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士工作站數量多,在年底考核時可以加分,同時市長每年作政府工作報告時,也會把它作為“政績”加以強調。
“學術不端、浮夸浮躁、急功近利等不良傾向依然存在,如果任其蔓延,科技創新的良好生態就會受到侵蝕。”
中國工程院院長李曉紅指出:“不要讓‘院士稱號承載過多非學術、功利的東西。”
南方周末記者 杜茂林
褚君浩又一次謝絕了地方政府的“好意”。
2019年10月的一天,內地某省科技廳、科協的領導專程趕赴上海,拜會這位74歲的中科院院士、華東師范大學教授。
領導們的來意很明確,該省正在集全省之力,構建協同發展半導體產業生態圈,想邀請褚君浩去設院士工作站。作為紅外光電子材料和器件研究的專家,褚君浩在半導體領域的研究頗有建樹。
2005年當選中科院院士之后,褚君浩經常會遇到“設站”的邀請,他也經常謝絕。這一次,他謝絕的理由更加充分:“我已經超標了”,按照規定,每名未退休的院士,受聘的院士工作站不超過1個,但他名下已經有2個。
在2019年6月以前,并無此規定。當月11日,中辦、國辦聯合印發《關于進一步弘揚科學家精神加強作風和學風建設的意見》之后,限制就有章可循了,意見不僅對未退休的院士進行約束,也對退休院士提出了明確要求:受聘的院士工作站不超過3個。
“兩院”院士工作站是院士及其團隊,與企業等建站單位合作建立的長期穩定的產學研協作平臺,主要為企業提供戰略咨詢和技術攻關等,合作的時間一般為3-5年。
由于“院士”二字的光環效應,院士工作站短期內“遍地開花”,造成不少工作站有名無實,院士只掛名不參與實際工作。最典型的是有名工程院院士當選后不到兩年,就在全國各地設立了數十家工作站,甚至同一天掛牌兩個。
中辦、國辦的意見指出,“學術不端、浮夸浮躁、急功近利等不良傾向依然存在,如果任其蔓延,科技創新的良好生態就會受到侵蝕。”
“兩辦”文件下發后,對院士工作站的規范清理工作已開始啟動,但接受采訪的數位院士都表示,執行過程中還有一些障礙。
院士犯了難
“院士工作站設與不設,關鍵還是看院士。”在褚君浩看來,現在有了政策,但執行起來仍有難處,首先就是統計難。
2019年7月,中科院學部工作局就根據“兩辦”文件下發了通知,要求中科院院士報送受聘院士工作站的相關情況,根據要求,院士要填寫受聘情況表并親筆簽名,寄至學部工作局。
“據我了解,響應度并不高,有些院士并沒有登記。”褚君浩說。
實際上,就連專門負責組織科技工作者為企業提供服務的中國科協企業創新服務中心,也不能保證其掌握的數字是準確的。截至2018年底,全國通過認證審核的院士工作站共有4191家。這意味著即便不考慮有的工作站可吸納多名院士的情況,全國一千六百多名“兩院”院士中,平均每位院士至少受聘2.6個工作站。
2019年11月12日,該中心相關人員甚至還表示,“這個數字不準確,因為有些工作站沒有參加認證。”
例如河南,2019年1月該省科技廳公布,截至當時,運行中的工作站已達333家。但中國科協企業創新服務中心認證的工作站只有25家。
即便是統計清楚的那一部分,實際清理起來也會讓院士們犯難。褚君浩目前還有兩個院士工作站,對74歲還未退休的他來說,只能保留1個。但兩個協議都還未到期,“總不能讓院士毀約吧”。
比褚君浩年長4歲的西安交大教授邱愛慈,則已明確向合作方提出終止協議的想法。
邱愛慈祖籍浙江紹興,1999年當選為工程院院士,是中國強流脈沖粒子束加速器和高功率脈沖技術領域的主要開拓者之一。
8年前,在浙江嘉興科協的支持下,邱愛慈在平湖(嘉興下轄縣級市)晨光電纜股份有限公司搭建起了平湖市第一家院士工作站,2017年工作站又被中國科協評為“2017年度示范院士專家工作站”,并由中國科協企業工作辦公室頒發了牌匾。該牌匾就掛在晨光電纜辦公樓一樓的顯眼處。
2019年9月21日,邱愛慈從西安來到平湖,考察指導晨光電纜公司新研發的項目。令晨光電纜技術中心主任金金元沒想到的是,邱愛慈在考察時,突然提出要終止合作。
金金元說,根據2018年1月簽的協議書,公司和邱愛慈的合作時間是3年,也就是到2020年12月才能結束,“9月見到她時,也和她作了說明。”金金元原來的設想是,即便2020年到期后,公司還想和邱愛慈繼續合作,“都是全國示范工作站了,總不能不要了”。
更重要的是,金金元認為,盡管邱愛慈自建站以來只去過四五次,為她準備的辦公室也變成了會議室,但雙方交流頻率卻很高,對企業產品質量提升、產業升級發揮了重要作用,一個明顯的變化是,企業自主研發的專利數量明顯增加。
2019年11月8日,邱愛慈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自己沒再受聘該工作站,一是因為晨光電纜的科研已經走上正軌,做得很好了;再者上面也限制了院士工作站的數量。邱愛慈說,“現在只是有些團隊成員還和該企業有合作。”她在電話中沒有回答自己一共受聘于多少個工作站。
一哄而上
院士工作站的歷史可以追溯到2003年。據《遼寧日報》報道,那年9月,全國第一家院士工作站在沈陽成立。作為“一五”時期建立的老牌軍工企業——沈陽黎明航空發動機集團公司在省、市科協的支持下,邀請4位院士進站工作,開了院士與企業合作設站的先河。
后來數量猛增則與一份文件有關。2008年10月,中國科協組織人事部就開展“院士專家企業工作站”試點工作,下發了征求意見函,要求各地科協積極推進院士專家工作站建設。
2009年后,這種模式的工作站,數量不斷增多,規模不斷擴大,被稱為“中國產學研集合的好形式”。
四川某地級市一位科協副主席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2010年左右,工作站的建設開始“一哄而上”。雖然表面上沒有對每年的建站數量提出要求,但實際上各市之間是有競爭的。一方面,工作站數量多,在年底考核時可以加分,同時市長每年作政府工作報告時,也會把它作為“政績”加以強調。
此說法得到了褚君浩的證實。全國興起“建站熱”后,他也被各地領導邀請過多次。有時候是“一把手”親自登門,盛情難卻,只好答應。
能讓“一把手”們愿意出場的一般都是當地的明星企業。2019年11月4日,浙江平湖市科協副主席張洪琪介紹了當地建立院士工作站的流程,首先是對建工作站的企業設了“門檻”,要么是戰略性新興企業或“獨角獸”,要么是年產值在1億元以上的企業。
發現達到條件的企業,科協就會和其對接,詢問其意向。若企業同意,科協會與對口的院士建立聯系,“也有企業自己找上門的”。
聯系方式則多種多樣,有打“家鄉牌”的;有打“交情”牌的,比如企業某個人員本就是某院士的學生;還有打“領導”牌的,廳局一把手直接登門。
張洪琪也用過這些“招術”。有一次,他給一平湖籍的院士“打招呼”,希望對方支援當地建設。不過院士的回復是:“平湖的企業我都看了,沒有和我研究方向對口的,想設也設不了。”
經過努力,平湖的院士工作站已達16個,作為一個縣級市,這已是很值得一提的數字了。不過從分布情況來看,各地院士工作站的數量與當地經濟發展水平無直接關系。2018年中國科協企業工作辦公室新確認通過的2167個工作站中,湖北有485個,河北是180個,四川是80個,經濟強省江蘇只有29個。
頭銜“利益化”
“建站熱”的背后,不僅是政府的政績沖動,對一些院士而言,也有實實在在的好處。一位不愿具名的中國工程院院士說,建院士工作站的直接好處是有科研經費,還能拿到一些額外收入。
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各地為設立工作站都出臺了優惠政策。例如每在武漢江岸區設立一個院士工作站,除了市級補貼30萬元,區里還會再一次性給予設工作站的企業30萬元補貼。公開資料顯示,到2019年7月,江岸區累計建立的工作站有9家,入站的兩院“院士”達14名,累計爭取到財政補貼近1000萬元。
在浙江平湖,若有企業設了工作站,市財政會一次性補貼企業20萬元。每年考核合格,會再給10萬的補助經費。若被評為省級工作站,獎勵50萬,評上了國家級,獎勵100萬。2017年,晨光電纜的院士工作站評上了國家級,平湖市財政隨即拿出80萬作為獎勵,之所以是80萬,因為2011年建站時,政府已經補貼了20萬。
“至于這筆錢企業怎么給院士、給多少,就是兩者自行協商,我們不干涉。”平湖市科協副主席張洪琪說,據他了解,有些企業給院士每年的報酬遠超財政補貼,“比如一個化工企業給院士團隊的報酬達到了50萬一年”。
褚君浩的說法是,企業付給院士的報酬沒有統一的標準,有的企業不給津貼,只是為院士團隊的科研提供經費支持,也有企業拿到財政補貼后,拿出其中的10%或者20%作為工作津貼發給院士。
一份企業和院士簽訂的協議書顯示,企業每年為院士及其團隊提供報酬6萬元,以及科研項目需要的全部經費,項目費用進入院士所在學校的指定賬戶。同時,院士及其團隊在當地工作時,為他們提供生活、出行保障并給予路途補貼。
事實上,有些利益是看不見的。與邱愛慈院士合作的晨光電纜技術中心主任金金元說,2018年11月,邱院士所在的西安交通大學啟動“院士林”項目,公司就主動捐贈了幾十萬,以感謝她對企業的幫助。
社會上雖然對院士頭銜“利益化”存在種種說辭。但褚君浩還是認為,院士工作站為當地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一方面為企業培養了大量人才,提升了企業的創新能力,另一方面也推動了當地科技成果轉化。
如何監督院士?
“當然不能否認工作站的積極意義,但數量多了,顯然不正常。”已退休的工程院院士秦伯益2019年11月12日說,在他看來,院士精力有限,兼顧較多的院士工作站,會嚴重影響科研成果轉化,“我就是受不了被別人當花瓶,才退休的”。
一些公開報道還提到,有些院士違規將與企業合作的科研任務轉包、分包他人,用不相關成果充抵交差。“事實上,對院士的約束和監督是不夠的。現在主要依賴于地方政府的考核。”在張洪琪看來,有些院士工作很忙,指導企業實踐不夠,但實踐中科協也不好去“責怪”院士,只能督促企業。
針對受聘于工作站的院士指導企業實踐不夠的問題,中辦、國辦的意見規定,院士每年在每個工作站全職工作時間不少于3個月。但受訪的科協領導、院士和企業人員都表達了一個疑問:“3個月怎么計算,標準是什么,是必須到工作站來?”
2019年6月25日,科技部部長王志剛解讀意見時提出,“力爭1年內各項治理措施得到全面落實,3年內取得實質性改觀。”
“實施辦法正在加緊制定。”中國科協企業創新服務中心產學研合作促進處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由于意見出臺,他們已經停止了2019年對工作站的認定工作。這項工作始于2017年,本是為了規范工作站的質量而作的改革。在該工作人員看來,限制工作站的數量要落實,還得靠地方,“因為這是屬地化管理”。
地方科協對此另有看法。張洪琪說,若真要關停,在平湖建站的院士在哪里還有工作站,科協也不知情,“那到底關設在哪個省的?”
在牽涉院士工作站的三方合作中,還有一個角色——高校,因為很多院士是高校教授。南方周末記者翻閱多所高校的官網發現,有的學校舉辦了學習意見的專題報告會,有的召開了動員部署會,但都未見具體規定。
2019年11月8日,2019年中國工程院院士增選第二輪評審和選舉會議落下帷幕。中國工程院院長李曉紅在會上指出,“不要讓‘院士稱號承載過多非學術、功利的東西。” [~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