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陽
摘要:路是魯迅小說的重要敘事空間。作為現實空間,它達到以空間寫時間的效果,是“看與被看”的舞臺,且路上所遇景致常引發敘述者的回憶、聯想和想象。作為心理空間,它則達到以時間寫空間的效果,反映“希望——失望——希望”的心跡,且主人公的“走”賦予“路”深長的意味。從現實到心理,路有時即轉化為魯迅小說中的空間意象和抒情、議論的意象。
關鍵詞:路;現實空間;心理空間;意象
一、作為現實空間的路
作為現實空間的路,路是“看與被看”的舞臺。除上文提到的《示眾》,還有《阿Q正傳》、《祝福》、《肥皂》等小說。在《祝福》中,祥林嫂痛失愛兒,回到魯鎮之后,創劇痛深的表現之一是重新在魯老爺家上工后,為人處事的呆滯、笨拙、木訥,之二就是小說中堪稱經典的一節,她對人一再提起自己如何痛失愛兒的經過,在這一重復的過程中,逐漸引來看客,又為看客所厭棄;與之對應,她成為被看者,由被同情終而至于被驅逐。這一節的場景即是路(街頭):“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說到她嗚咽,她們也就一齊留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肥皂》里,“孝女行”的看與被看亦發生在路上。看客四銘將被看的孝女轉述給其妻時,引起誤會,惹其不快;而轉述給他的同僚道翁時,則嬉笑不已,充分暴露人物猥瑣的內心趣味。如此,看就不僅是現實的看,亦是通過轉述而達到想象中的看的目的。《阿Q正傳》里,阿Q多次成為如是被看者,他的人生兩大屈辱、騷擾小尼姑和騷擾吳媽被打的行徑都發生在路上。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第五章最后一部分寫道:“他在路上走著要‘求食,看見熟識的酒店,看見熟識的饅頭,但他都走過了,不但沒有暫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這類東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他自己不知道。”這里的路不僅是一種現實空間,也在其中滲透了一些阿Q的精神質素,一種超出生計之外的況味,賦予路一種象征品格,從而使路在承擔故事舞臺的功能之外,也成為小說試圖言說、闡釋的對象。
作為現實空間的路,魯迅有時極為重視路上所遇見的景物描寫,進而引發敘述人的回憶,從而融情于景。例如《社戲》,《社戲》寫得亦是水路,而且應該是魯迅小說中最美的路了,以至于他用心著墨,加以點染。他如是寫道:“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散發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他們換了四回手,但望見依稀的趙莊,而且似乎聽到歌吹了,還有幾點火,料想便是戲臺,但或者也許是漁火。”(1)這即引起敘述人的回憶,隨著船行,接近時發現:“我才記得先前望見的也不是趙莊。那時正對船頭的一叢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經去游玩過,還看見破的石馬倒在地下,一個石羊蹲在草里呢。”《社戲》中的水路描寫,十分注重過程,體現出這路本身在敘事人回憶中占據的重要性。這一過程中,偷豆和煮豆的情節是一個高潮。偷完豆之后,作者寫道;“不久豆熟了,便任憑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圍起來用手撮著吃。吃完豆,又開船,一面洗器具,豆莢豆殼全拋在河水里,什么痕跡也沒有了。”(2)這段描寫照應著結尾那句“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以上,《社戲里》這條水路兩邊的景色令敘事人神往,從而引起他于斯的舊時舊事的記憶,融情于景。這就從具體的路抵達心路,空間敘事突破現實場域,進入精神領域,產生意象化的效果。這種現象將在后文進行闡釋。
二、作為心理空間的路
作為心理空間的路,小說敘事重在以空間寫時間。以《祝福》為例,祥林嫂在魯鎮被婆家人捉走與重新出現之間,她發生的空間位移是“魯鎮——婆家——山坳繼夫家——魯鎮”,作者將她的經歷壓縮成幾句交代,但著重描寫她在每一空間中的境遇,并從中反映她的精神面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哭鬧——“后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母親也胖,兒子也胖,……她真是交了好運了”——“……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尸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以上,可以看出,每一空間的精神面貌通過位移而呈現出變化,映照的是一段心路歷程。同樣,《在酒樓上》的呂緯甫,空間位移是“太原——故鄉——太原”,與每一地點對應,他的心路歷程可總結為“失望——希望——失望”。通過以上兩例小說,可以得出,時間使得主人公的精神狀態發生變化,而時間的變化則通過人物空間的位移體現出來,因此,作者的意圖即呈現出來:通過位移揭示精神狀態的變化。與人物的遭際相應,小說的敘事密度變大,屬于一種散點透視。
如前所述,作為心理空間的路,揭示“失望——希望——失望”的心路歷程,我們可以進一步進行闡釋。與《在酒樓上》的呂緯甫相似,《孤獨者》中的敘事人開篇就袒露:“我和魏連殳相識一場,回想起來倒也別致,竟是以送斂始,以送斂終。”即:魏連殳因奔外祖母的喪事回到S城,“我們第三次相見就在這年的冬初,S城的一個書鋪子里,大家同時點了一點頭,算是認識了。但使我們接近起來的,是在這年底我失了職業之后。……因為聽人說,他倒很親近失意的人的,雖然素性這么冷。”——“從山陽到歷城,又到太谷,一總轉了大半年,終于尋不出什么事情做,我便又決計回S城去了。”敘事人失意之后離開,遠兜近繞一圈,又重回原點,卻要赴魏連殳自己的喪禮,心緒無異于雪上加霜。再如《故鄉》里的迅哥兒,他在小說中的軌跡是“北方——故鄉——北方”,作者亦意在呈現他的心路:“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么好心緒。”——“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并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墻,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以上,這些小說人物的空間位移作者處理的方式是一筆帶過,并未做過多描述,轉而敘寫無論《孤獨者》里的敘事人,還是《故鄉》里的迅哥兒,他們在位移發生之后的“失望——希望——失望”的心理變化,即力圖揭示這段心路歷程。
作為心理空間的路,人物的“走”的活動對其產生重要作用。我們先看《在酒樓上》的結尾:“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3)這是一種情景交融的寫法,敘事人聽聞呂緯甫自身遭際的壓抑、失意,感同身受,心情亦沉悶不暢,走路途中,寒風和雪片使其很覺爽快,這就從現實空間上升到精神維度。再看《孤獨者》:“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這種心境與《在酒樓上》的敘事人的,兩者十分相似,通過“走”的活動,獲得一種釋放的快感,先前不快的消散,是通過作者對路上景致的白描體現而來,這樣,就達到情景交融的效果。通過走路,主人公的心理發生變化,才會產生如是“爽快”和“輕松”的感覺,這感覺賦予現實中的路某種精神質素,路才會給予敘事人和讀者某種類似希望的感覺,這時,就不僅指現實空間的路,亦指向心理空間的路,“走”的確對這一行動起了推動的作用。
三、從現實到心理:路的意象
路作為魯迅小說中抒情、議論的意象,經典的莫過于《故鄉》的結尾:“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里的路,想必指涉現實與心理,且更傾向后者,蘊含一種人生哲學的深意。由于其普泛和廣義,可以從它出發,來看待魯迅其他小說中路的意象。聯系前文,“走”使得路從現實空間步入心理空間,勿管作者有心還是無意,這里亦強調“走”對于路的凸顯與發現的重要作用。亦如《阿Q正傳》中,阿Q的“走”:“他在路上走著要‘求食,看見熟識的酒店,看見熟識的饅頭,但他都走過了,不但沒有暫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這類東西了;他求的是什么東西,他自己不知道。……卻只是走,因為他直覺的知道這與他的‘求食是很遼遠的。但他終于走到靜修庵的墻外了。”阿Q通過走路,雖然局限在他為人處事狹隘的范圍里,但就尋找出路而言,還是有所獲,他“已經打定了進城的主意了”,以解決自己的生計問題。再進一步,這路在《傷逝》中,就完全演化為統攝全文的意象。從這個意義上,又可說是貫穿全文的文眼。筆者研讀《吶喊》、《彷徨》期間,發現路在《傷逝》中出現的次數最多,作為意象的“我的路”、“新的路”、“生路”、“活路”、“求生的道路”、“人生的路”等出現達20次之多,時不時就穿插在涓生的獨白中。與《阿Q正傳》類似,《傷逝》亦在文前部分寫人物“走”在路上的感覺:“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瑣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縮,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她卻是大無畏的,……坦然如入無人之境。”回頭來看二人在路上的感覺,可說是對此后兩人愛情之路結局的暗示:涓生逃避而生,子君執著而死。而在這之后的文本中,凡提及路,即是在抒情、議論,“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世界上并非沒有為了奮斗者而開的活路;我還未忘卻翅子的扇動,雖然比先前已經頹唐得多……”、“新的路的開辟,新的生活的再造,為的是免得一同滅亡。”、“有時,仿佛看見那生路就像一條灰白的長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來,我等著,等著,看著臨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路更多承載的是充當意象的
功能。
從作為抒情、議論的意象方面來說,《傷逝》在《吶喊》、《彷徨》中是一次集中、著重、酣暢淋漓的表達,在結構和立意上,都符合本文的最終指歸,由是以此作結。
四、結語
從路作為敘事空間這一角度出發,再次細讀《吶喊》、《彷徨》,本文得出它既是現實空間,又是心理空間的結論。且由現實空間步入心理空間,路自身就從敘事空間跳脫出來,變得獨立、自足,且獲得某種精神質素和象征意味,因此,本文在這一發現的基礎上,又繼續推進,闡釋路的意象,但這種闡釋與前文的邏輯關系密不可分。它們是一種由因致果、由表及里的關系。又可以說,本文的初衷既是試圖展現并解釋《吶喊》、《彷徨》中,關于路的這種由“意”到“象”的現象。
注釋:
魯迅:《魯迅小說精選集》,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124~125頁。
魯迅:《魯迅小說精選集》,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127頁。
魯迅:《魯迅小說精選集》,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1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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