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只是意外（組詩）

敬丹櫻

豆 ?娘

洗好衣物，她仍挽起褲管

赤腳坐在溪澗

蓋好石頭

她放走無措的螃蟹;撥開草叢

她指揮小螞蟻步步為營，爬出鴨

拓草花萼

蠱惑的深淵

時光緩慢，鳥聲翠綠

云朵在水中舒卷，那時她還沒系

上藍圍裙

還沒歷經相思之痛，生育之痛

操勞之痛

那時澗旁蛺蝶般翻飛的豆娘

迷戀著緞面舞衣，還沒覺察自己

的名字

有著母親

才有的溫婉與端莊

茉 ?莉

特別安靜的時候

你能聽見花們說著，若隱若現的香

小女孩撿起落在地上的幾朵

玩抓子兒游戲

三兩朵一組

拋起又落下：“噗噗，噗，噗噗噗……”

更多花朵被她的祖母采摘

串成項鏈裝進笸籮，端到車站售賣

年輕時她也戴茉莉項鏈

她指尖微涼，是早逝的丈夫掌心

溫馴的小月亮

白鷺只是意外

在蘆葦蕩，我們談及

菱花，豆娘。剝下濃綠的葦葉描摹盛夏

白鷺是風的信使

披著霞光，帶給我類似于

聽父親說起他七歲上去世的小腳母親

那種恍惚

波紋搖晃，我試圖摁住

那曲別針般的影子。不等伸手討要天國來信

它已飛遠

扇動著信紙般的翅膀

仿佛我的祖母

從未生出，投遞的念頭

槐樹開始下雪

日影曈曈。現在是槐花時間上午八點

她心里喊媽媽媽媽

刺槐就一朵接一朵開花

她懷念媽媽的味道

槐花蒸蛋，清炒槐花，槐花飯，槐花糕……

那細碎的

有溫度的香

踮起腳尖試了試，夠不著

跳起來還是夠不著

她埋頭踢地上的石子，石子瞄準了濃蔭間，

彎彎的羊角辮

她選擇遺忘。多么善解人意的風啊

現在

槐樹開始下雪

花椒樹

準備好早餐，她摘下圍裙

你放下老照片——

那女孩站在樹下，碎花裙擺在風中鼓脹

花椒樹剛結出果子

小而圓潤

她摘下一粒送近鼻尖

遠遠地，一種青澀的香氣飄過來。擁有一棵

花椒樹多么幸福

陽光正好，你上前邀請她三個月后

來摘花椒

你知道有種花叫合歡嗎

知道呀，那時年紀尚小

躲在樹蔭里，一朵羽毛輕手輕腳

捉住我的裙擺，帶我跑出樹林，跑過小橋……

裙擺灌滿了風

快樂多么簡單，喚著絨花絨花

我就要飛起來了

公主裙，乳名，天真

從最珍愛的開始，時間是個吝嗇的老頭兒

給出多少

就收走多少

我望著滿樹嫣紅

風翻動著，我們睫毛般濃密的輕愁

斗 ?草

梅林里的一蓬骨節草

令我玩心大起，指揮女兒擼下一大把

選粗細相當的對折，交纏，各執一端。兩股

角力暗中較量

不時呈膠著狀

總有一方要敗下陣來。

更粗壯有勁的那根

關節處幾番磨損，邊緣已開始破裂。“咯嘣”一聲

像一根繃不住高音的弦

像母親——

骨質疏松，行動遲緩。衰老，總是無聲無息地

不懂的越來越多

戴上老花鏡，聽憑我教她開電視選頻道

發朋友圈，網上購票

在地鐵站換乘，她任由我攙扶

乖得像個孩子。她再不干涉我的穿搭、飲食、工作、志趣……

麥芒和針尖達成和解。

女兒埋首掌心的青綠

扒拉著趁手的武器。握著賦予我榮譽的骨節草

摩挲著它的傷痕，我遲遲不舍得

扔下

貝殼里傳來海洋的歌聲……

十年雕琢。如同墨汁

在清水里暈開，千萬幀手繪替美的潔癖患者

娓娓道來——

精靈穿上外衣。精靈抱起海螺。

精靈唱出大海。

“貝殼里傳來海洋的歌聲……”

萬物獻出擁抱。

石頭落淚。愛有了軟肋，也有了盔甲。

光芒溢出電腦屏幕。屏幕下方，白紙就是我的

大海

我在海上盡情徜徉——

“貝殼里傳來海洋的歌聲……”

我埋頭修剪就像為浪花塑形

一首詩即將代我歌唱，十年前買下的永生牌

鋼筆

就是我的海螺

*愛爾蘭民謠，出自湯姆·摩爾作品《海洋之歌》。

那么多的棉

開在天空，是云;開在田里

便是棉了。棉田太寬了，棉花太多了

小云姐很滿意

她手腳麻利，一天可摘一百二十公斤

她肯吃苦，腰弓成弦月

手指劃出血痕，也不皺眉頭

小云姐不愛花

想不通炸開的棉桃和著枝干修剪

身價為啥就蹭蹭上了天。她沒工夫去望天上

的云

想名字里的云：

虛無縹緲，骨肉離散……

她停不下來

三個指頭一撮，便從花房揪出一團云朵

具體到砌好地基的新房，兒子的學雜費和羽

絨服

她的速度，還能更快

棉花那么白，那么軟

一朵朵堆起來，就要和天上的那些

連成一片

牧云記

仰望時，總有放牧的幻覺

鋪開漫無邊際的天空

任由云朵徜徉，躊躇，慵懶，渙散

不止一次把漢字當做云朵

鋪開稿紙，任由云朵挽著云朵，云朵背著云朵

云朵壘起高山

云朵涌向大海

如果想象力鉆進云朵深處

可能性會不會沒有邊界？就像剛才，如果視線

沒有從穿梭的車流

抬高一寸，《亂世佳人》巨幅海報就不會布滿

天幕

金邊勾勒著烏云

多么令人驚嘆：

郝思嘉微微仰頭，對上白瑞德深情的目光

驚世駭俗的愛蠢蠢欲動……

如果愿意付出更多時間

還會看到烏云煉成雨的真身，就像漢字幾經

摩挲

有了血肉和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