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頂
周作人在1921年6月8日《晨報》發表的短論《美文》,公認是中國現代散文史上最早的散文理論建設名篇。他開篇就說:“外國文學里有一種所謂論文,其中大約可以分作兩類。一批評的,是學術性的。二記述的,是藝術性的,又稱作美文,這里邊又可以分出敘事與抒情,但也很多兩者夾雜的。”對于其中的關鍵詞“論文”和“美文”,他沒作更明晰的定義,后人的解釋也有些歧義,這涉及現代散文概念的詞源、命名和釋義等問題,應繼續加以考辨探究。
關于“論文”,人們已從本文內容中推斷為周作人對“Essay”的譯名,卻未找出實證史料。Essay是文藝復興時代法國蒙田、英國培根創立而后風行于歐美的主要散文體裁,它何時傳入中國,至今尚無確考。就我所見,王國維早在1907年9月已介紹培根的Essays,稱之為“小品論文”,“是書總計五十八篇,極有文章家之真價值,義即隨筆是也。然與近世所謂之Essay(論文)迥異其趣。與我國所謂隨筆,亦迥不相同。蓋我國所謂隨筆,乃隨筆書之,無所謂秩序者也。是篇則字字精煉,語語圓熟,條理整然不紊,在在可稱之為散文之詩。至其辭藻之美,比喻之巧,無一字之冗,極簡凈之致,猶其次也”。(王國維:《倍根小傳》,《教育世界》1907年9月第18期)王國維用“論文”對譯Essay,以“小品論文”指稱培根的論文集,又品評其縝密簡練的特色,還辨析Essay與我國隨筆的不同,思路開闊,開了論文、小品、隨筆等譯名的先聲。周作人留學日本時,在1908年5、6月號《河南》雜志連載長文《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以下簡稱《論文章》),參考美國韓德、日本太田善男等學者剛出版的《文學概論》,闡述現代的文學觀念(Literature,當時他譯為“文章”),也談及培根、艾迪生、斯梯爾、斯威夫特、約翰遜等人的文章,并把培根的Essays譯為《論文小集》,界定為“文章之文”,即“文學之文”,與其“哲學之文”《新工具》區別開來,這與王國維的看法有不謀而合之處。
到了1917年文學革命興起之際,周作人應聘為北京大學文科教授,講授歐洲文學史,所編講義《歐洲文學史》系統介紹了從古希臘羅馬到歐洲各國各類文學的發展簡況,所述散文范圍甚廣,包含歷史、演說、格言、寓言、雜文、論文、傳記、日記、書信、游記、小說等眾多品種,是與韻文(Verse)、詩歌(Poem)相對的廣義散文概念(Prose)。其中,提及法國蒙田“作論文一卷”,“流麗輕妙,別具風致”;英國Essay之作始于培根,斯梯爾、艾迪生始用于報章,“社會萬事,俱加評騭,造辭雋妙,令人解頤”,“其所以不朽者,唯在報章論文(Periodical Essays)而已”。《近代歐洲文學史》補述19世紀上半葉,“英國報章頗發達,論文亦大盛,如Addison時代,唯發表個性,益為真摯”,稱道蘭姆的Essays of Elia“詼諧美妙,稱未前有”,德昆西“以《自敘傳》得名。所作小品,有散文詩(Prose Pome)之美”,赫士列特“以評騭著”。從上述事例可證實,周作人早就把Essay譯為“論文”,也了解其發展歷史和文體特色,并最早將之引入大學課堂,這在當時新文學同人中是首屈一指的。當時還有劉半農、胡適、林語堂、傅斯年等人提及Essay術語,劉半農在《我之文學改良觀》里將它譯為“雜文”,但都未加具體介紹。
基于廣博的文學視野,周作人從外國各種散文中看重Essay文體便于評騭人生、發表個性、自由書寫的特長,正適合新文學新文體建設的需要,從而撰文加以正式提倡。他在《美文》中沿用原譯名“論文”來指稱Essay,固然不夠貼切,易與一般的“論文”概念相混。但就法語Essai、英語Essay的詞源來說,據郭宏安轉述1984年歐洲隨筆獎得主斯塔羅賓斯基的考釋,就有“稱量、考察、驗證、要求、試驗、嘗試”等多層含義(郭宏安:《“隨筆”:碰撞之中的文類》,《外國文學評論》2001年第3期);從寫作實際上看,它更是無所不談、繁富多樣的;因而有論文、雜文、隨筆、試筆、小品文、小品散文、絮語散文乃至“艾寫”、“愛說”等譯名,連通行譯名隨筆、小品文也有人質疑過,這也說明中外文學術語有些確難完全對譯。盡管如此,周作人在《美文》中所說的“論文”,確指外國文學中的Essay,是Prose中一種自由書寫見聞感想的文學體裁,無論有多少亞種,是“批評的”,還是“記述的”,都在大前提“外國文學”里,都屬于文學范疇,這是其立論的前提依據。后來他也改稱Essay為隨筆、雜文、小品文等,既避免與一般論文混淆的流弊,也與我國文體傳統和當下創作銜接起來。
關于“美文”,涉及周作人對“論文”的分類、定性、歸屬和美文界定等問題。他在《美文》的兩分法,與歐美學界所分Formal Essay和Familiar Essay兩類大體一致,亦可溯源于他留日期間所接受的韓德、太田善男等人文論的影響。韓德《文學概論》中說:“雜體散文之中最普通最典型的一體就是essay,無論它的形式是什么——是描寫的或是批評的。這當中,前者是代表著較輕松,較自由,較通俗的一體。后者最好見之于文學批評中……”(韓德:《文學概論》,傅東華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330頁)韓德和周作人所分兩類,所指大同小異,看法也很接近。他在《論文章》中譯述過韓德的詩文異同說:“夫詩之與文,其同也,等是人生思想,率由意象、感情、風味之作,而各涵娛樂之分子;若其不同,乃在外相。詩有聲律而文則否,故詩之富于意象、風味,又有以徑娛讀者之心情,當視散文為過。第以言致極,斯又終同。蓋其量雖殊,而所以顯正義、達人情、圖高上其國人思想者,靡有異也。”詩文本同末異,文學含量自有差別,這一思路和理據延伸到兩類論文之中,就有“批評的,是學術性的”與“記述的,是藝術性的”不同定性。此外,他在該文還轉述韓德書中所引英國赫胥黎“文章一語合于美文Belles Letters”的定義,這里提到的美文概念,原意是指文學與美文同義,美文即美文學、純文學,已與該詞本義“美文辭”不同了,而與后來《新青年》上陳獨秀、劉半農、錢玄同、常乃德、方孝岳等人圍繞“文學之文”與“應用之文”問題展開討論而提出的“文學美文”“美文”“美術文”等概念一樣,都泛指文學門類或文學屬性,還不是《美文》中所指的特定文體概念。
把“美文”轉化為記述類論文即敘事抒情散文的文體概念,在中國始于周作人。這與他留日時讀過日語美文(びぶん)和太田善男文論也有關系。當時日本正流行的美文,據《新潮日本文學小辭典》中福田清人所撰びぶん條目說:“美文指明治二十年在古典復興的形勢下,落合直文、大和田建樹、武島羽衣等人所創作的雅文體的隨筆與紀行文。……美文里常見作者的主觀、感情、理想、空想,多夸張、形容與感嘆,它們的作者為詩人、歌人等,性格與文章的氣質相仿佛,同樣具備散文詩式的要素。”(《新潮日本文學小辭典》,東京新潮社1968年版;福田清人所撰びぶん條目,由蔡春華譯為中文)這種美文已特指一種文體,周作人提倡的美文與之不同,但也把美文轉化到文體概念上。周作人《論文章》中還采用和譯述過太田善男的文學分類法:“夫文章一語,雖總括文、詩,而其間實分兩部。一為純文章,或名之曰詩,而又分之為二:曰吟式詩,中含詩賦、詞曲、傳奇,韻文也;曰讀式詩,為說部之類,散文也。其他書記論狀諸屬,自為一別,皆雜文章耳。”核對太田善男《文學概論》原著,其第六章“讀式詩”標注“美文”,專論“敘事文”“抒情文”“小說”三種文類,第七章“雜文學”則論“敘記”和“評論”兩類散文,雖說在敘事文、敘記之間有些纏夾,但明確把敘事抒情散文劃歸純文學中的“美文”,而把評論歸屬“雜文學”。(太田善男:《文學概論》,東京博文館1906年版,參見其第六、七章)這對周作人的散文分類、歸屬和“美文”命名,應該是有直接影響的。周作人的一分為二,更為簡明扼要,但不免有簡單定性之嫌。
周作人對記述類散文作出“藝術性”的界定,賦予“美文”的美稱,就把“美文”文體化和狹義化了,這在文體學和散文創新上具有首創之功和深遠影響。他這樣命名和定性,除了前述文學因緣外,也自有其道理。《美文》中說記述類又可分出“敘事與抒情”及其“兩者夾雜”的具體品種,“讀好的論文,如讀散文詩,因為他實在是詩與散文中間的橋”。較之批評類文章,敘事抒情散文因更具備他早已認同的“意象、感情、風味”“神思、感興、美致”等文學要素,所以界定為“藝術性”,命名為“美文”。這種美文以“敘事與抒情”及其“兩者夾雜”為主體,以“藝術性”為特質,介于詩與散文之間,“就體裁上說”具有自己的“外形與內容”,自有小說和詩不好表達的領域和特長,“若論性質則美文也是小說,小說也就是詩”,意即美文也具有詩質的文學共性;“他的條件,同一切文學作品一樣,只是真實簡明便好。我們可以看了外國的模范做去,但是須用自己的文句與思想,不可去模仿他們”,即強調美文的文學屬性和個人獨創性。細究文義,這時他確有把批評類排除在美文之外的含意,但還是視之為Essay 一類,即還屬于文學散文,并不等同于非文學的學術論文,這一分寸不可忽視。當然,他的美文觀念中也有自相矛盾之處。他所列舉的英語美文好手艾迪生、蘭姆、歐文、霍桑、高爾斯華綏、吉欣、契斯透頓等,就不僅善于敘事抒情,也擅長議論和批評,大多是熔敘事、抒情、議論、批評于一爐的美文。同樣,他認為“中國古文里的序、記與說等,也可以說是美文的一類”。眾所周知,古文里的此類名篇,既有敘事與抒情的,也有只是議論與批評的,但更多的是兼容并包、共冶一爐的。周作人這時關于只有“敘事與抒情”才是“美文”的界說,在邏輯上并不能自洽周延。
對于批評類論文,周作人定性為“學術性”,在文中是既把它排除在“美文”之外而又包含在“文學”之內,似乎有些矛盾。如果細考他早年的說法,那也說得過去。他在《論文章》中界定“文章者必非學術者也”,“蓋文章非為專業而設,其所言在表揚真美,以普及凡眾之人心,而非僅為一方說法。”他據此分辨學術與文學,如把培根《新工具》、約翰遜《英文字典》歸屬學術,而把培根《顯理七世史》《論文小集》和約翰遜《游子之草》視為文學。這說明學術與文學既判若分明又有交集地帶,文學也有純、雜的區分和交織。如前引述的那樣,他對詩文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看法,還推及散文也有純文學和雜文學的區別與聯系。他還說:“雖文章義有弘隘,說各殊分,而夭閼精神,斯與文即不兩立。”關鍵還是看精神內質。據此來看批評類論文,他雖界定為“學術性”,但并不等同于專門性的“學術”,還是在顯正義、達人情、表揚真美、普及人心的文學范圍里,屬于他所說的雜文學范疇,學術性勝于藝術性,而依然帶有文學精神的共性。這類批評性論文,與我國古代論說文很類似,都具有思想性與文學性交融的特質,理應包含在文學散文范疇內加以具體辨析,不能一概排除。
周作人論“美文”時留下的問題,到1923年寫的《文藝批評雜話》,得到較妥善的解決。他認為:“真的文藝批評,本身便應是一篇文藝。”“我們在批評文里很誠實的表示自己的思想感情,正與在詩文上一樣。”“只要表現自己而批評,并沒有別的意思,那便也無妨礙,而且寫得好時也可以成為一篇美文,別有一種價值。別的創作也是如此,因為講到底批評原來也是創作之一種。”隨后在《自己的園地》序中還說:“我相信批評是主觀的欣賞不是客觀的檢察,是抒情的論文不是盛氣的指摘。”周作人進而強調文藝批評是“文藝”,是“創作”,是“美文”,是“抒情的論文”,糾正了他在《美文》里把“批評”排除在“美文”之外的偏頗。他提倡把批評文章寫成美文,既確立新的批評觀念,又倡導一種新的批評文體,從而也豐富和完善了他的美文理論。
到了1935年,周作人為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撰寫《導言》,系統梳理了自己的散文觀念。他在引述《美文》之后說:“以后美文的名稱雖然未曾通行,事實上這種文章卻漸漸發達,很有自成一部門的可能。”并引述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所說的“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發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這一類作品的成功,就可徹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了。”他在引證美文發達和成功的同時,也承認美文作為文體名稱并未流行,可能因其與廣義美文相混,易被人曲解,所以改稱通行的“小品文”,進而界說:“論文,——不,或者不如說小品文,不專說理敘事而以抒情分子為主的,有人稱他為絮語過的那種散文。”“他集合敘事說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適宜的手法調理起來。”盡管他在散文一集《編選感想》中申明:“我并不一定喜歡所謂小品文,小品文這名字我也很不贊成,我覺得文就是文,沒有大品小品之分。”但他還是一再用小品文指稱這類文體。
周作人賦予“美文”“小品文”的內涵,實比常人的理解更為豐富、多樣和復雜,不僅包含敘事抒情散文,還包含以議論批評為主的雜文隨筆,以及各類夾雜交融的雜體文章,實質上是指稱一種自由多樣、個性鮮明的隨筆體散文。周作人自己的散文創作就無所不談,眾體兼備,集敘事、說理、批評、抒情諸因素,熔博識、理智、性情、風趣、文詞于一爐,獨創雜多統一的“知堂風”散文,而體現和實證其美文理念的豐富性和包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