅，玉樹臨風。

柯師傅把京胡調試好后傳出暗示，他清了清嗓子說：先給大家唱一段京劇《智取威虎山》楊子榮打虎上山的那段，再唱一段《蕎麥饃趕壽》。一開口唱，全場立即鴉雀無聲，當他唱到：“黨給我智慧給我膽，千難萬險只等閑，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進威虎山”時，大家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稍歇一會后，他又唱起“自那年進徐門寒窯苦守，早無柴晚少米有鹽無油，夫好比呂蒙正功名就。翠花女為丈夫毫無怨尤，……”全場靜寂無聲。唱完后掌聲熱烈，吼聲震天，好久不息。大家贊賞著，議論他的好功底。無不佩服他的念白、唱腔字正腔圓，聲情并茂。不少人要求再來一段，領導出面擋駕，大家才愔然散去。說實在的這種情況我也是第一次見識，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楚劇悲迓的感染力和民眾的喜愛程度。這以后，我也喜歡上了楚劇。

四

我在甲方基建科核對施工圖變更資料，突然小許找到我說，彭會計叫你趕快回去。我問，他早上不是去黃石工地發工資去了嗎？怎么回來了？小許說，好像是在汽車站等車時提包被盜了，我放下手頭的事立即趕回見彭會計。

來到辦公室，彭會計倚桌枯坐，愁容滿面，兩眼呆滯無神，我叫他才回過神來。他只簡單說了提包被盜的結果，叫我把跟他的往來賬本拿出來讓他抄一份。我回答沒有記賬，一直都沒有。他一下子激怒了，吼道：你這樣就不對了，怎么可能沒記賬呢？看我丟了賬本不拿出來是要不得的！我耐著性子聽著，他停了我說，我真的沒有記，因為我們之間賬目往來簡單，每個月，我只要記大家借支的菜票現金的明細賬，工地報銷的賬只有幾筆，多時記，少時沒記。至于在你那里借的備用金用不著記，憑借條結算就行了。他仍然不信，無奈我舉例詳細說：假如上月底借條是一千，減去這個月我報銷的工地費用和你代扣的大家借支的菜票和現金之和假如八百，剩下的兩百就是我仍然欠你的。如果下個月備用金需要一千，我給你就打一千的借條，你只給我八百，同時把上月借條銷賬就完了。每月都如此簡單，有記賬的必要嗎？至于這個月我欠你多少，我負責任地告訴你：捌佰陸拾伍塊捌角柒分。信不信由你了。說完就回了宿舍。

半個小時后許隊長和尹支書來找我，還是為那事。許隊長先說，我們相信你沒有記賬是真的，但是，彭會計的心情你應該理解，現在難就難在你怎么說他都持懷疑態度，你再回憶回憶。尹支書接著說，彭會計叫我倆來勸勸你，叫你再好好回憶一下，這意思我不多說你應該清楚。他這次是落大難了，我們做人做事要對得起良心。如果想起了什么就告訴我們，我們會妥善處理的。冷一陣場子后，我叫苦說，我說的全是實話，彭會計不信我理解，換是我，我也不會相信。但這個事沒有辦法解決，即使我再多說一百或兩百他同樣是不信的，這個黑鍋看來我是背定了，也只能是“黑地作揖——各憑各心”了。

這個事一時成了人們的話題，議論的版本多種多樣，一些人對我的態度在發生微妙變化，其個中滋味只有我自己清楚。好心人告訴我的各種言論我總是一笑置之。這以后彭會計見我總是態度淡然，語藏玄義，面有慍色。

兩個月后，潘技術員特來告訴許隊長，他處里接到派出所的電話，彭會計被盜的那個提包今天早上出現在車站的凳子上，叫派人去派出所領。許隊長后喜出望外，一邊立即開具介紹信派小朱去領，并再三叮囑，不許何人動包里的東西，直接拿回交給他。一邊委托潘技術員回科去給公社打電話，讓彭會計明天趕來。第二天下午彭會計如期趕到，他打開包查看除現金沒有了外，賬薄、工資表、往來憑據一張不少，完好無缺。找到我的借條，上面數字是八百六十五元柒角八分，我把尾數“柒角八”說成了“八角七”，多給了九分錢。

晚飯后，彭會計和許隊長一起來我宿舍，一進門彭會計低頭赧面，許隊長見狀搶先說，彭會計說錯怪你了，幾時請你喝酒。我連忙接過話題說，彭會計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發自內心的理解你的，你沒什么不對，換是我恐怕還不如你，真的。又我笑著對他說，你我都要感謝小偷，感謝蒼天，你挽回了經濟損失，我消除了大家對我的誤解。

數天后再傳來消息，其他三個工地記有往來明細賬的人，兩個都少報了，另有幾人是彭會計的近親或要好，重復領了工資。這種被盜實物數月后完好無損地送回丟失原地的奇事真是絕無僅有，是任何人都始料未及的。

五

武漢鐵路局武東車站項目即將竣工，許隊長去與甲方核對決算。鐵山工地的工程即將竣工，甲方要求年內必須拿出結算，以便該項目資金下撥，逾期資金則凍結，第二年重新申請比較麻煩。再三要求盡快結賬。隊領導先后找兩個師傅去算過，都沒幾天退出了。我看確實無人再揭榜就毛遂自薦。領導和一些老師傅都大感意外，說我學徒時間這么短不可能學會。又過了幾天仍然沒有合適的人，甲方又催得緊，無奈之下才勉強讓我去試試看。

學徒，我諳悉其門道，師傅是不會輕易傳授“真功夫”給徒弟的，也知曉“參師不如訪友，訪友不如學道”的奧妙。只要有空我就自學建筑施工和預算知識，與甲方施潘工員、技術員吳俊毅、工程師柯培英他們日漸建立了良好朋友加師生關系，能隨時隨便去他們辦公室學習、請教，從他們那里學到了很多知識。我若搞結算，這三位主管老師是會毫無保留和全力相助的，這也是敢于自薦底氣所在。

我專門去基建科見了那三位朋友加老師，說了將由我負責工程結算的事，誠懇請求他們不吝賜教和大力支持，他們都爽快答應了。

為使結算有條不紊地進行，我細分了結算的方法和步驟：首先厘清結算用的工程施工圖紙，結算定額和一些隱蔽及變更項目的驗收記錄；其次列出各項目施工工序及計費名目；再次算出全部名目工程量并與甲方核對確認；四是計算出各名目的價值；最后再與甲方核對確認，在此基礎上算出整個工程的總造價，應撥我方的人工費、管理及其他附加費等等。

經過二十多天緊張計算，結算任務提前完成。結算結果經領導咨詢權威專家得到了肯定，我得知后如釋重負，喜不自禁。

反芻鐵山做副業一年多的經歷，苦中有樂，失中有得，惑中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