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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二代,向被視為封建皇權極盛之時代。二朝雖由不同的民族建立,但在強調皇權至上這一點上,確又一脈相承。伴隨著權力的集中,皇帝的角色開始具有越來越豐富的社會功能,他不僅是政治權力的擁有者,同時也是萬民生活上的訓導者和道德上的表率,而其意志或思想,則成為權力場中一切運作的元邏輯。從明代的《皇明寶訓》到清代的《圣諭廣訓》,來自中央的思想,不斷打著“欽定”或“御制”的標簽,向著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滲透。
盡管中央努力地向全國輻射其文化意識,但因為地域、性別或是社會層級等種種原因,這種輻射并不能達到均質性,而是呈現著一種差序性的格局。而統治者本身對這種差序性亦有著清醒的認識。對于男性的官員、士子,通常由男性的皇帝直接出面,利用行政或非行政的形式加以訓飭,例如明洪武七年(1374),翰林承旨詹同致仕,明太祖朱元璋即賜其《皇明寶訓》五卷,以示恩優儆戒之意。再如康熙帝,頗重學校對于士子的教化意義,他說:“治天下者,莫亟于正人心、厚風俗,其道在尚教化以先之。學校者,教化所從出,將以納民于軌物者。……故曰:教隆于上,化成于下。教不明于上而欲化成于下,猶卻行而求前也。”其語不僅強調了學校的教化作用,亦暗示出教化功能本身對于權力擁有者的型塑作用。而對于女性的訓導,則是由皇權的另一衍生品皇后來出面完成的。例如明永樂五年(1407),朝廷就下令將仁孝皇后所作之《內訓》“賜群臣,俾教于家”。而在皇宮之中,更是有周期性的皇后講女訓活動。這種差序性的存在,對于彰顯皇權來說,有時是必要的,因為皇權的本質,就是一種級差性。但這種差序性反過來也會造成一個問題,就是處在級差末級的群體,常常無法對中央的權力表達作出及時的反應,而即使作出反應,其信息也無法及時反饋回中央。譬如,對于中央皇權難以直接操控的家庭內的女性群體,朝廷往往就只能通過一種“旌表”的方式來進行一種柔性的控制,但這種柔性控制的傳遞鏈,卻是極為漫長的。舉例來說,《(同治)荊門直隸州志》卷十二中曾記錄有一位胡貞媛秀溫,本為“贈通議大夫振翼之女,禮部侍郎作梅之妹”,“幼字張司馬可前季子,將成婚禮先一月,張公子卒。貞媛守義,依其父兄以居。迨司馬公致政歸,始歸于張”。“及年五十,有司疏聞”,方得朝廷“旌其閭”。其紀恩詩云:憶昔氶母訓,蘭閨聯伯姊。女紅督課余,時復及經史。每誦賢媛傳,攬卷心輒喜。自擬平生志,孝敬宗芳軌。詎知生不辰,笄年獨遭否。……忽忽二十秋,歲月如移晷。……薦紳憐苦志,連名上天使。天使獎微節,入告乞明旨。煌煌鳳詔來,翩翩煥朱紫。蓬蓽頓生輝,傳聞播遐邇。坊立青云端,天顏威尺咫。回首勵志年,辛苦寧料爾。……感茲圣明恩,下逮及弇鄙。未能報涓埃,實切巾幗恥。為語子若孫,熙朝作作良士。庶幾百年后,瞑目黃泉里。幾十年的守節生活且不論,即使是在獲得鄉里士紳的肯定之后,旌表的過程亦是頗費周章。胡氏所幸,是生前得見褒獎,而有些女性,最終則只是得到了別人眼里的殊榮。《(嘉慶)郫縣志》卷三十一曾記載過一位廖氏:周榮岐之妻,年二十一夫故。家貧,守節歷四十余年。咸豐元年旌表,入祀節孝祠。其族女周王女曾作詩以吊之,姑引二首:
歷節寒門四十年,甫周花甲便塵捐。天公至此難憑信,孤負辛勤幾萬千。其一
宮墻萬仞少人行,豈許閨媛濫廁名。一遇皇恩旌表后,較之軒冕更為榮。其四
這些關于旌表的女性詩,內容雖多為凄苦,但終是閨閣對于來自于皇權的訓導的回應。雖然這些文字未必有機會反饋到最高統治者那里去,但閨門之內,終不至于寂然無聲。由于這些女性多處于差序性格局的外緣,故其回應往往不能實現和皇權的共場。但有時,因為特別的機緣,或是作者身份特殊,這些回應亦會獲得同皇權同時呈現的機會。康熙四十四年(1705),康熙帝第五次南巡,三月,至松江府,其間多召見江南官員、士子及其家屬,而其中就有康雍時期著名的八旗才媛高景芳。高景芳,字遠芬,正紅旗漢軍人。父高琦,曾做過浙閩總督。夫張宗仁,曾任內閣中書,世襲一等侯。因其出身名門,且身份高貴,故先后多次受到皇室的賞賜和召見,“兩次朝見三宮,再承恩賜,前后稠疊”。由于高景芳可以有面見皇帝的殊榮,她的作品,就相對皇權有了在場性。
高景芳直接描寫接駕情形的詩,至少有《康熙四十四年春恭迎圣駕于云間行在蒙賜龍緞十二聯紀恩八韻》《謁見妃娘娘仰蒙握手溫諭恩禮有加恭紀》《謁見公主禮亦優渥載賦六韻》《圣駕再幸云間次日朝賀蒙賜五爪團龍皮衣二襲東珠耳環一對外洋金絲盤龍云肩一枚敬賦十二韻》(此詩大約是寫于康熙四十六年康熙帝第六次南巡時,因乏直接證據,暫失考)四首,其余《上賜松子》《恭閱上賜耕織圖敬賦十首》《上賜鹿肉條紀恩》等,則或亦與康熙南巡有關。其《康熙四十四年春恭迎圣駕于云間行在蒙賜龍緞十二聯紀恩八韻》詩云:
鑾輿蒞海邊,臣妾得瞻天。敬迓春郊外,欣居命婦前。班齊芳草路,香識御爐煙。錦賜團龍樣,花從內府傳。織時銀漢迥,捧出彩霞鮮。叩首慚惶甚,終身被服妍。獨憐閨閣質,報稱是何年。
皇帝南巡,住在南方的作者方偶然得見天顏,其首句正是道出了皇帝的個人行為所引起的差序性格局的變動。其余“錦賜團龍樣”直至“終身被服妍”,直用三韻寫所賜之龍緞,則又寫出了“御賜”溝通內外、上下的功能。尾句則自嗟身為女流,無法入仕,報答皇帝的恩情。高景芳之弟高欽曾為景芳的文集作序,惜其“姊負如此才華,終不能踰壸閾以鼓吹休明,僅僅頫首綠窗,寄興翰墨,不綦為之扼腕”,由此詩句看,超越女性身份,積極入仕求取功名,確也是高景芳本人的一個夢想。
其《謁見妃娘娘仰蒙握手溫諭恩禮有加恭紀》詩則云:
魚軿渡松水,鳳輦駐行宮。幸睹皇妃盛,方知陰教隆。容華花上露,和婉蕙間風。厚意咨諏外,深情笑語中。頷頤鬟翠側,援手釧金籠。何幸瞻天極,偏邀禮數崇。
所謂“陰教”即指女子之教。《周禮·天官·內宰》:“以陰禮教六宮;以陰禮教九嬪。”此正指出皇妃以女性之身,訓教天下女子的社會職能。無論是皇帝還是皇妃,其首先都是一個功能性角色,這一點,在這一首詩中得到了一個證明。以下對于皇妃外貌和動作的描寫,則又是出自女性特有的視角——倘若是一般的男性,是不可能獲得如此近地觀察皇妃并和其握手的機會的。“何幸瞻天極,偏邀禮數崇”,在寫出女性之間的惺惺相惜之余,又不忘上下有別,故不免仰感天恩。
其《謁見公主禮亦優渥載賦六韻》詩全文如下:
象服趨行殿,來朝貴主尊。玉顏瞻月滿,芳氣覺春溫。衣動云霞色,光搖珠翠痕。腕垂蒙禮接,話密感殊恩。鵲駕臨三泖,榮光照一門。微軀荷遭際,摛管頌天孫。
因有皇帝、皇妃在前,公主的社會功能便顯得相對次要。故本詩主要使用的是鋪張描寫之法,來突出公主的尊貴和超人的氣質。其中“衣動云霞色,光搖珠翠痕”一句,精于煉字,極富光影搖曳之動態之美,深得南朝詩歌之妙。而“腕垂蒙禮接,話密感殊恩”等語,則同樣寫出了女性之間的親密關系。至于其《圣駕再幸云間次日朝賀蒙賜五爪團龍皮衣二襲東珠耳環一對外洋金絲盤龍云肩一枚敬賦十二韻》詩,則和前又有不同,蓋全用賦法,重于雕繪模狀,而缺少了前幾詩的那種人情味,茲不復引。
皇帝的賞賜,不只是為人情,更是為了彰顯一種權力秩序。高景芳深深懂得這一點,故其這幾首詩均謹慎地保持了一種“以下頌上”的模式。但其中,也包含著女性詩歌的特有氣質。其對女性之間關系的描寫,以及發出的“巾幗酬恩鮮”的感慨,均非男性角色可以做到。同是閨中人,同是以文學對皇權作出回應,唯有高景芳的作品贏得了同皇權同時出現的恩榮,這一點,確非那些只能在地方志中獲得記載的邊緣性“賢媛”們所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