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圣殿

【加納】晴朗

一

上篇文章談到與賽琳娜的第一次見面。那天晚上，前臺的服務生上來了之后，發現賽琳娜的房卡是因為信息沒錄入上導致房卡沒磁，無法開啟房門。為她開啟房門后，酒店人員給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道歉，但她一言不發，收拾好之前扔在地上的東西，從酒店人員手里拿過新的房卡，進了房門，我唯一聽到的一句從她嘴里說出的話就是：“為什么不好的事情總發生在我的身上？！”

那晚我回到房間，心想，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姑娘，也沒有禮貌，酒店都跟你如此道歉了，為什么連一句“沒關系”或者是其他的感謝都不給人家呢，而且要不是我聽到她說話，我還以為她是個啞巴呢，不然怎么會問她什么都不回答呢。

想了一會，算了，不管了，那是人家的事情，我為什么要在這嘀嘀咕咕的呢，這是沒禮貌的行為。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經22：36了，想著明天還有行程，于是收拾一下，趕緊上床休息，以便保證明天有充足的精力。

滴滴滴滴……鬧鐘準時七點響起，我起床洗漱，拿出書包里昨天母親為我準備的一些干糧——我母親親手做的燕麥面包，那味道可以說好極了，那是我從小就愛的，到中國讀書這幾年，很少能再吃到她親手做的面包了。匆匆吃過早餐，收拾行李完畢之后，去到前臺，將房卡退掉。

街上很多孩子，我納悶，今天他們不用上學么？看了下手表，哦，原來今天是周末，怪不得孩子們不用去學校。嘿，今天是周末也，那樣更好，我可以去學校租車。在加納這個地方，有時候校車為了能夠維持日常的油耗開銷，會在周末的時候，愿意把校車租出去，用于商業使用，而且價錢相對于專門搭客的車來說，相對便宜一些，他們畢竟不會嚴重宰客。

我的司機菲利克斯平時就在學校里開供學生上下課的校車，由于假期沒有學生坐校車，因此他也就基本處于休息狀態。我向學校辦公室租車，主管經理就推薦了他，因為這條北部線路他已經跑了5遍了，熟門熟路。我找到菲利克斯，說明來意，我想要租用他的車，完成今天的行程，菲利克斯不好意思地說：“昨晚已經有個女孩子打電話過來，說今天要租用我的車了，她比你快一步，不過，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告訴我你的行程，如果有重合而且你倆都不介意的話，你倆可以拼車一起的，也好有個伴。”我想了想，也是，于是把我的行程告訴了菲利克斯。他說：“巧了，你們的行程是一樣的，這么有緣分，一起好啦。”菲利克斯看了看表，說：“我跟她約好的時間也差不多到了，上車，我們一起去接她，待會一起捎你們去。”菲利克斯開到了莫爾汽車旅館，我心想，昨晚我就住這，嘿，還真有緣。

菲利克斯朝著一個女孩揮揮手，交談了一會，女孩點了點頭，朝車這邊走來了，我仔細一看，這不是住我隔壁的怪女孩嗎？我友好地對她點頭微笑，她也回應了我，跟昨天簡直判若兩人，我說：“菲利克斯說我倆行程一樣，所以說……你不介意吧？”她說：“沒事，這么有緣，一起也挺好的，我叫賽琳娜，很高興認識你。”“我叫晴朗，很高興認識你。”

二

就這樣，我們上路了，車子一路向北開，前半個小時還在市區，接下來的一段路就在丘陵里穿行了，由于正在修路，車子走走停停，漫天紅土揚灰，車窗也不敢開。這一段路是比較難開的，大約一個半小時以后路況就好很多，是柏油馬路而且上下的坡路也慢慢地減少了。

今天我們的第一站是博阿蹦-菲瑪（Boabeng-Fiema）猴子保護區，位于阿香提大區北部毗鄰的布朗-阿哈福省（Brong-Ahafo Region），這里是加納的中心地帶，這個猴子保護區是布朗-阿哈福省主要的景區之一，位于尼亞薩（Nkoranza）鎮北部22公里。該保護區是黑白疣猴和白腹長尾猴的家園。這些猴子過去習慣與人類相處，很容易在博阿蹦和菲瑪村莊的周圍找到它們的蹤跡。因此這個保護區就是以這兩個村莊作為社區基地發展起來的。

下了菲利克斯的車，我們去游客中心買了門票以后，有一個專業的導游帶著我們，導游名叫菲力，在這里當導游有好幾年的時間了。首先是給猴子們買香蕉，不帶好“見面禮”猴子可不會待見。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是9點半了，走到村子里，并沒有事先想象的滿村猴子。導游帶著我們繼續往叢林的深處，才走了2分鐘，菲力就突然停了下來，拿出一根香蕉喚了一聲，只見一只很小很小的白腹長尾猴第一個沖了出來，一下就從導游的手中把香蕉奪了過去。之后，大大小小的猴子，馬上吹響集結號——好吃的來了！緊接著一整群大約30多只，都從叢林里一下子跳了出來，真是太可愛了，還不到1分鐘，買的香蕉全部貢獻完畢。沒辦法，我們拜托一個當地人再趕回村子里去買了更多的香蕉和花生，這回我們也學精了，把香蕉分成一小段一小段地給它們。

據菲力介紹，在這兩個村子周圍大約生活著2種共24群猴子，由于村民們認為這里的猴子是社區守護神的孩子，對猴子保護有加，因此既不獵獲也不捕殺。傳統的禁止體系和社區的強制措施保護了一代又一代的猴子。我們這一路喂香蕉，先后招來了3、4群白腹長尾猴，這種猴子的體型比較小，生活在叢林的中層，身手矯健、上竄下跳，對人類最沒有戒心，所以一喚即來。有些年紀大一點的猴子膽子更大，把花生或香蕉放在手心里，半握起來，留條縫讓它們看看里頭的食物，那猴子竟然會跑到你腳下，把你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掰開，然后拿走你手心的食物跳回樹枝。游客多，手上全是花生、香蕉，猴子還會挑的，看見只有一兩顆花生、芋籽大的香蕉段還會嫌少，先挑大的、多的東西拿，等沒的吃了再拿“小氣”的那人手上的東西。幾公斤的香蕉其實也分不了幾分鐘，我只好又去要了兩塊甜餅干，一塊掰成蠶豆大小，還有一塊繼續捏在左手上，右手上拿著相機狂拍，一只猴子竟然跳過來，掰開我的手，把一塊大的餅干給“順”走了，頓時小碎塊掉了一地，又招來一陣“哄搶”。

導游菲力接著帶我們向叢林更深處走去，我聽到了猴子的叫聲，向上一看，看到了一種體型相比于白腹長尾猴來說更大些的黑白疣猴。這種猴子臉頰處長著兩條漂亮的白毛，據導游說，黑白疣猴主要生活在叢林高大樹木的上層樹頂部位，以樹葉和昆蟲為主食，與白腹長尾猴相比和游客并不那么親近。我們拿著僅存的一串香蕉千呼萬喚，它們竟然懶洋洋地躺在十幾米高的樹杈上死活不下來。

我指著兩旁的樹問菲力：“為什么這些樹長得這么奇怪呀？”菲力笑著說：“這些也是猴子圣殿美景的一部分哦，在各種稀奇古怪的樹中，其中有一棵是這里的明星樹。”他指著不遠處的一棵看似形狀特別奇怪的樹，繼續說道：“這原本是一棵寄生絞殺樹種，纏繞在大約1.2米粗的樹上，隨著歲月的流逝，中間的樹被外圍的藤和根莖緊緊包圍，最終被絞死。然后中心的木質層被蟲蛀和雨水沖刷消失殆盡，只留下一個空管，可以爬上去。幾乎每一個來這里的游客都會忍不住爬上去以猴子的視角看看森林的上層，你們要不要去試試看？”

我倆忍不住，爬上了那棵樹，眼前的視角變得不一樣了，森林看起來連綿成片，在樹上有著涼爽的風吹來，怪不得猴子們特別喜歡在樹上待著，原來在樹上有著不一樣的風景存在。

這時，爬上樹來的賽琳娜沖著遠方大叫了一聲，在游玩的游客都把目光投向了我們，我用疑惑的眼光看著賽琳娜，賽琳娜卻說：“人猿泰山不都是這樣的嗎？哈哈哈，嘿，出來旅行，你要放得開些，畢竟這兒沒人會認識我倆，做一些讓自己開心的事，不是挺好的么？！”我想想也是，但是我也沒有在樹上大喊，待會兒不知道的人，以為我是瘋子怎么辦？賽琳娜坐下了，她說：“你陪我坐一下吧，我想好好感受這里的風景。”于是，我跟她一起坐了下來。兩個人在樹上，一言不發，看著遠處的猴群們，它們有的像是在爭奪著什么，有的坐在樹上，幫著另外一只猴子抓虱子，有的躺在樹上，像是睡著了一樣，感覺它們很快樂。我倆就默默地坐著，我想打破這個尷尬，于是說：“嘿，賽琳娜，你喜歡中國文化么？”她看著我，說：“可喜歡了，我很喜歡中國的故事，那些故事很有趣”。我說：“那剛好，我記起了《聊齋志異》里面的一個有個關于猴子的故事，想不想聽？”賽琳娜開心地點點頭。

四

《聊齋志異》里面關于猴子的故事，講的是山東兗州人許盛和哥哥許成在福建經商，生意不好做，貨源不充足，有人給他們出主意說，去廟里拜拜佛，求求神靈吧。于是弟兄倆來到神廟，只見殿臺樓閣非常壯觀，瞻仰神像，發現神仙猴頭人身，原來是齊天大圣孫悟空，旁邊的人都恭恭敬敬地跪拜祈福。許盛卻覺得好笑，心想這是哪路神仙啊，不就是一只猴子嗎？“眾焚奠叩祝，盛潛去之。”別人虔誠地燒香磕頭，他卻不屑一顧地扭頭就走。哥哥回來后，非常生氣，責怪他不尊重神仙。盛曰：“孫悟空乃丘翁之寓言，何遂誠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意思是，“孫悟空就是個傳說，是虛構的，你們還當真啊？如果他真靈，懲罰我吧，刀砍雷劈我承受就是了。”聽到他說這話的人，嚇得臉色都變了，說：“罪過，罪過，你這是要找死的節奏啊！？”到了晚上，許盛突然莫名地頭疼欲裂，像被唐僧給念了緊箍咒一般。人們勸他趕緊去廟里向神仙請罪吧，也許真的得罪神靈了。“或勸詣祠謝，盛不聽。”許盛犟的很，才不去呢。受盡了折磨，頭疼剛好，腿上又長出一巨大的毒瘡，連腳都腫了，終日疼痛難忍，坐臥不安，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香。哥哥趕緊代他去廟里燒香，磕頭，請罪，可是不管用。眾人勸許盛親自去賠罪。許盛不以為然，再痛也不去，折騰一個多月，好不容易好了，沒想到又長出來一個瘡，比先前的還痛。家人請來醫生，醫生給他做手術，用刀清除爛肉，鮮血流了滿滿一碗。倔強的許盛怕別人說他，咬著牙，硬撐著，愣是沒喊疼。慢慢的，許盛總算痊愈。可他哥哥又病了，盛曰：“何如矣！敬神者亦復如是，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你看這個許盛多固執，非要證明自己是對的，他的意思是“怎么樣？你這剛敬過神的人也長病，說明我的病不是因為不拜孫悟空而起的。”哥哥更生氣了，讓他去神廟謝罪。許盛堅持自己的想法，還是不去。他給哥哥請醫生看病，可悲的是哥哥吃過醫生給開的藥后，竟然死了。于是，大伙紛紛傳說，許盛得罪大圣，家人遭報應。手足情深，哥哥一死，許盛悲痛欲絕，受刺激了，他來到神廟，憤怒地指著神像大罵：“猴子，你要真的是個神仙，就讓我哥哥復活了，我心甘情愿拜你為師。”——“倘爾有神，當令死者復生，余即北稱弟子”，不然，我跟你沒完。

我看著賽琳娜聽得入神，故意停頓了一會，賽琳娜迫不及待地說著：“之后呢？之后發生了什么，繼續說啊！”我調皮地說：“你猜猜啊，你覺得會怎么樣？”賽琳娜想了一下，說：“要是我是那個大圣，一定會非常生氣，但是，才不讓他哥哥復活呢，誰叫你來罵我。”我笑了笑，繼續說了下去。

當晚，許盛在睡夢中恍恍惚惚被人帶進神廟，抬頭一看，大圣面帶怒色，嚴厲地責備他：“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對我無禮藐視，念你性情剛直，是條漢子，暫且饒了你。你哥哥的病，是你請庸醫害死的，跟我沒任何關系，你竟然找上門來無理取鬧。看來我若不施法讓他復活，是不是讓你等狂妄之徒更有嚼舌頭的理由了？！”于是，大圣命一青衣使者前去通知閻王。使者說：“人死三天后，名單都已經入檔案，恐怕不好更改了。”大圣又親自寫了一信函，交給使者。過了很久，使者才返回，哥哥許成跟在后面，見了大圣就跪下謝恩。大圣問道：“為什么這么慢？”使者回答說：“閻王不敢擅自做主，又請示了南、北斗星，所以來遲。”許盛見哥哥果真回來了，趕緊也磕頭謝恩。大圣說：“罷了，和你哥哥回去吧。今后如能回心向善，我就保佑你。”兄弟二人悲喜交集，抱頭痛哭，互相攙扶著回家。夢中驚醒，許盛覺得奇怪，起身打開棺材一看究竟，哥哥果然已經蘇醒。連忙扶哥哥出來，不由得對大圣感激涕零。從此，許盛改變想法，誠心誠意地信奉大圣。哥哥雖然起死回生，但是經過這些變故，兄弟倆做生意的錢已消耗一半，嚴重資金不足，哥哥身體也尚未恢復，弟兄二人相對惆悵。一天，許盛出去散心，碰見一褐衣人問他：“看你愁眉苦臉的，有啥事情嗎？”許盛便向那人傾訴，講了自己的遭遇。那人說：“世界那么大，風景那么美，你不想去看看嗎？”許盛問：“去什么地方啊？”那人說不遠，于是許盛跟在他后面，到了郊區，那人讓許盛抱住他的腰，他們便騰云駕霧，不一會兒就到達目的地。忽見琉璃世界，光明異色，驚訝問：“何處？”曰：“天宮也。”信步而行，拾階而上，遠遠望見一個老翁，便對老翁作揖拜見，老翁邀請二人到他的住所喝茶。褐衣人向老翁介紹許盛：“這是我的弟子，千里迢迢來到仙府，懇求在生意上指點一二。”老翁便命仙童捧出一盤白色石子，鳥蛋形狀，晶瑩清澈，像是冰塊，讓許盛自己拿些。許盛只取了六枚，褐衣人又拿了六枚交給許盛，囑咐千萬放好。告辭出來，原路返回。許盛拜問褐衣人是何方神圣，那人笑著說：“剛才咱們駕的就是筋斗云。”許盛恍然大悟，明白是齊天大圣，大圣告訴他：“剛才的老翁是財神，他已賜你生意永遠盈利的法寶。”許盛趕緊叩拜，大圣已渺無人影。從此許盛和哥哥的生意日益興旺，賺的盆滿缽滿，成為富豪。而且，后來大圣也對許盛格外關照，凡是有求必靈驗。

這就是《聊齋》中關于猴子的故事，賽琳娜意猶未盡，然后說：“沒想到，你還懂這么多東西！謝謝你的故事，我看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也該下去了，待會菲力等太久就該把我倆放在這深山之中了。”我看了一下時間，不知不覺到了中午時分了，確實我們也該走了，今天的行程不單單只是猴子圣殿這一個地方，我們還有下一個目的地呢。我們從這一棵奇怪的樹下來，菲力說：“看你倆在樹上聊得不錯嘛。”我笑了笑，不置可否，跟菲力說：“我們也該回去了，該往哪走呢？”菲力指著指旁邊的車說：“上車吧，直接坐車回去就好了。”我和賽琳娜上了車。菲力開車的速度不快不慢，也能看出，菲力對于這里，簡直再熟悉不過了。

“嘿，晴朗，你是非洲人么？”賽琳娜突然開口說話，我說：“是的，準確地說，我是加納人。你呢？你肯定不是非洲人，因為在非洲，很少有你這么白的女孩子出現。”賽琳娜笑了笑，說：“我是法國人。”我接著問：“熱愛自己一個人旅行的背包客？”不知道是我哪句話說錯了，賽琳娜不再說話，而是把頭轉向了另一邊，就同我們剛見面時的她一樣，看著窗外，一句話都不說。

我不由得覺得，賽琳娜應該心里有事情，但是作為只見過兩天面的人來說，追問別人的隱私是一件特別不禮貌的事情，我也就當做剛剛的問題沒有問過，我也看向了另一邊的窗外，隨后拿出地圖，看了一下待會我們要去的地方。賽琳娜一直看向另一邊，也始終沒有想要再次開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