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麗
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的偉大旗手,是現代文學的奠基者,他的作品思想深邃,有著對封建社會吃人的本質的深刻揭露,有著對舊時代中國國民性的深沉思索。他筆下的一個個生動的故事,一個個鮮明的人物形象,都是對20世紀初期舊中國的真切寫照,充分展現了一位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對民族命運深深的憂患意識。
魯迅自小就有家國情懷。青年離家,遠赴日本留學。他剪去辮子,留影紀念,并題字:“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1],表明他報效國家的志愿。他學醫救國,棄醫從文的選擇也都是為著他的報國之志。他時常思考著中國的國民性問題,探尋著舊中國積貧積弱的原因。走在文藝救國的道路上,魯迅用小說、雜文等多種文體記錄了歷經辛亥革命、“五四運動”、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風云動蕩的中國面貌和國民精神狀態。魯迅在《我是怎樣做起小說來》中明確表示了他創作新文學的目的是:“揭出病苦,以引起療救的注意。”[2]本文擬對魯迅小說中揭出的“病苦”做出分析,從中領略魯迅先生憂國憂民的深重的憂患意識。
1918年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一針見血地指出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充分展現了“五四”時期反封建的時代精神。其后,不論是創作于五四高潮期的《吶喊》還是創作于五四退潮期的《彷徨》,魯迅都在多角度、全方位地揭示著辛亥革命前后、被封建禮教思想和宗法制度牢牢控制的中國舊時代的“病苦”——“吃人”,從而表現他濟世救國的憂國意識。
魯迅擅長把目光聚焦在被封建禮教和封建宗法制度牢牢控制的中國農村,借此來揭露封建社會的“吃人”本質。在他的筆下,不管是未莊還是魯鎮,不管是寒石山莊還是吉光屯,都是被封建宗法制度牢牢控制的地方,在這里富人權貴們高高在上,如趙貴翁、魯四老爺、趙太爺等,他們憑借財富權勢,掌握生殺大權。在他們的統治下農民們不僅在政治上的受壓迫,在經濟上要承受交租收稅等殘酷剝削,在精神上更是遭受愚弄和奴役。這里的農村一片凋敝、破敗的景象,這里的農民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生活苦不堪言。
在《阿Q正傳》中我們看到,未莊里的流浪雇農阿Q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借住在土谷祠,靠打短工度日。盡管他“見識高”“很能做”,卻依然赤貧如洗。他沒有姓趙的權利,追求吳媽被斥為造反,糊里糊涂被誣為搶匪,至死也沒能清醒,抱著“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3]的荒唐想法,慘死槍下,口中還愚妄地呼喊著“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3]
在《祝福》中我們看到,魯鎮上的貧苦農婦祥林嫂逃出要賣掉她的婆家,在魯四老爺家做傭人。盡管她低眉順眼,手腳麻利;盡管她“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4],“實在勤快的男人還勤快”[4],但主人并沒有對她有絲毫的寬待。“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話可說呢。”[4],被捆綁著賣給深山里的賀老六是她“交了好運”[4]。當命運再次施以辣手,使她再次喪夫失子的時候,她重回魯鎮,但是沒有任何人同情她,幫助她。人們只是在把她的悲痛咀嚼成渣滓后,把她視為克夫克子的喪門星,對她的笑也是“又尖又冷”。祥林嫂不僅生前淪為乞丐,哀哀無告,還要懷著去陰間被鋸刑一鋸兩半的巨大恐懼,在除夕之夜凄慘地倒斃街頭。她這粒塵芥,“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干干凈凈”[4]。
我們還可以看到《故鄉》中閏土,曾經天真爛漫的少年,在生活的艱難中,“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5]我們還可以聽到,《明天》中因庸醫誤診治死兒子而永遠沒有了希望、沒有了“明天”的單四嫂子每天夜里的痛苦嘆息。凡此種種,都充分顯示魯迅的小說正是通過揭示農民生活的深重苦難和精神的嚴重創傷,強烈地控訴社會的罪惡,達到對封建禮教制度的批判和否定。正如《狂人日記》中的狂人“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逢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6]。魯迅先生也正是暴露社會黑暗的深深痛苦中,苦苦探尋救國救民的光明之路。
魯迅的小說在充分揭示封建社會吃人本質的同時,并沒有刻意去描繪勞動人民所遭受的極度匱乏的物質生活,不堪負荷的繁重勞作,或天災人禍的慘狀,而是著重刻畫封建專制統治,封建禮教思想對他們深入骨髓的思想腐蝕和毒害,也就是國民性的“病苦”。正是這種腐蝕和毒害造成他們心靈麻木,愚昧無知,守舊冷漠,安于做奴隸。在這一切劣根性的支配下,勞動民眾身心受戕害,哀哀無告,甚至不覺得精神的痛苦。他們麻木不仁,難以奮起革命,甚至還抵制反對革命,成為反動派的幫兇。魯迅先生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刻意表現他們在黑暗社會中的悲苦無告,孤立無助和心靈上無法擺脫的壓抑感,顯示封建傳統思想壓迫的殘酷和深重,體現出反封建的斗爭精神。這種國民性中“病苦”的展示,充滿魯迅先生對民眾的深深憂患,正是魯迅小說深刻的地方。
比如《阿Q正傳》中的阿Q,他在現實中常處失敗,可是精神上卻常處勝利。他自我吹噓、妄自尊大,頗不把未莊的人放在眼里。因頭上頗有幾處癩頭瘡而時時與人爭斗,“口訥的便罵,力氣小的便打”[3],在最終吃了虧,被人揪著黃辮子在墻上撞幾個響頭的時候,卻用“你還不配”“兒子打老子”等荒唐想法自我安慰、自欺欺人。他在強大的統治階級面前無力反抗,卻以欺負小尼姑為樂。他沒有讀過書受過教育,卻天然地帶著封建的印記,篤信“男女之大防”“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3]等思想。即使到了生命終結的時候,還在為畫押時畫得不圓的圓圈而懊悔,為沒能痛快地唱幾句戲文而慚愧,最終只能用“孫子才畫得圓”[3]“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3]等荒謬想法和無師自通的“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3]的愚妄呼聲再次獲取精神的勝利。他身上彰顯出的自尊自大、自欺欺人、自輕自賤、欺軟怕硬、麻木健忘的精神勝利法,可以說是整個封建社會中國人的寫照,也是封建禮教思想對他深入骨髓的思想腐蝕和戕害。
再比如《孔乙己》中的孔乙己和《白光》中的陳士誠,他們都是封建思想和封建科舉制度的受害者,牢牢抱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封建思想不放。孔乙己至死不肯脫下他身上那又臟又破的長衫,逢人就講茴香豆的不同寫法,跟小孩子說“多乎哉不多也”[7],時時處處炫耀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才學,無非是顯示自己是讀書人的尊貴。他不肯放下身段去踏實干活,只愿意抄書為生,終至于偷,終至于被打斷了腿而不知所蹤。而陳士誠更是在屢試不中的打擊下精神徹底崩潰,在一天晚上追隨一道白光而去,淹死在村邊的池塘里。他們都是思想陳腐、愚昧不開化的封建科舉制度的犧牲品。
在魯迅筆下我們還時時可見一些所謂的“閑人”,比如王胡、七斤、柳媽、鄒七嫂,他們雖是封建社會的底層人物,卻是那樣的麻木不仁,自私冷漠。他們蜚短流長,推波助瀾,不僅自己“被吃”,而且幫助統治者“吃人”,成為舊中國這一“人肉筵席”上的座上客。
與此同時,魯迅小說還關注到在封建勢力和傳統思想盤踞的舊中國,一些新型知識分子所處的困境,揭出他們的“病苦”。他們都具有著反對封建思想的激情,以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個性解放、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想,同封建專制相對抗。比如涓生、呂維甫。但由于封建勢力和傳統思想的重壓,碾碎了他們的理想和希望,黑暗的社會環境逼迫他們倒退甚至吞噬了他們。作者揭示出了這些知識分子思想性格中的矛盾,敏感而脆弱,叛逆而怯懦,缺乏堅韌的反抗意識。它表明,任何個人奮斗,個性解放都是行不通的。
綜上所述,在20世紀之初風云動蕩的舊中國,魯迅懷著濟世救民的情懷,從文藝的道路,以小說的形式,生動形象地揭出了舊時代和國民性中的重重“病苦”。這是他細心體會的結果,也是他深刻思考的結果,更是他艱難探索的結果。這其間寄寓了他“引起療救的注意”的良苦用心,寄寓了他改良社會的良好愿望,也寄寓了他對國家民族深重的憂患意識,成就了魯迅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