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釋《理想國》：沃格林思想中的柏拉圖

周巖 天津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 天津 300384

一、《理想國》中的神秘主義

沃格林帶有很濃重的神秘主義特征，雖然這種特征并不在其作平中表現(xiàn)為對具體某種宗教神的宗教崇拜，但這很明顯地體現(xiàn)在沃格林對《理想國》中超驗之物的關(guān)注，且所謂秩序其實也是來自于超驗之物的。在《理想國》中，“神”是最明顯的超驗的代表，首先作為超驗之物與墮落的人之間形成了對比。柏拉圖說，神是善的代表，而不是惡的代表，神只會是善的來源，而非惡的來源。“罪是選擇者的；神是無罪的。”因此，社會正當秩序的失落不能歸因于神，也就是超驗秩序的失落，而只能歸因于人，歸因于人失敗的選擇。

人的選擇，也即人的自由是否能讓人過上朝向“善”的正當生活（或者按沃格林的語言來說“找到向上的路”）。”當前的自由沒有多大用處，除非尊敬智慧美德以至于可以做出正確決定，并且在未來更加尊敬它。”若沒有智慧的引領(lǐng)，沒有更高的美德（也即正義）照看它，人們自由選擇的生活并不能為社會提供正當?shù)闹刃颍貏e是社會已經(jīng)處在崩潰邊緣的時候。“他（克法洛斯）這類人是在斷代的危機時期出現(xiàn)的突然真空的原因……老一代似乎忽視了在年輕人當中建立一種實質(zhì)的秩序，幾年的時間里，一種友好的不熱情和惶惑就變成了社會大災(zāi)難的恐怖。在下一代中，包括玻勒馬霍斯，對正義的理解意見衰退為商人的誠實。”人的自由可以使他們選擇“向上”或“向下”的生活，但他們無法分辨。因此當智者以善辯為不正義的生活正命，使得眾人得以解脫的同時，蘇格拉丁則像電鰩，他是見過善的哲學家，他是有智慧并向善的救助者，他用對話使得聽眾意識到自己的生活的缺失，以此產(chǎn)生重構(gòu)社會秩序的意識，這是從“夜的”白天上升到真正的白天，即便雅典城邦最終依舊衰落，但柏拉圖通過對話錄開始的對現(xiàn)實世界、對公眾世界的反思卻從未終結(jié)。

“當一個哲人與神圣的秩序交往，他也就會按人的最大能力變的有秩序、變得神圣；盡管他周圍到處充滿了誹謗……他心中產(chǎn)生某種沖動……設(shè)法把他在哪里所看到的東西引入人類的生活習慣，把它們介紹給私人和公眾，而不只是限于塑造自己”。人對秩序的渴望，靈魂對光明的渴望，來自生命自身對死亡的抵制。當蘇格拉底深處腐敗的社會之中時，他心中會產(chǎn)生對良好秩序的向往，而他的美德與智慧能夠使他思考何為好的國家。而普通人，按沃格林稍顯樂觀的神秘主義的說法，也無需陷入絕望之中。

同樣的理念出現(xiàn)在沃格林評述超越的“善”的理念：“善的理念是什么？最簡短的答案將最好地揭示出關(guān)鍵點：就善的內(nèi)容而言，什么也不能說。這是柏拉圖倫理學的主要洞見。善的超驗性使得關(guān)于其內(nèi)容的主管命題成為不可能。”我們只能說它在那里，而不能嘗試去闡釋它，因為當你用不適當?shù)恼Z言對于它給出一個虛假的描述時，它本身也就不存在了。神、善、秩序、正義等等是這樣一類東西，你可以輕易地用語言去揭露它的虛偽性，但它一旦被揭穿就再難以重塑。如同后來康德談?wù)撔叛鰰r的說法，超越人類理性之物不應(yīng)該嘗試用人類理性去定義，而當你仰望它，把它當作一個存在物反思自己的時候，它就是真實存在的。

二、政治哲學是什么？

哲學或者具體說柏拉圖的“理想國”不是處于社會的真空之中，它與諂媚于大眾意見的智者學說不同，是在與失序的對立和對抗中發(fā)展起來的。在柏拉圖的時代，哲學家抵抗著智者。圍繞著這種抵制與對抗，沃格林梳理了三對主要的概念對子。這三對概念都有一個特性，就是在西方文明的傳承中，作為肯定的一半成文了西方文明的核心概念，而作為否定的一半?yún)s失去了意義，這導致了人們無法從對抗中去理解西方文明殘存的一半，而存留的一半也就失去了本身的哲學意義。

（一）、正義與不義。

“正義和非正義并非不同于健康的東西和致病的東西，后者針對軀體而言，前者針對靈魂。……促成健康就是把軀體內(nèi)的各個部分根據(jù)其本性安排在控制和被其他部分控制的地位，引發(fā)疾病就是把他們反其本性地安排在相互顛倒的統(tǒng)治和被統(tǒng)治的地位。……導致正義就是把靈魂中的各個部分根據(jù)其本性安排在控制和被其他部分控制的地位，導致非正義就是把它們反其本性地安排在相互顛倒的統(tǒng)治和被統(tǒng)治的地。”

正義與非正義對等于健康與疾病，在“一個人不可能成功地從事多種技術(shù)”的前提下，正義等同于正當?shù)闹刃颍涣x相當于多管閑事而擾亂了城邦秩序。這不義最明顯的代表即是智者，“智者知道得太多，做得也太多，他們多管閑事行為的無所不能表明社會墮入失序和不正義”。這些多管閑事行為中最為不義的便是以真理之名指導人類行為過程，引起和加重了社會失序的程度，而這種指引本應(yīng)只能由哲學家來做。

（二）、愛智者與愛意見者。

這是最被混淆的一組概念，因為今天我們都將愛智者視為柏拉圖理念中的愛意見者。蘇格拉底不斷聲稱自己是真正的哲學家，以此來區(qū)分雅典時代其他人。“這人的思想，因為他認識事物的本質(zhì)，我們就能正確地稱之為真知，稱另一個人的為意念，因為他只會意想事物。”愛意見者只能看到事物展現(xiàn)出的美的一面，而當美并不展現(xiàn)在外表時，他們形同盲人，他們看不到事物的本質(zhì)。而只有事物存在的本身才能構(gòu)成真正的智慧，而事物展現(xiàn)出的各種面貌是意見。意見是介于有知與無知之間的產(chǎn)物。

（三）、真理與謊言。

《理想國》中將“真正的虛假”解釋為錯誤地把各種喝事物的真正本質(zhì)（真理）不相符的觀念和思想收羅道自己的靈魂中，把它們當作“真知”。社會中真正秩序的重建，需要真正的神學，需要“真知”。而智者與模仿詩人等都是有著虛假神學的人，它們傳播謬誤，讓謊言充斥著人的靈魂。而柏拉圖規(guī)定好了有關(guān)神的兩條規(guī)則：神只是好事物的創(chuàng)造者；神不會在言行上欺騙人。這樣做的主要原因是禁止讓智者、模仿詩人等以神的名義傳播導致社會失序的思想，因為他們借助了神的名望，卻歌頌著被神誡的事。

三個概念對子是“從無知到神的真理，從對搖擺不定事物的意見到對存在的認識，從紛繁雜亂的活動轉(zhuǎn)向管好自己的行動范圍這一原則”。概念對子必須結(jié)合起來思考，而不能單獨進行理解，因為這會使其意識不到人對社會腐敗的抵抗，使肯定一方淪為純粹的意見。抵制是理解柏拉圖概念的核心，沃格林認為其兩個核心的作用，“它是對他自己和其他人的一種拯救行為，因為正當秩序的再現(xiàn)及其在他自己靈魂中的重構(gòu)稱為新工體的實質(zhì)性中心……哲學是一種判斷行為……闡明抵制行為的概念對子發(fā)展成為社會秩序和失序的（成熟意義上的判斷手段或標準）標準。在第二個方面，柏拉圖是政治學創(chuàng)始人。”柏拉圖將社會失序與人的靈魂狀態(tài)緊密相連，因此對腐敗社會的抵抗必然從重構(gòu)人的靈魂開始，“理想國”的構(gòu)建就是這一拯救行為的結(jié)果；柏拉圖的三個概念對子構(gòu)成了人們對腐敗社會進行判斷的標準。

三、小結(jié)

還需要理解的是柏拉圖抵制的究竟是什么。首先當然是智者和模仿詩人等等，智者宣揚的虛偽的正義毒害了年輕人的思想，但毒害年輕人最深的并不是某個智者，而是腐敗的社會本身，是法庭、議會和劇院。持續(xù)對年輕人施加影響的大眾是“最大的智者”，況且，所謂的智者也不過只是附和大眾的意見罷了。“或者你也認為，如同許多人一樣，一些年輕人已經(jīng)被智術(shù)師派腐蝕，是智術(shù)師派中的人私下腐蝕他們，這且不說，其實，難道不正是說這話的人是最大的智術(shù)師派，不正是這些人徹底教育了年輕的人、年老的人、男人和婦女，并把對方塑造成自己希望看到的人。”[]柏拉圖提醒讀者，在看待對立兩方時，不能將自己置身事外，事實上，我們都已經(jīng)習慣了智者的教導，甚至，我們自己就是智者本身。我們需要對自己進行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