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者去登塔了,“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有很多人從遠方趕來/為了爬上去/做一次英雄”。
關于這塔,其實我們還是所知甚多的。
譬如,它名為大雁塔,位于唐長安城晉昌坊的大慈恩寺內,故又名“慈恩寺塔”。唐永徽三年,著名的玄奘和尚,為保存由天竺經絲綢之路帶回長安的經卷佛像,主持修建了它;最初五層,后加蓋至九層;再后,層數和高度又有數次變更,最后固定為眼前所看到的七層塔身,數據詳盡到通高64.517米,底層邊長25.5米。這塔作為現存最早、規模最大的唐代四方樓閣式磚塔,是佛塔這種古印度佛寺的建筑形式隨佛教傳入中原地區并融入華夏文化的典型物證,教科書下了結論——凝聚了中國古代勞動人民智慧結晶的標志性建筑。如今,它還是“一帶一路”起點的標志性象征,寫進了《世界遺產名錄》。這當然了不起,在一千多年前便是標志性的存在,在新時代,依然是標志性的存在。
還譬如,有詩人為它寫下了海量的詩句,最近的,便是韓東的這首,劈面一句: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
我還是得回答,關于這塔,其實我們還是所知甚多的。
譬如,我們此次的活動,便是應了雁塔區政府之邀。顯然,一級政府,正是因了此塔而命名。這個名命得好,得天獨厚,雁塔區僅從命名上便優勢盡占、風騷獨領。她直接賡續了文明璀璨時代的榮光,在文明復興之際,亦搭上了獨一無二的快車。如今,她是中國中西部領先的經濟強區,中國商業和科教名區,在中國百強城區位列第29名,這三項指標均位居中國西部地區首位,是西部綜合排名第一的市轄區,是西安市的第一大經濟體。于是,新中國成立七十年之際,她能夠自豪地邀請我們來“看西安,說雁塔”。她當然配得上這份自豪,內在里的底氣是:我,具有代表性。可不是嗎?正如這塔,在古代便是標志性的存在,在新時代依然是標志性的存在。她是王朝的寵兒,時代的LOGO。
于是有很多人從遠方趕來。四川來的羅偉章不算遠,當年偉大的杜甫便從長安流落到了成都。寧夏來的張學東也不算遠,安史之亂,郭子儀便是自朔方率兵勤王,收復河北與河東。程紹武和范黨輝不能算,他們也是此次活動的東家。那么,最遠的,會是自福建而來的施曉宇嗎?不,他其實是長安的女婿。那么好了,這“最遠”的桂冠,就交給浙江的陸春祥。
大家都來了,以“說雁塔”之名。
現在,大家爬上去了,做一次英雄,是何其正當的心愿。
沒有去爬的,是我和王祥夫。王祥夫自山西來,絕算不得來自遠方,要知道,自古便有“秦晉之好”。他不去爬,除了其來不遠,還有“爬過多次”的理由,英雄豈是要反復去做的?其實,我揣測,還是因為懶。這老兄,是有英雄情結的人,日前活動現場,雄視闊步走在隊列的前面,儀姿被鏡頭捕捉固定,坐實了他骨子里的英雄氣。
這樣看,懶才是一切情結的陷阱。雁塔區卻克服了這個陷阱。論那驕傲的情結,她當然是舍我其誰的,幾乎能為中華民族的輝煌時代代言,但她不懶,非但不懶,而是太勤快,那股子只爭朝夕的勁頭,想必遠方來的人都感受到了。所以,她有拿不完的成績單:她是西安市中心城區內最大的核心區,是陜西省的政治中心,她擁有西安市最好的文化教育資源,專利技術申請量和授權量位居西部地區之首,她是西安市主導產業的發展高地,她連續十一年蟬聯陜西省“五強區”之首,是中國十大商業名區……
我想跟王祥夫說說這些,鼓勵他繼續攀登,去做不懈的英雄。他卻拉了我在塔下的條凳坐定。半晌,歪頭說一句:這才是真的審美。我也歪了頭,隨他的視角去觀望。原來他是在瞅那塔。從我們的位置看去,那塔只露出一截,上面被廊檐斜斜地截掉,下面被近處的殿基遮蔽。可不嗎,這才是真的審美。王祥夫是在表達自己的審美能力嗎?若是,他完全有這個資格,在我眼里,他是作家中最好的畫家,即便扔進畫家堆里,也不遑多讓。但隨著他看,目力所及,我知道了,他是在贊嘆前人的審美能力。這座被國務院公布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塔,不事雕琢,剛健利落,即便被上下截取,只露出局部身姿,也樸素莊嚴、氣勢奪人。當年的文人們也組隊來這塔前做英雄,岑參與高適、薛據一起來了,他說得真是好,審美力與英雄氣不遜王祥夫,曰:塔勢如涌出,孤高聳天宮;登臨出世界,磴道盤虛空。
原來坐而不爬的王祥夫,心里還在審美,還在英勇氣。隨著他歪頭在心里攀登著那塔,我不免心虛——我為什么不爬上去呢?一定不是因為懶,懶的話,剛剛從國外回來,時差都沒倒順溜,我不會直奔而來。琢磨一番,只認了個“親鄉情怯”的理由。
沒錯,這塔,我太熟。
西安生西安長,兜轉一圈,如今我又回來了。我的小學就是在小雁塔小學讀的。有大雁塔,當然就會有小雁塔。雖然小雁塔在行政區劃上屬于西安市的碑林區,但就像陜西人唱詠的邏輯——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可不“小雁塔大雁塔都是雁塔”嘛!這個邏輯竟讓我有些百感交集。因為我知道,我這是心涌驕傲了。我在為自己與雁塔之間的關系而驕傲,就仿佛這塊區域的榮光便是我的榮光。這樣,我就理解了這兩天自己的心情:活動中,我常常會有身份的模糊感,一方面,我是被邀約而來的客人,另一方面,我不更應該是雁塔一個驕傲的主人嗎!所以我才會在雁塔區領導介紹成就時懷有主人般的喜悅,才會不由自主地暗暗自豪,才禁不住以主人翁自居,在飯桌上熱情地為遠方的客人布菜添酒。
那么,就不僅僅是親鄉情怯了。是“主人”的情緒阻擋了我去做英雄的沖動,心里斗膽的潛臺詞則是——你們去爬吧,去做一回英雄,這塔,是我家的,我們從來就英雄慣了。
如今,我就住在雁塔區。
新居里,掛著王祥夫賜的四條屏,曰:老來紅蛐蛐,枯荷蜻蜓,谷子螳螂,玉蘭小蜂。真得感謝兜轉的命運,讓我既像一個客人,又像一個主人。賈平凹先生賜字,曰:弋舟還鄉——春臨;吳克敬先生賜字,曰:馳弋云舟。這馳弋與還鄉之間,都是鄉黨的美意,都是前輩的祝福。
坐而望塔,胸有感動。
此塔從來促詩意,此塔便是為了感動人壘起來的。
唐中宗神龍年間,進士張莒游慈恩寺,將名字題在大雁塔下,此舉引得文人紛紛效仿。那可不是如今“到此一游”的行徑——即便有此嫌疑,也還是原諒了吧。誰讓這塔非凡如此。彼時,尤其是新科進士更把雁塔題名視為莫大的榮耀,凡新科進士及第,除了戴花騎馬遍游長安之外,還要一起曲江流飲,作詩品評,連皇帝也必于曲江邊的樓上垂簾觀看。杏園探花參加國宴,然后登臨大雁塔,推舉善書者將他們的姓名、籍貫和及第的時間用墨筆題寫在墻壁上留念,象征由此步步高升,平步青云。這些人中若有人日后做到了卿相,還要將姓名改為朱筆書寫。
勾連起這些史實,心中做戲想:也找支筆寫下“北京程紹武,成都羅偉章,銀川張學東,福州施曉宇,杭州陸春祥,大同王祥夫”,而這恣肆的戲想,最終還是落實到了——西安弋舟。這,還是驕傲與自豪,即便有沾沾自喜之嫌,也還是原諒了吧!
彼時,在雁塔留下名號的,最出名的當屬白居易。那年,27歲的白樂天中第,登上雁塔,寫下了“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輕狂嗎?是有點兒輕狂,但多么意氣風發,多么飛揚。那其實是一個時代的氣質,就仿佛今日之雁塔,古老為底色,卻青春勃發,宛如翩翩“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