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沁園/蘇州大學
《南史·王筠傳》載沈約之言云:“謝朓常見語云: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也就是要求詩歌字句流美,聲律婉轉,章法緊湊并且回環有致。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七點評周邦彥《花犯·詠梅》一詞云:“此只詠梅花,而迂余反復,道盡三年間事。昔人謂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余于此詞亦云。”
解“圓美流轉”四字,“圓”指詩詞經過完整的構思,每個部分都安排得妥帖穩當,起承轉合之間不給讀者以生硬之感。“美”則意指詩詞寫作的描寫內容是美的,而詩歌給人的整體感受亦是美的。“美”的要求與“圓”是統一在一起的,即要求詩歌既要修飾雕琢,又不給人粉飾、僵硬之感,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完美圓滑如同彈丸一般。而“流轉”則要求詩歌是動態的、有生命的,不止是詩歌技巧上的純熟,更要求從不同的角度去體會詩歌都可以有新的領悟。黃昇謂周詞“圓美流轉”,主要體現在以下幾點之中:
周詞的圓美流轉首先體現在詞的語句清雅優美,字句工巧,渾然天成。如《花犯·詠梅》一詞中:“相將見、脆圓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里。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寫想象中見到梅子成熟時,自己又將四處漂泊,希望自己能夠化作一枝梅花,黃昏時在水邊照影。語言極為雅致精巧,又創造出了迷蒙落寞的意境,情景交融十分優美。再如“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蘭陵王·柳》)、“釵鈿墮處遺香澤”(《六丑·薔薇謝后作》)、“桂華又滿,閑步露草,偏愛幽遠”(《繞佛閣·旅況》)。
其次周詞之流美還在于語言不落俗套,俗套陳舊的語言自然難給讀者以流美圓潤的審美愉悅之感。首先是修辭的匠心獨運。如《蘇幕遮》中的“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把小鳥比作會聊天說話的人一般,在清曉時分在屋檐上向著清晨歡呼,似乎要對人說話。再如“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六丑·薔薇謝后作》)柳條似乎也因別離而依依不舍,牽著人的衣角不忍行人離去。還如“無情畫舸,都不管煙波隔前浦。等行人醉擁重衾,載將離恨歸去”將被人使用的畫船比作了有自己意志的存在,不管行人的別愁離恨,無情地承載行人離開。其次在于煉字煉句的精巧。煉字如“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佳樹清圓”(《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老”字與“肥”字,將形容詞使用地用為動詞,更說明了時光的流逝使鶯鳥成長、梅子成熟。煉句如“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少年游·感舊》)將女子想留下情人又吞吐含蓄地借口窗外霜重不宜出行的羞態描摹得淋漓盡致。《譚評詞辨》中說此句:“麗極而清,清極而婉。”然也。
周邦彥善于化用前人詩詞,但他的化用并非對詩詞的生搬硬套,而是能夠將前人語句與意境完美嵌入自己的詞中,如果不仔細分辨,很難發現,因此雖然將他人之語嵌入自己之詞,也不會妨礙詩歌的圓美之感。陳振孫曰:“清真詞多用唐人詩句,隱括入律,渾然天成。”現舉數例如下:
“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解連環》)化用“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陸凱《贈范曄詩》)
“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夜深月過女墻來,傷心東望淮水”、“燕子不知何世,向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西河·金陵懷古》)化用“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劉禹錫《金陵五題·石頭城》)和“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劉禹錫《烏衣巷》)
“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六丑·薔薇謝后作》)化用“若是有情爭不哭,夜來風雨葬西施”(韓偓《哭花》)
“無情畫舸,都不管煙波隔前浦。等行人醉擁重衾,載將離恨歸去”(《尉遲杯·離恨》)化用“亭亭畫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鄭文寶《柳枝詞》)
由此可見,周邦彥化用前人詩句的時候真正能過做到渾然天成,無跡可求,既不堆砌典故,也不會因生硬地融入前人語句而使詞的意境分割破裂,從而產生賣弄文采之嫌。這些化用需要讀者細細分辨才能發覺其中化用詩句之妙,領會于心時,會覺因其完美的化用從而使詩歌意境更加優美深遠。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邦彥妙解音律,為詞家之冠,所制諸調,非獨音之平仄宜遵,即仄字中上、去、入三音,宜不容相混,所謂分刌節度,深契微芒。”
周邦彥不僅工于寫詞,更自創詞調填詞配樂歌唱。他喜用犯調,而犯調是非常具有難度的,但周邦彥寫起來得心應手,甚至寫了《六丑》這種高難度的詞。據周密《浩然齋雅談》,周邦彥曾對宋徽宗云:“此犯六調,皆聲之美者,然絕難歌。昔高陽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之。”在《六丑·薔薇謝后作》中,我們可以看到,全詞大多是三字、四字、五字的短句,讀起來起伏不定,節奏明快。而在轉折處多用仄聲,如“正”、“愿”、“為”、“葬”等,使音律跌宕兼使詞意承上啟下。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讀先生之詞,于文字之外,須更味其音律。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宜;清濁抑揚,轆轤交往。兩宋之間,一人而已。”周詞雖拗怒,但音節圓轉,讀之令人心曠神怡,這來自他爐火純青音律技巧,也是在音律上的匠心獨運。
周邦彥詞的圓美流轉還體現在詞之章法的精巧上。周詞善鋪敘,但作者往往將眼前之景、事拆碎在詞中,摻加進回憶、幻想,來回往復地敘述,營造了迷離的意境與流轉的詞境,使詞讀來如珠圓玉潤,往復不斷。
如《花犯·詠梅》一詞,作者先直寫“梅花照眼”的眼前之景,描摹了梅花“洗盡鉛華”的佳麗之態。忽而又想到去年欣賞梅花時,冰雪環繞,香氛撲鼻之回憶。下闋又回到了現在,眼前的花飛旋墜落,匆匆謝去,惆悵的情緒乍起,從而向后推出幻想:未來我見到梅子的時候,又是江湖漂泊的孤寂之時。最后以自己的心愿結尾:“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全章虛景與實景交錯相間,在縱向上大大延伸了時空的深度,創造出虛實難辨迷離朦朧的意境,使全詞意境黏連不斷,又不因單純的鋪敘而顯得單調。
此外,章法的回環也與周邦彥喜用對句有關。如《玉樓春》一詞: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全詞八句,有三對對句,全詞句式整齊,音律和諧,朗朗上口,如數珠般流滑不斷,圓潤豐滿。周邦彥更經常將對句穿插在詞的鋪敘之中,如“望一川暝靄,雁聲哀怨;半規涼月,人影參差”、“砧杵韻高,喚回殘夢;綺羅香減,牽起余悲”、“想寄恨書中,銀鉤空滿;斷腸聲里,玉筯還垂”(《風流子》)。類似對句在周詞中有許多,不再一一例舉。
清真詞之所以能夠有著歷久彌新的藝術魅力,與他取得的這些藝術成就是密不可分的,他在章法、音律、詩詞化用上的匠心獨運,繼承并發揚了圓美流轉的詩歌風格。他所推崇的以典雅精工、清麗淡遠為主調的詩詞審美取向,符合士大夫階層的審美,因此對當時及后世詞壇有著不可忽視的重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