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馬來族龐多克（Pondok）教育的現(xiàn)代化

潘岳?李薈慧

摘要：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隨著伊斯蘭教在泰國南部的廣泛傳播，龐多克（Pondok）教育開始興起，并成為當?shù)伛R來族穆斯林主要的教育機構。龐多克（Pondok）教育在泰國南部馬來族穆斯林社會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20世紀以來，泰國政府為了加強國家認同和打擊南部分離主義，提高當?shù)氐慕逃剑扇《喾N措施改革龐多克（Pondok）教育，投資建設，加強監(jiān)管，實行標準化管理。改革后的龐多克（Pondok）教育同時發(fā)揮宗教教育和世俗教育的功能，但也存在發(fā)展遇到障礙等問題和不足之處。

關鍵詞：泰國;穆斯林;龐多克教育;現(xiàn)代化

中圖分類號：G53/57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CN61-1487-（2019）13-0005-07

泰國是一個以泰族、佛教和君主政體為三大支柱的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佛教在泰國居于至高無上的地位，同時也有其他宗教與之并存。泰國南部地區(qū)是穆斯林的聚居區(qū)，其信仰以伊斯蘭教為主，其中馬來族穆斯林則主要集中在南部邊境省份。一直以來，民族和宗教問題始終是泰國國家治理特別是南部地區(qū)治理面臨的最大難題。

首先，宗教認同是穆斯林群體強化共同身份、形成群體認同的重要基礎。生活在一個具有佛教文化背景的國家，穆斯林群體獨特的身份認同是其與政府、國民之間始終處于緊張關系的根源所在，而這種身份認同的構建與以龐多克學校為核心的伊斯蘭教育體系的滋養(yǎng)和培育密不可分。尤其是對于馬來族穆斯林而言，建立伊斯蘭教育機構，發(fā)展伊斯蘭教育是其解決生存問題，保障、延續(xù)自身的族群文化和宗教信仰及免受佛教文化影響的重要途徑和手段之一。其次，美國“9·11”事件后，西方社會對穆斯林群體及其伊斯蘭教育的認識過于臉譜化、妖魔化，導致人們對該群體的了解和看法缺乏客觀性。泰國南部地區(qū)的伊斯蘭教育機構也一度被政府視為將穆斯林整合進國家主流文化中的絆腳石。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國內外學界關于泰國南部地區(qū)及其主要人口——馬來族穆斯林所展開的相關研究，其一，重點關注該地區(qū)復雜的獨立和合并歷史、①馬來族與主體民族泰族和國家間的關系及其引發(fā)的族群叛亂、②伊斯蘭教與占主導地位的佛教之間的矛盾沖突等。③其二，也有少數(shù)學者曾對東南亞地區(qū)的伊斯蘭教育進行研究，并以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穆斯林國家為側重點。④然而，針對泰國南部地區(qū)伊斯蘭教育的相關研究甚少。鑒于此，本文在泰國積極推進教育現(xiàn)代化的背景下，對南部地區(qū)的伊斯蘭教育機構——龐多克（Pondok）學校進行研究，探討其發(fā)展軌跡及與國家教育改革之間的關系。

一、泰國南部穆斯林群體概況

泰國是一個佛教國度，佛教教義深入人心。伊斯蘭教是泰國的第二大宗教，泰國伊斯蘭教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350年至1767年——即阿瑜陀耶王朝時期。定居在泰國的穆斯林群體來自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也門、印度、中國和柬埔寨等國家，其中大部分為馬來族后裔。⑤根據(jù)泰國2010年的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信奉伊斯蘭教的人口占據(jù)全國總人口數(shù)的4.9%，⑥大多居住在南部與馬來西亞接壤的邊境地區(qū)。⑦因此，該地區(qū)與馬來西亞在文化方面有著許多共同之處。

具體來說，泰國南部的穆斯林群體主要分為聚居在沙敦府（Satun）、那拉提瓦府（Narathiwat）、北大年府（Pattani）、也拉府（Yala）和宋卡府（Songkhla）講馬來語的穆斯林群體以及居住在宋卡府北部和春蓬府（Chumphon）等省份講泰語的穆斯林群體，這兩大群體的聚居區(qū)以宋卡府為分界線。多年來，馬來族穆斯林已然成為南部地區(qū)的主導力量，該地區(qū)持續(xù)爆發(fā)的族群叛亂使其成為國內外關注的焦點，并始終被泰國政府視為可能對國家安全造成威脅的一個復雜群體。相應地，該群體則在地區(qū)發(fā)展、文化認同和人權等問題上對泰國政府表現(xiàn)出極大的不滿。從本質上看，講泰語的穆斯林群體，其身份認同為泰族。由此可見，在這兩大穆斯林聚居區(qū)所存在的教育問題是不盡相同的。毫無疑問，對于泰國政府、穆斯林群體而言，南部地區(qū)的教育發(fā)展都是不容忽視的關鍵問題。

長期以來，泰國南部伊斯蘭教育處于穆斯林群體的絕對擁護和全力支持之下。穆斯林家庭的父母認為，宗教教育機構能夠給孩子提供更適宜的教學內容和良好的學習氛圍。此外，這些教育機構還吸引了一些非穆斯林，即穆斯林群體的支持者到此學習。總的來說，宗教始終是該教育體系的支柱，在伊斯蘭學校就讀的學生，一切活動必須以伊斯蘭教的教義為準則。

二、泰南馬來族龐多克（Pondok）教育的起源

歷史上，泰國的教育機構包含宗教機構和皇家機構，南部地區(qū)的伊斯蘭學校有著悠久而又跌宕起伏的歷史。龐多克是該地區(qū)傳統(tǒng)伊斯蘭教育機構的典型代表，學校的教學內容主要圍繞宗教來設置，其在馬來社會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為保存和延續(xù)馬來族穆斯林的歷史和語言文化等做出了貢獻。起初，傳統(tǒng)的龐多克實則是一間供學生們居住的小屋，建于鄉(xiāng)村地區(qū)，學生年齡大多在15-25歲之間。用來建造龐多克的土地歸宗教教師所有或是由他人捐贈，學生無需繳納住宿費。其授課地點稱為“巴萊”，即教師住宅的意思。龐多克學校里的宗教教師沒有工資收入，日常還需從事農業(yè)勞動等維持生計。⑧?然而，他們通常被視為知識淵博的人和虔誠的教徒，不僅為學生傳授宗教知識，還是他們的行為榜樣。

據(jù)《北大年傳》記載，北大年地區(qū)在信奉伊斯蘭教之前以信奉佛教為主，后因許多穆斯林商人從帕賽王國等地到訪北大年，并帶來一名信仰伊斯蘭教的拉者（raja），該地區(qū)自此開啟了伊斯蘭化進程。隨后，其中一位商人開始向這名拉者傳授伊斯蘭教的事務和統(tǒng)治方式。⑨早在16世紀以前，北大年已有與龐多克學校相類似的宗教機構存在。16世紀中期，該地區(qū)雖已成為一個穆斯林王國，但它依舊保持印度人的世界觀——即梵我一如萬物有靈。北大年宗教信仰的轉變使得早期龐多克學校的辦學思想中蘊含著蘇菲主義的元素。⑩事實上，龐多克真正在北大年地區(qū)“生根發(fā)芽”是在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其中大部分學校均由從麥加朝覲回來的穆斯林學者或是曾在中東國家留學的回國人員創(chuàng)建。?此時，北大年王國的蘇丹和拉者也紛紛建立屬于自己的皇家龐多克。?

17至18世紀，宗教學者們在龐多克學校里教授馬來語和阿拉伯語。北大年王國曾派遣傳教士、宗教教師去往馬來——印度尼西亞群島的其他地方進行傳教，活動范圍不斷擴大，逐漸覆蓋整個東南亞地區(qū)，并以此加強該地區(qū)與中東國家的聯(lián)系。這一時期的北大年蘇丹國不僅是東南亞繁榮的商業(yè)和貿易中心，還是發(fā)展伊斯蘭教育的核心地區(qū)之一，龐多克學校在北大年的教育體系中擔當“領頭羊”的角色。?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暹羅曾先后5次對北大年王國進行征討，最終于1832年將其征服，北大年成為戰(zhàn)敗國。戰(zhàn)爭期間，該地區(qū)涌現(xiàn)出一批烏里瑪（Ulama），為穆斯林群體提供道德指導。?爾后，拉瑪五世（Rama V）開始推行地方行政制度改革，通過實行行政集權和動用軍事力量來鞏固對南部地區(qū)的統(tǒng)治。國家的現(xiàn)代教育體系也創(chuàng)建于這一時期，國王所頒布的皇家政策（Royal Policy）旨在促進教育發(fā)展，使得普羅大眾更易獲得受教育的機會，以便為日益擴大的官僚機構做好人才儲備工作，為建設現(xiàn)代國家服務。同時對現(xiàn)存的教育體系進行調整，通過統(tǒng)一的國家認同將各族群整合為一體。此外，與之并行的是國家對龐多克學校的改革，該過程始于1898年。泰國中央政府以維護國家穩(wěn)定為由，強調要讓全體國民熟練掌握國語。然而，該政策在北大年地區(qū)卻以失敗告終，主要原因在于穆斯林群體對政府教育管理存在不滿和不理解。?

總的來說，泰國的教育在19世紀經歷了由舊式教育到近代新式教育的轉變。這一時期的北大年王國雖戰(zhàn)爭不斷、社會動蕩，但其依然是東南亞享有盛譽的伊斯蘭教育中心。在前往中東和北非的留學潮出現(xiàn)之前，這里的龐多克學校始終是穆斯林學生的重要選擇。

三、泰國政府推進龐多克教育現(xiàn)代化

（一）泰國政府推進龐多克教育現(xiàn)代化的原因

在許多國家，教育改革被作為“國家議程”的一部分來加以實施，提高人口的受教育程度是其主要目標：在經濟方面，教育改革有利于國家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人才是發(fā)展的重要基礎和資源;在政治方面，教育改革有助于培養(yǎng)國民的國家利益意識。每個國家實施教育改革的時間和范圍有所不同，這取決于它的歷史遺留問題、文化發(fā)展及管理體制。泰國的教育改革是社會結構變遷、經濟變化和日益嚴峻的國際競爭共同作用的結果。南部地區(qū)是泰國領土的一部分，該地區(qū)的教育機構不可避免地成為國家教育改革的參與者和利益相關者。

其一，泰國南部傳統(tǒng)的龐多克學校給穆斯林學生提供宗教教育及馬來語教學，對于加強該群體的身份認同具有特殊的效力。現(xiàn)代民族國家及其政府認為，龐多克學校對國家整合構成了極大的威脅，教育是將少數(shù)族群整合進民族國家的途徑和工具，因此，迫切需要對其進行改革，以便通過日常教學將共同的價值觀灌輸給少數(shù)族群。

其二，上世紀60年代，分離主義組織開始出現(xiàn)并活躍在泰國的政治舞臺上。泰國政府出臺“強制龐多克學校在教育部門進行登記”的政策后，曾有一所龐多克的校長自發(fā)創(chuàng)建分離主義組織。70年代，這些組織開始采取“穆斯林方式”——號召穆斯林學生從中東國家返鄉(xiāng)，并在他們當中散播分離主義思想。到了80年代末，已有少數(shù)龐多克學校處于分離主義組織的控制之中，其目標是吸引更多的穆斯林加入到反泰國政府的斗爭中。?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jù)證明叛亂活動與龐多克有關，但分離主義組織始終視龐多克為馬來族文化的象征，并為之與泰國政府抗衡。由此可見，泰國政府推進龐多克教育現(xiàn)代化，原因之一是削弱分離主義的影響。

（二）泰國政府推進龐多克教育現(xiàn)代化的進程

1.現(xiàn)代化的初始階段

進入20世紀，泰國政府進一步加強中央集權，推行現(xiàn)代化，重視發(fā)展教育。1909年，英國與暹羅在曼谷簽下《英國——暹羅條約》，北大年王國的領土遭到瓜分，其中60%歸暹羅所有，北大年原先享有的行政權和司法權也逐漸被剝奪。同年，泰國現(xiàn)代教育體系正式建立，由佛寺住持、村長、執(zhí)業(yè)醫(yī)師、具備宗教知識的穆斯林和阿訇組成的教育委員會隨之成立。北大年王國被暹羅吞并后，南部地區(qū)掀起了由馬來封建精英領導的反政府活動。隨后，國家開始嚴格控制包括龐多克學校和伊斯蘭宗教法庭（Sharia Court）在內的傳統(tǒng)宗教機構，以防止教育系統(tǒng)和司法系統(tǒng)中的骨干、精英在穆斯林群體反對南部省份并入暹羅的斗爭中出謀獻策。

哇棲拉兀國王繼任后，其所制定的新政策愈發(fā)強調建構國家認同。1910年，泰國政府要求包括龐多克和清真寺在內所有由馬來人創(chuàng)辦的學校必須開設泰語課程，任課教師由其派遣。由于穆斯林群體中并無能夠勝任這份工作的學者，而特派教師均為虔誠的佛教徒，該計劃招致學生家長的強烈不滿，在實行了兩年之后僅有三個學校和清真寺照做。?顯然，該政策不僅以失敗告終，還導致中央政府與南部省份之間的緊張關系加劇。直至1918年以前，泰國全國范圍內的私立學校都在獨立自主地開展教學，游離于政府監(jiān)管之外。時任國王意識到該問題將對國家政治體制改革產生影響，政府于當年制定了《私立學校條例》，并依此對龐多克進行審查。然而，因其數(shù)量較多，為避免國民對教育體制改革產生焦慮和恐慌，政府決定在審查的過程中采取寬容態(tài)度。

20世紀20年代初期，泰國正式開啟了民族整合進程，政府企圖讓南部地區(qū)的伊斯蘭教育機構統(tǒng)一并入國家主流教育體系，消除中央與偏遠地區(qū)關系中的隱患。自此，泰國公立教育機構逐步進駐南部地區(qū)，每周僅安排兩個小時的時間教授有關伊斯蘭教的內容。因此，穆斯林家長將這些學校視為傷害本民族宗教信仰，迫使馬來族穆斯林改信佛教的佛教機構，只有少數(shù)馬來貴族及馬來族公務人員的孩子在公立教育機構就讀。鑒于公立學校在當?shù)厥艿嚼渎洌﹪欢瓤紤]關停龐多克，卻從未出臺相關的配套措施。1921年，泰國頒布《小學義務教育條例》。該條例規(guī)定，在全國范圍內實行四年小學義務教育，這是泰國政府整合馬來族穆斯林的重要舉措。一方面，強制全國范圍內的適齡兒童（包括馬來族穆斯林）進入小學接受義務教育，以期在教育過程中向受教育的兒童灌輸民族主義思想;另一方面則是迫使傳統(tǒng)龐多克和私立伊斯蘭學校用泰語作為教學媒介語。此前，在伊斯蘭教育機構中，教學內容始終以教義為中心，使用當?shù)氐拿褡逭Z言進行授課，強調文化認同。然而，新義務教育體系卻以泰語和佛教價值觀為基礎。泰語對于馬來族穆斯林而言相當于一門外語，佛教價值觀又與傳統(tǒng)的修道課程緊密相連。?在馬來穆斯林群體眼中，這是國家對本民族語言和宗教信仰的排斥。因此，當?shù)孛癖娨员就廖幕妥诮陶J同受到威脅為由，對國家政策表現(xiàn)出強烈的抵抗情緒。馬來貴族和宗教領袖甚至命令北大年府瑪裕縣班南賽（Ban Namsai）村的村民拒絕向政府納稅。

泰國國家教育體系形成以前，龐多克學校一直未能給學生提供正式的世俗和宗教教育，教學內容僅以《古蘭經》為主。該教育體系形成之后，學校招募了一批從沙特阿拉伯、也門和印度尼西亞等國移民至當?shù)氐哪吕驮浽谥袞|國家留學的本地精英來為學生們授課。其中的杰出代表有哈吉·素隆（Haji Sulong）和哈吉·雅各布·蘇馬里（HajiYakobSumali）等。學校資金則來源于當?shù)睾蛧獾木栀洠缮钤谀喜康貐^(qū)、曼谷和清邁的杰出穆斯林家庭負責募捐。?20世紀30年代初期，泰國發(fā)生軍事政變，軍政府上臺后于1932年頒布《全國教育規(guī)劃》，并于1936年進行修訂。該規(guī)劃指出，政府有權對所有教育機構進行管理，主要是教師的資格認定、考核以及小初高學生的畢業(yè)考核;所有穆斯林兒童必須進入公立小學學習泰語。同一時期，哈吉·雅各布·蘇馬里從中東移民至南部的洛坤府定居，并在此建立了一所龐多克學校。此外，他還曾擔任洛坤府伊斯蘭委員會主席。事實上，世襲的宗教貴族利用個人的財富在南部地區(qū)建立龐多克學校的行為并不少見，這些學校始終以特定的宗教信仰為基礎。

1922年至1945年間，泰國南部地區(qū)平均每年有3所龐多克學校建成，其中大多數(shù)的建設資金由扎卡特（Zakat）基金提供，學校使用馬來語和阿拉伯語授課，甚至還招募武裝分子在必要時與政府進行抗爭。由此可見，這一時期的龐多克學校不僅自治程度較高，還有著穩(wěn)定的資金來源。

鑾披汶·頌堪上臺后推行的極端民族主義政策打破了北大年地區(qū)“相對”平靜的狀態(tài)。龐多克學校的運營在鑾披汶·頌堪和沙立·他那叻執(zhí)政期間也遭遇了嚴峻挑戰(zhàn)。這一時期，首先，伊斯蘭法被廢除。例如，以往穆斯林群體的家庭和繼承問題由卡迪（伊斯蘭教法法官）負責，但事件的最終結果由泰國法院定奪，這項規(guī)定此后則不復存在。其次，政府通過設立省級伊斯蘭委員會、清真寺委員會等來加強對伊斯蘭教育的官僚式干預。南部地區(qū)龐多克學校和宗教教師的一舉一動均受到當?shù)匦姓賳T和警察的嚴密監(jiān)控，此外，政府還企圖篡奪他們的權力。再次，鑾披汶為了縮小馬來族穆斯林與泰族之間的差異，禁止前者使用本民族語言。1944年，比里·帕儂榮成功推翻鑾披汶政權。1945年二戰(zhàn)結束后，北大年地區(qū)的馬來穆斯林領袖曾向英國表達對泰國政府的不滿并請求收復其國土，但遭到英國拒絕。比里·帕儂榮為緩和馬來穆斯林群體與泰國政府之間的矛盾、沖突而采取迂回策略，允許少數(shù)族群在其宗教信仰和固有的儀式之下，保有相對的權利和自由。政府為籠絡馬來穆斯林群體，于1945年通過《伊斯蘭保護法案》（Patronage of Islam Act of 1945）。?穆斯林群體曾一度認為該法案的種種規(guī)定有益于本民族的生存和發(fā)展。然而，二戰(zhàn)后的泰國經濟陷入嚴重困境，經濟問題的加劇使得《伊斯蘭保護法案》在協(xié)調馬來穆斯林群體與中央政府關系中的作用逐漸弱化。1947年，哈吉·素隆（Haji Sulong）建立了北大年人民運動（Patani People's Movement），該組織隨即向泰國內政部提出了七點要求，其中包括：馬來語和泰語都是官方語言;在南部地區(qū)的初級教育機構中，馬來語應作為教學媒介語。泰國政府回應，僅允許在該地區(qū)的初級教育機構中開設馬來語課程并增補穆斯林教師。?次年，鑾披汶再次出任總理，為減少馬來族穆斯林與泰族之間在風俗習慣上的差異，迫使前者改著泰族服飾，改用泰名。自50年代開始，全國范圍內所有的中學（包括伊斯蘭教育機構）必須將國家統(tǒng)一課程納入學校課程規(guī)劃中。沙立·他那叻上臺后，同化政策主要用以鞏固他所提出的新發(fā)展理念（Patanakarn），通過社會經濟發(fā)展計劃來帶動同化政策的推行，此舉引起馬來民族主義者的強烈反響。1958年，泰國中央政府制定地方教育發(fā)展規(guī)劃，教育部可根據(jù)一個地區(qū)所存在的教育問題及人民的生活狀態(tài)等將其進行分類，以便于管理。基于此，全國共分為13個部分，毫無疑問，北大年府、也拉府、沙敦府和那拉提瓦府因在宗教、語言、文化和風俗習慣等方面有著極為相似之處而同屬于一個板塊。隨后，泰國教育部在也拉府舉行該地區(qū)的教師座談會，并宣布對龐多克學校進行整改的相關規(guī)定。截至1960年，泰國南部地區(qū)約有500多所龐多克學校存在。?次年，政府有針對性地出臺了《龐多克教育改革計劃》（Pondok Educational Improvement Programme），旨在推進教育機構的課程標準化，加強教師培訓，規(guī)范教學方法，平衡宗教教育與世俗教育之間的關系。

以上多項措施的實行均由國家進行監(jiān)督并提供資金支持。?改革前的龐多克學校，其身份為宗教機構而非教育機構，且游離在國家的監(jiān)管范圍之外。教改之后，南部地區(qū)存在兩種類型的伊斯蘭教育機構，其中一種以傳統(tǒng)龐多克學校為主，僅開設宗教課程;另一種則是以私立伊斯蘭學校為主，除開設宗教課程外，還有學術和職業(yè)課程。

2.改革進入“白熱化”階段

傳統(tǒng)的龐多克學校轉型成為私立伊斯蘭學校。沙立政府推出的《龐多克教育改革計劃》，規(guī)定所有的伊斯蘭教育機構須在10年以內轉型成為私立伊斯蘭學校并在教育部門進行登記;要求宗教學校實行標準化管理，即學校必須對教學地點、教學時間、教學方式、課程設置以及教學評價制度等作出明確規(guī)定，并根據(jù)需要劃分相應的年級和班級，以推動教育現(xiàn)代化;?龐多克學校在進行登記時要提供學校的相關信息，后續(xù)如何更改課程設置必須聽從教育部門的指令。

實行登記制度的初始階段，泰國政府僅對已登記在冊的龐多克學校投入資金，未登記的學校，其資金來源主要依靠瓦合甫（Waqf）、扎卡特（Zakat）基金和當?shù)氐纳虡I(yè)活動。龐多克學校的轉型以課程改革為出發(fā)點，對南部地區(qū)尤其是邊境省份的教育產生較大影響。在初級教育機構中，教學內容包括：伊斯蘭教的歷史、《古蘭經》、本民族語言、泰語、社會淵源和思想道德修養(yǎng);在中等教育機構中，課程包括《圣訓》（Hadith）、《認主學》（tauhid）、《伊斯蘭教法學》（?h）、阿拉伯語、文學和數(shù)學等;高中階段則教授《圣行》（Sunnah）、《伊斯蘭教法》（sharia）和伊斯蘭教的法學、阿拉伯語和泰語，以及數(shù)學、自然科學、地理學、歷史學和專業(yè)技術等世俗課程。?

1964年，已登記在冊的龐多克學校接近200所，政府對其校內事務多采用相對寬松的審查態(tài)度，尤其是在校長和管理人員的任命及教師招聘等方面。次年，為了進一步加快其登記速度，政府決定在轉型的第一年給予學校10000泰銖，而后每年3000泰銖的補貼。除了資金支持，還為其提供能夠教授世俗課程的專業(yè)教師。?1966年，正值龐多克轉型的關鍵時期，泰國中央政府依據(jù)國家情報局的意見和建議制定了多項強制性規(guī)定，具體內容如下：第一，禁止新建龐多克，若是馬來族人有意愿開辦宗教學校則必須符合私立學校條例，政府對新辦學校的校內事務進行嚴格審查;第二，對于原先就已存在但尚未登記注冊的龐多克而言，必須于1966年12月31日前完成相關手續(xù)，過期不再辦理。最重要的是，教育改革的諸多舉措已不再局限于監(jiān)控龐多克學校及其宗教教師，而是通過有效的手段對學校的所有者和利益相關者進行管理。

根據(jù)泰國教育委員會的報告顯示，在沙立政府所規(guī)定的十年當中，共有400多所龐多克學校在教育部門進行登記，并已轉型成為現(xiàn)代宗教學校（Madrasah），這種新型的教育機構或是私立伊斯蘭學校的前身，?但兩者之間仍存在著細微的差別，現(xiàn)代宗教學校的世俗課程設置由穆斯林領袖或校方決定，而私立伊斯蘭學校則是依照國家教育部的要求來進行。?1971年，龐多克的轉型暫時告一段落。轉型后的學校處于特別教育廳和教育部的管控之下，并且受到1954年《私立學校條例》的制約。1975年，泰國對原《私立學校條例》的部分內容進行修改。新條例指出，將于1982年至1983年間對本條例及所有私立學校進行規(guī)范化命名，使其與直管部門的名稱相符，但仍保持原意不變。

真正意義上的私立伊斯蘭學校起初多為實施中等教育的機構，后來為了提高入學率而逐步開展初等教育。學校的世俗課程設置包括：自然科學、計算機科學、數(shù)學和英語等。重要的是，從這些學校畢業(yè)的學生將獲頒國家認可的資格證書，能夠進入更高一級的教育機構學習深造。1982年，國家通過立法進一步推進教育改革，私立伊斯蘭學校正式成為教育機構，由國家教育部下屬的私立教育委員會負責對其進行監(jiān)管，并為學校注入資金，用以招聘教師、建設校園和購買多媒體設備等。符合1982《私立學校條例》之規(guī)定的伊斯蘭學校主要包括兩大類：第一類即同時開設宗教課程和世俗課程的學校。這種類型的機構中有部分由社團和慈善基金會進行管理，屬于法人機構，政府方面給予其經費預算的100%資助，但不再派遣專業(yè)教師幫助教授世俗課程;另一部分則非常重視教師隊伍建設，由宗教教師和政府專派教師共同開展教學，且所有人均擁有資格證。第二類學校有的按照教育部的要求來開展宗教教學，有的則僅僅開設世俗課程。然而，無論是學校的教職員工還是學習管理系統(tǒng)都無法達到教育部的要求。

3.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階段

21世紀初，泰國南部地區(qū)暴亂頻發(fā)。他信（Thaksin Chinnawat）政府認為，伊斯蘭教育機構是分離主義組織的訓練營，因此將南部地區(qū)置于戒嚴令下，龐多克學校成為主要的懷疑對象和監(jiān)控目標。起初，有10所龐多克學校被軍隊選中，作為臨時據(jù)點，另有一些學校曾遭到軍隊的突襲。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jù)證明這些學校私藏武器，但學生們因被指控從軍營里偷盜武器而需接受審問。穆斯林領袖及龐多克學校的校長紛紛采取防御措施，并強烈譴責政府襲擊南部地區(qū)的行為。他們指出，他信政府對伊斯蘭教育的認識存在誤區(qū)，且嚴重損害龐多克學校的名聲和影響力。?

盡管如此，泰國政府始終對龐多克教育是否助長分離主義運動表示擔憂，便利用權勢向未登記的學校施壓，并對登記條件和規(guī)定進行修改。已登記在冊并將機構性質轉變?yōu)樗搅⒁了固m學校的龐多克，政府給予充分的資金支持;而登記后仍保持其傳統(tǒng)身份的龐多克學校，政府的資金投入為學校預算資金的60%。?以南部地區(qū)邊境省份為例，據(jù)統(tǒng)計，截至2004年初共有126所龐多克學校在教育部門進行登記，其中北大年府有54所，也拉府有28所，其余44所位于那拉提瓦府。同年，國家對私立伊斯蘭學校的補助金額增至每100名學生100萬泰銖。2004年7月，已登記在冊的學校就多達249所。到了年底，數(shù)量增至255所。?2006年，泰國政府出臺《南部邊境省份教育發(fā)展計劃》（Education Development Plan of the Provinces along the Southern border），目的在于調整該地區(qū)的教育結構。發(fā)展計劃指出，目前南部邊境省份的教育發(fā)展主要面臨以下幾個挑戰(zhàn)：第一，管理成效不佳;第二，在正規(guī)教育機構中，穆斯林學生的輟學率較高;第三，伊斯蘭教育機構缺乏對國家課程的包容性;第四，現(xiàn)有的教學內容未能給學生傳遞正確的價值觀。由于伊斯蘭學校并不具備為學生帶來就業(yè)機會的能力，而公立學校又無法滿足穆斯林群體的文化和現(xiàn)實生活需求，因此該地區(qū)的教育體系需要進行相應的調整。接著，政府對各級伊斯蘭教育機構的學制進行了規(guī)定，使其與公立學校保持一致，即：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2010年，阿披實·威差奇瓦政府重建南部邊境省份行政中心（Southern Border Provinces Administrative Centre），并得到泰國國民議會的批準。在教育方面，該機構的職責是促進南部邊境省份世俗教育和宗教教育的發(fā)展，確保該地區(qū)的學生享受有質量的教育;在合法范圍內鼓勵社區(qū)參與教育發(fā)展。對于該機構來說最至關重要的是，增進國家政府、地方當局和穆斯林群體三者之間的相互了解，消除誤解和偏見，為泰族學生和馬來族穆斯林學生共同舉辦交流活動并提供活動資金。

截至2009年，全國共有183家已登記在冊的伊斯蘭教育機構，接收學生17269名;2010年已登記在冊的伊斯蘭教育機構有196家，共接收學生22019名;到了2011年數(shù)量增至202家，共接收學生22859名。?

多年來，盡管泰國政府相繼采取多項措施來推進伊斯蘭教育機構實現(xiàn)教育現(xiàn)代化和世俗化，仍然無法削弱傳統(tǒng)伊斯蘭教育和宗教教師在馬來社會中的影響力。因此，多數(shù)穆斯林學生仍然選擇就讀于伊斯蘭學校，公立學校則面臨著入學率低的問題。直至2016年，泰國南部邊境四府仍然有441所龐多克學校存在著。在這些學校里，并未設置固定的年級和班級，學生們通常席地而坐，聚集在一起共同學習。與過去不同的是，現(xiàn)在學生們在龐多克學校的就讀時間約為7年，一般不超過16年，在過去則長達20年。?

四、泰國龐多克教育現(xiàn)代化面臨的問題及其影響

（一）轉型后的發(fā)展遇到阻礙

私立伊斯蘭學校為了爭取更多的國家補貼，多年來一直致力于尋求世俗教育與宗教教育之間的平衡。雖然不乏資金支持，但其發(fā)展過程并不順利，存在教學內容與生活實際不相符，教師缺乏、人才難留，學校缺少直接的、高效率的管理等問題。加上南部地區(qū)社會問題嚴峻、動亂頻繁，制約著該地區(qū)的教育發(fā)展。多數(shù)私立伊斯蘭學校始終難以提高世俗課程的教學水平，與公立學校相差甚遠。由于受到政策的打壓，其宗教課程的教學質量也有所下滑，甚至不及傳統(tǒng)的龐多克學校。不僅如此，私立伊斯蘭學校的學費普遍高于公立學校，而南部地區(qū)的經濟發(fā)展水平偏低，這對于穆斯林家庭來說無疑是一筆不小的負擔。20世紀后期，私立伊斯蘭學校因無法達到泰國政府日益嚴格的要求而失去政府補貼，數(shù)量開始不斷減少，只有其中一部分規(guī)模較大的學校成功地完成了轉型和升級。因此，為了保障南部地區(qū)教育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泰國政府于1971年至1991年間在該地區(qū)的那拉提瓦府、也拉府、沙敦府和北大年府投資新建了多所公立學校。截至1991年，邊境四府擁有1218所公立學校，包括大學、教師培訓學院和職業(yè)學校等，每個鄉(xiāng)村至少擁有一所公立小學，每個區(qū)至少擁有一所公立中學。?據(jù)統(tǒng)計，到1999年整個南部地區(qū)有156家同時開設宗教課程和世俗課程的現(xiàn)代教育機構，另有251家僅教授宗教課程的傳統(tǒng)伊斯蘭教育機構。同年，泰國頒布《國家教育法令》，設立地區(qū)教育辦公室負責管理當?shù)氐慕逃龣C構。就南部地區(qū)而言，主要為當?shù)貙W校引進優(yōu)秀教材或提供馬來語和阿拉伯語的本地教材。該法令還規(guī)定，國家實行九年義務教育和十二年免費教育。顯然，原先的六年義務教育已升級為九年制，免費教育也由七年延長至十二年。

（二）課程改革是一把雙刃劍

在傳統(tǒng)的龐多克學校里，宗教教師憑借自身對《古蘭經》的背誦記憶和理解向學生們口頭傳授知識，教學內容枯燥單一。教育改革進行后，伊斯蘭教育機構在課程設置上逐漸與公立學校并軌，以適應時代發(fā)展的要求。毫無疑問，這有助于穆斯林學生掌握專業(yè)知識和技術，使其獲得進入高等院校深造的資格，并且在所學專業(yè)和未來發(fā)展上有更多的選擇。

另一方面，課程改革缺乏對現(xiàn)實的直面思考，存在一定的弊端。首先，世俗課程與宗教課程齊頭并進，在教學中出現(xiàn)內容重疊、學分超量等問題，導致穆斯林學生的學業(yè)負擔過重，成效不佳。其次，在多元文化的教學中，宗教教師因能力欠缺而顯得力不從心，致使伊斯蘭學校的世俗教育無法達到國家的規(guī)定要求。與公立學校的學生相比，穆斯林學生無論是學術知識還是專業(yè)技能都略遜一籌，在升學考試和就業(yè)市場中缺乏競爭力。若是能將伊斯蘭教的教義和價值觀嵌入世俗課程的教學內容當中，將兩者完美結合或是一個可行的解決辦法。

（三）改變了伊斯蘭教育的初衷

在馬來族穆斯林的觀念中，對知識的探索始終是他們的重要責任和義務，對知識的追求即是對信仰的表達，這就使得伊斯蘭教育與現(xiàn)代教育之間存在著本質上的區(qū)別。世俗教育將知識的重要功能定義為具有使用性價值。與世俗教育不同的是，伊斯蘭學校的初衷并不是為國家和社會經濟發(fā)展培養(yǎng)人才、提供勞動力。但是，這并不代表馬來族穆斯林家長、教師和學生對社會發(fā)展和群體的物質利益漠不關心，只是這些不屬于伊斯蘭教育重點關注的問題。

在推進教育現(xiàn)代化之前，傳統(tǒng)的龐多克學校為穆斯林學生提供宗教教育，使他們獲得精神上的滿足。轉型后的伊斯蘭教育機構具有與正規(guī)教育機構相類似的功能，教學內容則不再以宗教課程為核心。

五、結語

20世紀以來，泰國政府致力于民族整合、推行同化政策和推進教育現(xiàn)代化，南部地區(qū)的龐多克學校在這一時期經歷了諸多變革。正是各種現(xiàn)代化需求和力量的推動，迫使龐多克學校走上改革之路并不斷發(fā)展成為世俗教育的一部分。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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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李捷、周鵬強《泰南分離主義與極端主義：工具化與結合的趨勢》，載《南洋問題研究》2015年第一期;夏博《淺議泰南民族分離運動》，載《東南亞研究》2006年第6期;岳蓉《泰南穆斯林融入主流社會的挫敗根源探析》，載《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陽舉偉、何平《論泰國政治整合馬來穆斯林族群的政策——以“后鑾披汶時代”為中心的考察》，載《世界民族》2018年第4期;龔浩群《國家與民族整合的困境：20世紀以來泰國南部馬來穆斯林社會的裂變》，載《東南亞研究》2011年第3期;Liow，Joseph Chin Yong，“Muslim resistance in Southern Thailand and Southern Philippines：religion，ideology，andpolitics”，East-West Center Washington，2006，pp.24-51.

③Michael K.Jerryson，Buddhist Fury：Religion and Violence in Southern Thailan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pp.50-177.

④施雪琴《嬗變中的東南亞伊斯蘭教育》，載《東南亞研究》2008年第1期;許利平《東南亞伊斯蘭教育現(xiàn)代化及影響》，載《東方論壇》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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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泰國國家統(tǒng)計局網站，2010年國家人口和住房普查：https：//popcensus.nso.go.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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