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軼峰
民族在何時形成以及民族的內涵如何?學界至今意見分歧。人類歷史上很早就形成了基于血緣、地緣、部族的紐帶關系,在共同生活中發展成為具有共同語言、習俗和文化心理的社會共同體。現代華語學術界有時會回避將此類古代的社會共同體徑直稱為民族,而用單一“族”字,或“古族”、“部族”、“某某人”等指稱。其原因主要在于,現代漢語中的“民族”在大多數語境中被作為一個具有“現代”特定意味的概念使用,與英語中的nation,即組成國家的人民整體對應。“民族國家”(nation state)也被視為現代歷史所特有的主權政治單元。英語中另有ethnic group,用來指稱并非一定與國家整合到一起的“族”,在民國時代就已被中國學術界了解,但沒有廣泛行用。這個詞本來可以與現代漢語中的“民族”對應使用,但是現代漢語中的“民族”既與nation關聯,ethnic group就不便譯為“民族”,大多譯為“族群”了。這里的問題是,“民族”既被賦予“現代”含義,在被用來談論前現代的現象時,就成了一種借用語,使得前現代的“民族”怎么說都是模糊的。解決之法:應該將“民族”界定為自然形成的具有共同語言、習俗和文化心理的社會共同體,對應于ethnic group;與國家整合到一起的人民則應用“國族”來表示,也即英文中的nation。與此相關,中國學術界多數情況下所說的民族主義,內涵是“國族主義”,英語中的nationalism其實應該被翻譯成“國族主義”,而不是“民族主義”。進而,“民族國家”(nation state)語境中的“民族”其實是“國族”,“民族國家”應稱為“國族國家”。在國族概念中,“國”是根本,而不是“族”為根本。國族在歷史上越來越普遍地包容多種民族,而單一民族構成的國家已經基本絕跡。
國族的清晰界定并成為國際關系的基本單元,在歐洲歷史上是在17世紀伴隨國際競爭完成的。在中國,由于中華文明長期延續性歷程作用和國家組織持續強勢發展,國族意識在前現代歷史時期略有形跡,但籠罩在君主-臣民關系結構中,未形成清晰的理論。西方勢力19世紀以后的直接沖突性接觸,迫使亞洲各國快速地明晰和重構了自己的國族理念,甚至國族結構。整合并強化國族,成為亞洲各國現代化轉變過程所不能回避的事情。國族整合與國族主義的興起,強化了以國家為單元的國際沖突。
國族建構過程把一個國家內所有成員的認同向國家歸屬層面整合,在社會內部極大地強化了國家的神圣性和政府的權威性,國家在國際關系中又被公認為是唯一主權實體,因而現代化過程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國家強化的過程。國族主義的興起——在一些語境中可能被表述成“現代民族意識的覺醒”——成為現代化的內在組成部分。借助國族主義整合國家,借助國家整合來培育國民的國族主義意識,是亞洲各國現代歷史變遷的突出主題之一。在這一歷程中,歷史學在重塑國族中發揮了巨大作用,也在國族重塑中實現了自身的現代化改造,從而在一開始就涂上了一層國族主義的共同底色。
所有國族認同都需要文化、歷史知識的鋪墊,都要通過文化和歷史傳統特殊性的共識來加以強化,故國族認同一定伴隨著把原本模糊的文化、歷史邊界清晰化的過程,甚至是創造專屬文化傳統的過程。亞洲各國的文化歷史原本深度交融,其國族建構必然要伴隨一場文化和歷史傳統的重新切割。這種切割必須要由歷史學來操刀,其中包括把以往的共同經驗分剖為單一國族的專屬經驗。從而,國族主義與歷史學深度結合,既推動了各國人民對于自身歷史文化傳統特色的體認,也把更強的特殊價值立場和主觀性帶入歷史學。歷史學由是而成為了現代亞洲各國學術中的顯學。
有關國族主義的研究已然非常豐富,但從哲學、社會理論、社會思潮角度討論問題的遠多于深入探析國族主義與歷史研究之關聯的研究,直接討論國族主義與亞洲歷史學的著述就更少一些。杜贊奇的那本聲名鵲起的《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是較多關照亞洲經驗來討論國族主義的主要著作之一。他揭示出國族意識的興起是伴隨著把民族歷史的連貫性加以深描,并將之作為現代利益競爭工具的過程。不過,他忽視了“民族國家”建構的歷史基礎問題,沒有有效區分“民族”和“國族”。從歷史學角度看,民族和民族共同體是人類文明演變歷程中自然而然發生的情況,民族不是虛幻的,也不是現代才被構造出來的,杜贊奇的理論是易于帶來歧義的。
歷史學作為關于群體往事記憶和反思的學問,與社會認同關系至深,因而在國族建構的時代,就會成為顯學。歷史上自然形成的國家在國際競爭高度強化的現代,被從組織方式到意識形態都高度強化了國家權威性和具有認同絕對性的國族反襯為相對松散而缺乏競爭力的共同體,因而現代化必定伴隨從民族或者多民族共同體到國族的轉變。國族國家意識比舊王朝或“天下”意識更強調國際關系中的主權、疆域的神圣性,強調國民共同構成國家權力的本源,也賦予國民對于國家共同體的認同以崇高的意蘊,具有其他國家形式難以比擬的社會整合功能。
17世紀中葉開始的清代中國,是一個包容多民族的傳統國家。19世紀末,中國在列強壓力下解除了帝制時代形成的藩屬國家對中國的依附性關系,從而更加感受到重新整合國家體系的迫切性。《中國同盟會革命方略》提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四項綱領,是一種以傳統意義上的“族”為主體建立國家的主張,并沒有體現出對現代國族理念的深刻認識,實踐上則會導致邊疆民族區域的分離。其后,革命黨做出調整,提出“五族共和”的國族建設理念。這就從漢族中心的民族主義轉變為“五族”象征的多民族組成的“中華民族”為主體的民族主義,即國族主義。這種主張,除了基于中國社會歷史的傳統和現實,也明顯參照了美國的經驗,是一種在新國家共同體中融合各族為現代國族的理念,從而可能化解稍早時期國族建構中的單一民族意識造成的緊張。不過,孫中山在由排滿的漢民族主義轉化為中華大民族主義之后的一段時間,依然保持了國族之內的漢民族主導觀念。
作物根部施肥方式和傳統的拋撒方式相比有如下的優點:一是更有利于農作物通過根部充分吸收化肥的養分,尤其適合不能從葉面吸收養分的作物;二是拋撒在作物葉面和土壤表面的化肥很容易揮發,根部施肥可提高作物化肥養分的吸收率,降低施肥成本;三是拋撒的化肥可能會被雨水沖入河道、流入農田周邊水系,造成水資源環境的污染[5]。
立憲派雖然在國家體制方面與革命黨主張不同,但也主張以多民族共同體為基礎改造國家體制,且在融合各族而為中華的方面,比革命黨更為暢達。先曾推動晚清預備立憲,后又支持袁世凱復辟帝制的楊度其實是晚清民國間就中國的國族建構思考很深的人,他堅決反對排滿的漢族立國論,也反對滿漢聯合建國論,因為這些主張都會導致中國的分裂。
馬克思主義者在這一時期提出的意涵最為深邃的思想是“新中華民族主義”。李大釗提出,中華民族由亞洲諸多民族融合而成,既然已經文化趨于一致且隸屬于同一個共和國中,當不再對歷史上的民族加以區分而同歸一體。這一種國族興而民族消失的主張,帶有一定理想主義色彩,意為現代國族建構可以把歷史上的民族差異全部融化,凝聚一體。
前述主張,都體現清末民初思想界探索國族建構理念的軌跡,而探索的基本方向還是指向了多民族共同構成國族的主張。在一定意義上說,國族主義是中國現代新史學最重要的催生力和標志。在這些思想者中,對于當時歷史學界影響最大的,當屬梁啟超的論說。
梁啟超認為,“民族主義”是清末民初重構國家必須采用的思想路線。他最初所說的“民族主義國家”,是單一民族國家,但這種單一民族國家論并不適合晚清中國的國情。1903年,他發表《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借助于對伯倫知理政治學的梳理,明確區分了民族和國家,并主張停止排滿革命,整合“大民族主義”以一致對外。這種大民族思想成為民初中國政治、思想、學術界逐步達成的主流看法。
梁啟超既是當時中國的主要政治參與者、政論家,又是現代史學的主要開創者。他幾乎同時將前述民族觀滲透于對中國歷史的敘述,為20世紀中國歷史學界討論國族構成提供了一個基點。梁啟超開一代學術風氣的《新史學》中最重要的主張,正是以國族為本位書寫歷史,以求培育國民的國族意識。中國作為公認的國名,也是在這時經梁啟超等人討論而確定的。要以國族主義熏陶國民,需借助于歷史學,故“新史學”與“新民”的主張一起提出。梁啟超的這些主張為中國現代歷史學涂上濃厚的國族主義底色。
在民族國家興起以前的世界歷史上,王朝或者政權名稱常被用作對外的自稱。這種前現代的政權并不以嚴格的個人對于單一國家的歸屬為特征,也不造成個人對所在社會的專屬認同。習慣了這種心理,在國族劇烈競爭的時代,就難以實現統一的社會動員。而晚清民國時代中國的啟蒙思想家們,正是要用專屬認同來做全民的動員,這一目標又與國家體制的改造合并在一個過程中,于是就必須把以王朝為國家的意識轉變為國家與民族而為一體的國族意識,國家主義與民族主義在國族思想中高度融匯。梁啟超認為,國家主義與民族主義是內在交融的,而中國的天下主義雖然不失為一種理想精神,卻不是面對當下世界的基本思路。要應對中國面臨的存亡危機,不能僅有理想,還需面對現實。梁啟超顯然沒有陷入極端國族國家主義,他保持著以“天下主義”即“世界主義”制衡國族主義局限的清醒認識。
與梁啟超前后大致同時活躍在中國思想、政治、學術舞臺上的人,皆與國族主義思潮有各自的關聯。他們對于職業歷史家工作方式的影響方式和程度有所不同,但是共同營建了20世紀前期中國歷史學的歷史社會氛圍。
日本侵華,中國陷入存亡危機。當時史學界很多學者覺得亟須編寫一部中國通史。張蔭麟著《中國史綱》,盧溝橋事變三年后得以出版。他英年早逝,通史只編寫了第一冊,且是以中學教材形態編寫,但揣摩其以通史激勵救國、救世意識的編纂意旨,可見20世紀30年代中國主流史家的共同心境。另一位重要歷史學家錢穆治史的要旨,也在于探求中國歷史演進中的內在精神和力量。他關于中國文化的研究,恒在揭示中國文化之傳統的生命力與中國歷史精神之獨特價值。
即使在現代史學史中常被歸為“史料學派”的傅斯年,也在抗戰時期積極參與以史經世的努力。九·一八事變之后,一向推崇純客觀主義歷史研究的傅斯年立意編寫東北史,并與方壯猷、徐中舒、蕭一山、蔣廷黻合作,在很短時間內寫出《東北史綱》節本,稱《東北史略》,由李濟譯成英文(Manchuria in History:A Summary),送交李頓率領的國聯調查團。后來《國聯調查團報告書》發表時,肯定東北主權歸屬中國,與此書當有一定關聯。傅斯年的民族國家觀念中的中華民族,接近孫中山的觀念,是以漢族為中心的一個整體。
顧頡剛在這一時期也特別強調學術救國,且與傅斯年一樣,強調中華民族的整體性。顧頡剛發表《中華民族是一個》一文,引起中國史學界一番討論。該文發表后,張維華、白壽彝致函顧頡剛,表示支持,費孝通則寫文商榷,顧頡剛再發表《續論“中華民族是一個”:答費孝通先生》做答。翦伯贊認為顧頡剛把民族與民族意識混同,把民族與國家混同起來,把國家組織作為造成民族的因素之一。他引用斯大林著作中的主張,認為民族是資本主義發展時代的范疇。翦伯贊所說的在資本主義侵入以后才出現的“中華民族”,其實是nation意義上的民族,即國族。顧頡剛所說的“中華民族”則與資本主義無關,也不是一個晚近歷史上才出現的新鮮事物,而是在悠久歷史中早已形成的。翦伯贊的批評顯露出顧頡剛民族概念過分強調意識、情緒的問題,也顯露出其故意強調古已有之的中華民族之整體性以號召抗戰的情結。他們其實都沒有對作為ethnic group 的民族與作為文化社會政治共同體的nation即國族之間的關系做透徹的論說。如果將二者明確區分就會看到,民族早已存在,既有物質和經濟生活的基礎,也有文化的紐帶;而國族則雖在資本主義侵入前已經略有形跡,但卻是在遭受西方沖擊以后迅速整合的,與現代社會思想、制度在中國的發展密切關聯。翦伯贊是當時逐漸在史學界獲取主要話語權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之一,他關于民族的論說,以及與他的主張基本一致的人類學家費孝通的相關論述,在后來成為中國史學界看待民族與國族問題的主流意見。
馬克思主義史學的重要學者范文瀾在1945年編寫完成《中國近代史》,該書以“反帝反封建”為中國近代史的敘述線索,其他諸多方面涉及不多。這樣,國族情懷自然延伸到20世紀后半期的歷史學發展中,但無論“國族主義”還是“民族主義”,在歷史學話語中,都不是被使用的主要詞語,替代其話語位置的是愛國主義(patriotism)。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的核心內容都是特定人群對其所歸屬的社會共同體的強烈認同心理,偏重于以國家為原點的,稱為愛國主義;偏重于以民族為原點的,稱為民族主義。在國族的層面,民族主義與愛國主義所指對象其實是同一的。如前所述,20世紀前半期,尤其是在抗日戰爭時期,“民族主義”在多數情況下是作為一個正面詞匯使用。50年代以后,“民族”概念的另一重含義,即關涉國內民族的含義有所凸顯。這時,“民族主義”會提示國內各族人群之間的差異感并產生認同困惑。現代“愛國主義”內涵明確,但古代有沒有“愛國主義”?內涵又是如何的?這也產生一些歧義。20世紀中后期,“漢民族形成”曾經作為歷史學界的“五朵金花”之一,得到大量的關注。其核心問題和努力的目標,主要在于在中國歷史的敘述體系中理順早已有之的“民族”與現代國族即“中華民族”之間的關系。
在抗戰時期的討論中曾發表重要見解的費孝通在1988年重新表述了他關于中國民族、國家的主張。他看到了“民族”與“國族”混淆使用造成的問題,但他主張的“中華民族既是一體,也是多元”的主張,其實是在對“民族”作兩解的使用,提供了現實中較為得體的表述路徑,卻并沒有直接化解顧頡剛遇到的問題。這種情況,凸顯出從理論層面徹底闡釋國族與民族的區分與關聯的必要性。在這個問題上,曾為費孝通老師的人類學家吳文藻在20世紀20年代發表的意見其實更具遠見,他的遠見在于能在國族競爭普遍的時代看到國族的本質和歷史性。民族、國家、國族之建構所以有意義,在于其為人類社會和平合理的發展提供在區域的、較小規模人群組織為單位競爭發展階段的秩序架構,而其將來,則當逐漸進入“國際主義”的秩序狀態,而一民族一國家并非通例,也非通理,多民族若能組成文明、合作精神更高水平的統一國家,自是更值得追求的。
世紀之交,白壽彝總主編的《中國通史》出版。這是現代史學興起以來最大規模的中國史。該書充分顯示出國內民族關系和國族統一性在世紀末歷史編纂學中的突出地位。白壽彝主張,在敘述古代歷史時明確使用“民族”概念,把“民族史”書寫回溯到中國史學史的早期,批評大民族主義,強調從“統一的多民族的歷史”角度來書寫新的中國歷史。
進入21世紀之后,有學者直接強調“民族主義”的現代價值。“近現代”在中國歷史敘述中被稱為反帝反封建的時代。作為社會改造障礙和對象的帝國主義是這一時代歷史敘述中威脅、剝削、試圖肢解作為國族的中國的外部勢力,封建主義則是全部中國本土負面制度、傳統的代名詞。正如國族主義的興起有切實的社會歷史依據一樣,這種歷史敘述也能夠揭示該時代大量歷史現象和演進歷程的內容與本質。同時,當這種模式被作為一種統攝性的方法、視角時,大量歷史內容也會被忽視,被看作不重要的東西,也有一些歷史內容在納入這種敘述框架時被或多或少地歪曲。
近年,美國“新清史”研究在中國學術界引起很大反響,該說在強調清王朝帝國性質的論說中把現代中國國族建構作為現代中國持續至今的一個問題凸顯出來。在“新清史”主要持論者哈佛大學教授歐立德的觀察中,梁啟超以降數代中國學者,乃至美國學者皆在求解“什么是中國”以及“古代中國”與“現代中國”的關系問題。但這些中國前輩學者思考的基本方向是實現中國的國族建構,而“新清史”回答這類問題的基本思路卻不盡然。無論如何,關于“新清史”的國際化的討論,再次把國族建構與中國現代歷史學的發展推到我們面前。
本文主張“民族”、“國族”兩個概念明確區分。前者指在歷史經歷中自然形成的具有獨自語言、文化習俗、社會認同的人群,對應于英語中的ethnic group;后者指基于共同生活歷史經驗和逐漸增強的文化認同而組成為國民共同體國家的人群,對應于英語中的nation。民族作為自然的共同體,并不必然具有嚴整秩序,亦不必然具備國家功能,所有歷史悠久的國家皆會包容多民族成分。國族是組成為國家的公民共同體,是基于前現代民族與國家演變的基礎在現代國家觀念強化時代重新整合而發生的歷史現象。此種整合通過國家神圣化而強化原有的民族認同,使國家秩序覆蓋民族秩序,并將多民族交融、交錯的人群明確分入不同國族。單一民族國家并非法則,多民族構成國族是常見情況,且逐漸成為各國通例。
“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語匯是在現代國族整合中出現的,但其所指對象,具有歷史基礎。這一基礎就是中華文明的歷史演進。中國歷史上的各個民族之間,早就有互補依存的關系,有融合的傳統,有文化和制度的相互滲透和部分認同,甚至有組織管理層面的整合。所以,中華民族是有淵源有根基的,不是純粹的現代建構,是在歷史基礎上在現代化整合過程中明確起來的。
民族意識是具有共同命運與文化的社會共同體成員關于自身文化同屬性和命運共同性的自覺,這種意識在人類歷史上很早就已發生。全球現代化過程帶來的激化的社會共同體生存競爭,將國家神圣化,并把個人的認同引導到國族方向,并使國族主義作為一種現代意識形態成為世界各地社會組織方式在世界潮流性的大整合中發揮巨大影響的思想工具。
東亞各國的國族主義都是引進而不是原生的,它提供了亞洲各國在那個弱肉強食時代重塑國家共同體從而得以獨立地延續下去的主要路徑。杜贊奇對國族主義的反省雖然相當深刻,卻也多少夸大了國族的現代建構性質,割裂了國族與古代社會已經出現的民族的關聯。
從純粹意義上的歷史認識論和知識論層面看,國族主義和所有主義一樣,為歷史研究者帶來主觀預設。世界各國的所有國族主義史學,無論如何聲稱遵循實證、客觀的原則,都具有很強的主觀性。這種主觀性的共同特征是,傾向于將國族國家的現代意象作為以往歷史的目標投射到歷史敘述中去。這必然成為帶有強烈整體主義色彩的、線性的、將大量差異性淹沒在國族命運主題之下的宏大敘事,同時也從屬于線性進化的歷史思維。
歷史學能夠超越國族主義嗎?事實上,無論后現代主義、后殖民主義的理論方法,還是以大于國族國家單元來替代國族國家單元的歷史研究,都沒有做到這一點。在這種情況下,可能我們能夠做到的,一是盡量堅持歷史研究的實證原則和客觀原則,二是把握使國族主義不在一個學術共同體中被作為唯一的或者具有全面統攝性的觀念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