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東
魚子,從小就是我的至愛。
有多愛?
舊時家里燒魚,收拾魚的時候,魚子魚泡基本都是完整地留在魚肚里。魚燒好后端上桌,家人全部上桌,開飯令一下,我們哥仨不約而同地將筷子戳向魚碗里的魚肚皮,直接插進去,挖出一小塊完整的魚子,兄弟仨總是各有所獲。而祖母,則是在邊上帶著憐愛“恐嚇”:慢點慢點,急煞鬼投胎啊,弗要把碗戳翻了。這過程,我雖為長兄,卻毫無孔融之覺悟。
魚子燒熟后,結塊在魚肚里,顏色像雞蛋黃,一粒粒密密麻麻地凝結在一起,吃起來口感略干、略硬,但是,對于我們而言,這略干和略硬,其實不是魚子這種食物的缺陷,反而可能是它吸引我們的地方,與軟綿綿的魚肉完全不一樣。
家里人人都愛吃魚子,甚至魚腸,但內河魚小,魚子總是不夠多。所以,大人們總是克制著,放任我們小孩吃。
不過,我小時候,故鄉流傳著一種說法,據說有三種東西,一般不喜歡讓小孩吃,這三種東西分別是豬腦花、雞爪和魚子。這三樣,其實都是我的愛,至今不廢。傳言小孩吃了豬腦花不僅人腦子笨,像豬一樣,而且吃了以后,脖子容易出油,容易膩污衣領;而傳言小孩吃了雞爪,寫的字不好。至于說小孩吃了魚子,人會笨,不聰明,就像魚子似的,一點點就是實心眼,也就是死心眼。
我無法考證這個說法何來。反正,我小時候,這個說法都是口耳相傳,但卻不像其他戒律似的,嚴格限制。也是,能有吃就不錯了,還講究這講究那,要不要活命啊?在那個年代的農村,弄到東西吃飽肚子活下去,才是唯一重要的。至于笨不笨,也就一說而已。就像我父親,年輕時肯定沒少吃魚子,他從沒覺得自己吃了魚子就笨了。
所以,我們童年時代,甫一與魚子相遇,就熱愛上了它們。至于老人說的吃了笨死心眼,也就說說而已。我家自祖父母到父母,從來沒有因為傳言吃了魚子笨就阻止我們吃,相反,像父親那樣,總認為魚子才營養好又好吃呢。
我們哥仨,自小跟著父親和堂叔,學會了在溝渠里捉魚。在河里釣魚摸魚,魚沒少拿回家,但油鹽少,拿回家的魚,燒了也難吃。所以,我到上大學前,已基本不吃魚肉,只喜歡吃冬天的魚凍,當然,還有魚子魚泡魚腸這些。這些本來味道就和魚肉不同,量不夠多,在過去,是無論如何也吃不厭的。
后來到北京上學,彼時北京的菜市場,賣的都是冰凍的魚,魚子魚泡也無人要。后來有了活魚,一開始那些東西也總是沒人要。我上菜市場買魚,總會提醒賣魚的攤主,收拾的時候把魚子魚泡給我留著。剛開始攤主總會好奇地問:“南方人吧?只有南方人才愛吃這些東西。”
及后,要求把魚子帶走的人越來越多了。北京的菜館,尤其是湘鄂菜館里,有一道菜叫干鍋魚雜,實際上就是魚子魚泡,我很喜歡點。而這道菜的魚子魚泡魚雜,現在北京的菜市場就有賣的——每次去賣魚的攤檔上,總放著一個塑料大盆,里邊裝著不少魚子魚泡,看樣子還是有買魚的不知魚子魚雜之美味。前些天我過菜市場,問攤主,魚子魚泡多少錢一斤,回答說15元。
我后來見識漸多,不僅知道江海里的大魚魚子之大之多,也知道魚子確實是個好東西。比如,像大馬哈魚的魚子,就不是我們內河里那些青魚鯉魚魚子可以比的。魚子富有營養,富含蛋白質、鈣、磷、鐵、維生素等,而不是我們小時候道聽途說的吃了人會變笨——事實上,我吃了那么多魚子,確實也沒變笨,而俄羅斯的鱘魚魚子醬,全世界聞名。早在19世紀,俄羅斯就認為,魚子醬是最好的食物。不過,據說魚子膽固醇較高。
我姑娘如今也愛吃魚子,但她再也不用像我小時候似的要和弟弟們爭搶。在北京,我買淡水魚時總是盡量挑帶籽的,回家拾掇好,做好,她只要翻開魚肚,就可以完整地挖出一塊魚子來。回老家,有魚子也總是給她留著,誰讓她年齡最小又愛吃呢?
魚子的生命力其實是很強的。舊說千年草籽萬年魚子,江南故鄉舊時未曾被污染時,隨便地上挖條溝,春水漫過,經過酷夏,到了秋冬,蓄水漸少,溝渠里邊就多了許多魚蝦,傳言都是滄海桑田變化之故。過去的魚子遇上合適條件,成活了。我雖然未有見過科學研究成果,但這樣的場景,卻在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留下了至深的印象。我一直說,未有見過此種過程的,不能奢言魚米鄉。
也有朋友曾經跟我說,魚子既然有這樣強大的生命力,你們還這樣吃它,不覺得殘酷么?
我笑笑,回答說,其實這不過是萬千世界的生物鏈而已,無須太過在意。
銅鼓餅
前些日子,中學師弟、著名的清華大學王教授問我一張圖,說,銅鼓餅,還記得嗎?
銅鼓餅是江南舊物、傳統飲食,我還沒有寫過。我知道王教授提醒我的意思。
不過,他發給我的圖片,完全不是做銅鼓餅的樣子,倒像是燒烤。他跟我解釋說,電視視頻有些遠,拍得匆忙,只拍到了銅鼓餅做完后瀝干的樣子,所以我看起來像是燒烤。難怪。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過去的場景就洶涌而至。
銅鼓餅,其實就是一種普通的路邊小吃。傳統銅鼓餅的原材料主要是面粉和蘿卜絲。說傳統,是因為現在常有人跟蝦餅混淆,但蝦餅與銅鼓餅其實是兩回事,袁枚在《隨園食單》里記有蝦餅:“蝦餅,生蝦肉、蔥、鹽、花椒、甜酒腳少許,加水和面,香油灼透。”這跟我小時候看過吃過的銅鼓餅完全不同。
小時候街上節場上看人做銅鼓餅,很簡單,把蘿卜擦絲,加鹽,加水,加面粉,和面,讓面和蘿卜絲變成蘿卜絲面糊——如果放點切碎的野香蔥,味道更好——放在一邊的盆里,爐子上放口小鍋,鍋里盛放著燒沸的油,用一種特制的鐵夾子,或者說鐵盒子,用勺子舀著蘿卜絲面糊,倒進鐵夾子里,放油鍋里煎炸,油沒過夾子,眼見著白色的蘿卜絲面糊在沸騰的油鍋里變色,最后邊發黃,鼓了起來,然后自動漂浮出夾子,撈起來放在邊上一個瀝干的簡易設備上瀝干,即可食用。
瀝干的目的,一是不讓油浪費,滴下的油可回收,二是稍微晾一下,涼一點方便食用。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當然也吃不得銅鼓餅啊——沸騰的油剛煎炸過,燙啊。
銅鼓餅顧名思義,就是這餅像銅鼓。煎炸過后,其色如黃銅,其形鼓了起來,像扁的銅鼓,大概是面里放了堿或酵母的緣故。
油炸過的銅鼓餅,一張張擠在架子上瀝油,熱氣騰騰,而香味,也隨著熱氣彌漫開,漂浮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上,吸引著過往的人,尤其是孩子。
銅鼓餅攤頭出攤,一般是在早上,最多到九十點鐘就會收攤——故鄉過去的街市都是早市,春天在故鄉各處依時而輪替的節場(即廟會)上,銅鼓餅出攤時間會到午后,銅鼓餅可以給一些趕集的人當午餐。
我記憶中街市或者節場上的銅鼓餅攤頭,周圍總是圍著一群人,從來不缺人,尤其是孩子,無論男孩女孩,大孩小孩,無論站得遠近,都瞪著一雙雙饑渴的眼睛,或盯著出了鍋在架子上瀝油的銅鼓餅,或盯著攤主忙碌的手中在煎炸的銅鼓餅。而攤主,頭都不抬,只是忙碌,或者用土話喊一嗓子吸引人:“剛油炸出來的銅鼓餅,香到則弗得了,好吃勿貴!”……
只有見過這樣眼神的人,才知道什么叫欲望。我當年每次跟著大人到集市上,也總是瞪著這樣一雙充滿欲望的眼睛,咬著衣角,絞扭著手指,看著。大人一聲“走啦”,跟著大人走開的我,則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回望……
有些孩子則會拉著大人的衣袖央求買一塊,而我從來不敢央求,只能等大人主動給買。如果央求,那不就太不懂事了?那個年代,錢可金貴了啊!
所以,王教授說他小時候上街市總會買銅鼓餅吃,那是他家庭條件好。而我小時候則幾乎沒有吃過銅鼓餅,只是眼饞肚饞,卻從來沒有真正解過饞。難得吃到,是跟著祖父去街市的時候,祖父給的犒賞。但即便只有一兩次,那印象,已經永遠難以忘懷。
我不知道常州武進之外的其他地方有沒有銅鼓餅,但我小時候,銅鼓餅是故鄉街市的標配,前黃街上有,禮嘉街上有,廟橋街上有……尤其趕上集市節場。
王教授說現在的銅鼓餅內容變了,放了蝦,所以,現在的孩子都叫銅鼓餅為蝦餅,而且只知道蝦餅,不知道銅鼓餅了。其實它們是不一樣的。用我弟弟的話說,蝦餅是蝦餅,銅鼓餅放蝦,主料還是蘿卜絲面粉,放兩只死蝦而已。
小時候偶爾吃過的銅鼓餅,在我離開故鄉外出求學時回家,家里的經濟條件已經好轉,也曾經在街上買過銅鼓餅。但那時,吃過以后,總是覺得沒有從前的那種香,主要是已經沒有小時候那種饑渴的欲望了,或許是食物豐富了,我的眼界開闊了吧。
如今,我壓根想不起吃銅鼓餅,對故鄉的蝦餅也沒有一點欲望。
不知何故,我小時候想吃而吃不到的銅鼓餅,從來沒有像我小時候吃的餛飩團子那樣,成為我一生的至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