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衛星
我總在閱讀。不是“我在故我讀”,而是“我讀以求我在”。這并不玄虛,稍加追問的人生里,“我”是什么東西,我置身于什么“所在”……都是令人困惑不解的問題。事實是如此扎眼驚心:人們活著,其“我在”卻是混沌含糊甚至缺失的。人們冒似自然地活著,貧苦力求富樂,卑微力求達貴;錢權、成功、進步、名詞定義著所有的人生如同水定義著魚,天空定義著浮云,一切都那么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但這并不是真正自然的人生,倘若人們在這所謂“自然追求”的苦痛與失敗中遠觀近看,便會發現,撕開這層“自然”說辭,人們甚至無法就他們的“中國經驗”達成共識,人們的經驗認同是如此之少,人們的悲歡少與他人相通。倘若人的感受只是唯一的,人用什么證明其“我在”?因此,我拒絕如此“自然”地活著,我從世界抽離所有的活力與精神,投身于閱讀,如同投身于莽原。我以此尋找同類的足跡。
然而,閱讀的失敗感與閱讀的重要性是成正比的,沒有經驗共識,閱讀的悲哀無遠弗屆。漢語書寫的可恥在于,他們不是書寫還原中國經驗,而是遮蔽扭曲中國經驗,他們不想達成共識,而想賜予共識。他們以此撕裂壓制著一切零星的彌合努力。他們成效顯著,他們的中國經驗光榮地撤離了人的經驗領域,他們是如此特殊,特殊成了非人。吊詭的是,他們對中國經驗的書寫表演,他們對中國經驗特殊性的非人化強調,卻成為了我一切閱讀的背景與起點,我由此遭遇了弗蘭納里·奧康納。這是無以復加的尷尬,盡管我狂喜而親近,仿佛游子回到了故鄉。是的,我在漢語書寫里沒有遭遇真實的中國經驗,卻在弗蘭納里·奧康納的英語寫作里與中國經驗不期而遇。
幾十年來,數億農人在中國大地上候鳥一般年頭年尾遷徙,他們漂泊無定渴求他鄉成故鄉,他們竭盡全力追求融合認同,數代努力而不免夢想成空,永恒的他者是他們的宿命,這在中國經驗書寫里我遍尋不著,卻在《流離失所的人》里一頭撞見。砸鍋賣鐵把子女送至更上的社會階層,幾代人的艱辛、驕傲、扭曲,代際之間的矛盾恩怨,這是中國經驗書寫遺忘的角落,卻在《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里歷歷如目。知識分子令人失望的失語與失格在中國經驗書寫里被刻意遮蔽,奧康納筆下幾乎所有的知識分子卻示現了他們的丑陋與低能。至于遍地偽善與空氣般彌散的階層歧視、道德歧視、人性歧視,無所不在的人踐踏人,奧康納竭力示現,在中國書寫里,無不為和諧與光榮抹殺。
奧康納,這美國南方文學的先知其實也是全部人類的文學先知。這虔誠的天主教徒,英年早逝受盡紅斑狼瘡折磨的非凡女性,人類骯臟與丑陋的最嚴峻最真實的偉大書寫者,以其不朽深邃的洞察力書寫的人生經驗其實也是全部人類經驗。奧康納當然不曾書寫中國經驗,她書寫的只能是她的美國南方經驗。然而,她半個多世紀前的美國經驗書寫的確展現了當下幾十年的中國經驗。這看似匪夷所思,實則合乎至高法則:她尊重忠誠于自己的美國經驗,她由此抵達了人類的普遍經驗。吊詭的是,中國人自豪于自身的特殊性以至于極端化到了把自己非人化的境地,卻不幸剛好吻合了奧康納的深刻洞察:人對自身特殊性的強調與自信自傲正是人的本質罪性,人對自身特殊性強調到非人化的境地,無非是以人神自居,然而,這些人誰也不曾為他人流過自己的血,卻心心念念于讓他人為自己流血,他們如愿以償地變成了非人——他們以為的神化其實是動物化、植物化、微塵化、尸腐化。他們因此丑陋骯臟畸形異變到了難以卒睹的地步。
在我的閱讀經驗里,再也沒有比奧康納更執著更全面更透澈的丑陋骯臟變態書寫者了。無所不在的丑陋骯臟變態幾乎可以說是我半輩子里全部的人生體驗,倘若把我全部的人生記憶制成一幀幀影像,除了這一切,我無法指望能看到別的什么。那些都是怎樣的面孔啊——虛榮夸張,縱欲放縱,偽善陰郁,自信膨脹,隱忍扭曲,歇斯底里,洋洋得意,蓄勢待發,變臉如龍……所有的面孔最終合成為一張長著無數充滿欲望面孔的碩大頭顱,張著巨大猙獰的嘴,黑洞一般一刻不停地吸納吞噬著任何東西:花草樹木、泥土山石、飛禽走獸、活人死尸,善與美,真與實。
人的生命記憶其實無非是一張張臉,我的生命記憶就是這樣一張無所不包的合成臉,積人世間丑陋骯臟變態之大成,我以為再也不會從他人的經驗那里看到如此恐怖惡心的臉了——所有那些漢語書寫的臉也是一張無數面孔疊合的臉,然而,單純無辜、飽經風霜、成熟穩重、自信陽光、睿智深沉、善良真誠、慈悲大度,永遠充滿希望永遠向往光明永遠光彩煥發永遠感恩永遠熱淚盈眶。這是一張多么完美的臉,它壟斷了我幾乎所有的漢語閱讀空間,它總是躍躍欲試地極富侵略性地要覆蓋抹除我與之悖反的中國經驗。我持守著生命體驗,閱讀延伸到域外,美好的意外出現了——我與奧康納不期而遇,然后,我發現我錯了,我的狂喜與親近難以言喻。奧康納的筆下充斥著無數我所經驗過的臉,她筆下所有面孔的深處都猙獰扭曲蠕動著魔鬼那張饕餮之嘴,無物不吞,無物不毀。我在奧康納筆下邂逅了我的中國經驗。
奧康納的長篇小說近似寓言,《智血》與《暴力奪取》在戲劇化的渲染中張揚著奧康納身體力行的某種理念,那種理念是她關于人類世界的終極思考。以此終極思考為指向,其全部31部短篇小說則純然是對真實生活的書寫,人類世界的種種丑陋不堪、層出不窮的骯臟墮落、難以盡數的扭曲變態……這種真實殘酷得少有人能夠接受,她卻反復書寫,仿佛條件反射,又似天命使然。所有這些真實的丑陋骯臟扭曲變態是純然肉體化的,因為靈魂與精神在這樣的肉身里根本無法存在,要么窒息死亡要么徹底肉欲化物質化。奧康納對這些靈魂沉睡精神死亡或者靈魂與精神自甘墮落依附肉欲的人類身體絕無任何姑息與憐憫,它們在她的筆下,即使只是出現一些部位,也只能是丑陋骯臟的。
人的臉總能讓奧康納聯想到一切不堪入目之物,如嚙齒動物、貓、豬、狒狒、蔬菜、糞便;人們要么長著一張張青蛙臉、鷹臉,齒落發疏;要么臉色發霉、質地如頁巖般粗糙通紅;或干脆一副蠢笨、癡呆、邪惡相。人的頭發在奧康納眼中與骯臟的拖把、拴香腸的線滴落著鹵肉汁等等日常生活中目不睱接的臟亂差物象有著高度的同一性。人的眼睛也很難看到美好的景致,除開明顯具有宗教隱喻性質的景物,人的眼睛所及之處依舊與日常生活中的臟亂差物象有著高度的同一性。奧康納筆下的世界如同九幽地獄,自然,活于其間的人類,則集丑惡變態骯臟之大成,沒有強大的承受力,閱讀者根本無法接受。
奧康納不容絲毫變形矯飾地書寫了她的美國經驗,在她的人生體驗里,人類世界與美麗、優雅、高貴之類的詞絕緣,人類生活就是赤裸裸的丑陋和可怕。奧康納的真實書寫因為過于逼真,以致如漫畫一樣驚心動魄,從而形成了夢魘之效。當我讀著她的這些深刻體驗時,我面前浮云般卷動變幻的是我的同胞們丑陋可怕的面孔與夸張變形的姿態影像,他們追逐不息他們爭斗不止他們算計不停他們享樂不盡他們施虐不夠他們受虐不悔,他們活得比蟲子還卑微下賤卻以為把握了自己的人生甚至掌控了他人的人生。我真實可怕的人生體驗是如此夢魘般黑暗,它時刻突出如浮雕醒目如皮影。這是真實的辯證法,極致的真實比夢魘還令人恍惚迷離。我因此想擁抱奧康納如擁抱我的愛人。
奧康納固然不吝筆墨給丑陋的人類畫像,但那只是細節的綜合,乃肉體人類不堪入目之理念實踐。她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周密而深刻,肉體人類不堪入目的不只是他們的皮相,人類生活一切領域在奧康納筆下都一一破產潰敗腐爛,他們的生活與他們的肉身切合無縫,一如蛆蟲之于糞坑正是天作之合。首先,作為人類世界的社會根基,家庭在本質上潰爛解體。奧康納筆下,所有的家庭無不殘缺陰冷,那些死去的父親從未甘心死去,他們的陰魂總是試圖奪舍子女,把生活留在過去。那些寡婦們要活成自己,卻無不把自己活成了女版男人,她們的權威來自那些死去的男人,卻脆弱得不堪一擊。家人之間,無論兄弟姐妹抑或是母子母女之間,總是彌漫著厚重的怨恨、輕蔑、仇視……他們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卻時刻暴發著人心的戰爭。這些隨時隨地的慘烈廝殺扎根在家庭的基石兩性關系荒涼冷硬板結厚實的土壤里,恒久開放著黑暗的惡之花。家庭內部兩性之間既然如此,就不可能指望超越家庭的人際關系與不同種族膚色之間的人類關系是和睦良善的,戰爭的惡之花開放在所有人心里,無人例外。
奧康納不給閱讀一絲亮色,人生而丑陋且無往不在更深的腐朽之中。再沒有比這更本質更切實的共鳴了,我的中國經驗里,戰爭從沒有一刻在任何角落停止過,人心的尸臭充塞于天宇。我們的家庭里,兩性關系自有其特殊性:男性樂于展示自己的控制力,女性樂于享受男性的控制——只要男性控制力足夠強大,能漫溢于家庭之外,掠奪他人。這建立在純粹施虐與受虐基礎上的兩性關系維持著恬不知恥的主奴和諧,因此,父母子女之間難以存在平等正常的親情,因為子女必須承擔起對外界的掠奪責任,如子女無足夠能力掠奪世界,那么,就是對父母的價值抹殺。主奴關系是自主擴張型關系,一旦基本的兩性主奴關系形成,就會無處不在,父母之間、兄弟姐妹之間、家庭代際之間就只能為之支配,而在家庭之外,一切社會關系便會癌細胞一樣如此無限繁殖,即使看似平行相交的同事朋友間,也為之支配,在平靜的日常表情下,暗黑的主奴心理洶涌澎湃。
主奴關系每時每刻都在擴張,病毒一樣瘋狂擴散是它的本質程序。此乃戰爭程序,一旦開啟,就不會停止。奴役、剝奪、敲詐、蒙騙、搶劫、偷盜……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沒有比這更丑惡更可怕的生存狀態了,戰爭日常形態化了。歧視所在之處,必有施虐與受虐。而主奴關系擴張而成的龐大社會網絡里,歧視既普世又終極,只要存在財富和權力的差別,哪怕只是些微差別,都會有歧視的毒霧在人心間彌散。與奧康納不同,這里,民族、膚色、教派之間的歧視雖然存在卻只是衍生性的,并非最重要,歧視在此變得單純而膚淺,但更為絕對與普遍,有如空氣一樣普世且不可或缺:權力,是一切歧視的合法性。不論男女老少,不論民族種族,不論膚色信仰,只要擁有權力,就在歧視的等級鏈條里占據了有利位置。
這個金字塔型的等級鏈條,是世界的骨架,生活的法則,最下層乃無量之權勢赤乏者,最頂端的,自是權力的至尊,也由此成為文化、經濟及一切領域的至尊,因為權力可以兌換占有一切。金字塔有巨大的韌性,來自于其奇特變態的平等——塔中個體,無論蟻民至尊,必須遵循權力通吃的法則。任何至尊,即使含著金鑰匙出生,他在踏上至尊之位前,也曾匍匐屈膝于至高無上的權力腳下,經驗過蟻民的心路歷程,他或許比一個蟻民踏上至尊之位要容易,但他們一樣都不過是相對的主人,絕對的奴才。這是奧康納所不知的中國普遍經驗,但當她寫出了她美國經驗里的歧視大觀,也就同時寫出了中國生活的歧視大觀,雖然具體內容有差異,但其實是一樣的人類:他們熱衷于奴役同胞同類的戰爭,他們丑陋而變態。
所以,絕非巧合,奧康納的小說還是暴力大全。在丑陋骯臟的世界里,既然戰爭不過是日常生活狀態,那么暴力就伏在人們的門前,開栓可見。奧康納尊重生活尊重日常經驗一如她尊重自己的天主教信仰,往往令人驚訝她的現實主義究竟需要怎樣強大堅韌的心臟。這是持續震驚的閱讀體驗,只要翻開奧康納的書,這震驚就會刺破我們謊言一樣的生存平衡。這是奧康納追求的效果,她既然撕下了一切和諧溫馨的文明外衣,就得賦予野蠻的日常戰爭人生以顯豁的形式,而這,再沒有比具體的暴力更恰當的了。尤其令人震驚的是,只要閱讀開始,閱讀期待就不由自主地成了暴力預感,而當暴力驗證預感時,閱讀震驚仍持續著:這暴力是如此偶然,以致于必然會發生;這暴力是如此漫不驚心,以致于驚心動魄;這暴力是如此瑣屑細膩,以致于震碩堅挺……如此閱讀體驗仿佛行路,行人知道路上會有石子,但他無論如何都會撞在上面。再沒有比事先預知的震驚更令人震驚的了,奧康納以此告訴我們,人類其實就是如此愚蠢,人類世界就是如此荒唐可笑。
但,奧康納筆下的暴力是二重性的,它既是審判,又是恩典。審判與恩典潛伏于日常生活,隨時隨地會暴發,不由人自主。當審判來臨,恩典必然隨之涌現,所以,暴力在這里變成了由死得生,是眾所周知的那一位復活的重現。人心的戰場在此時此刻鮮明地呈現出舊約上帝嚴峻的面孔,他不是人文主義溫情脈脈,也不是自由主義愛心噴涌,他完全不在乎人的想法,他冷酷甚至殘暴:沒有誰是預定的,恩典無處不在但并不易得,你得付出血的代價。但這終究是善的美的,死亡盡頭畢竟有福音的消息。這與漢語生活的暴力真相有著令人絕望的區別。是的,我們的暴力無處不在,我們的暴力日常又突兀,但我們的暴力沒有持久震驚的效果,它與日常生活一樣令人習焉不察,因為它不是審判,因而也不是恩典,它只是命運,只是現實,如吃飯喝水一樣,是一件不假思索就習慣與接受了的事。
再沒有比這更絕望的真相了:漢語生活的暴力只是暴力,純粹死亡的屠刀,它單調地揮動,沒有收割生命的絲毫快感,它只是機械地工作。既然沒有什么審判,也沒有什么恩典,那就一切都是平面化的,因此漢語生命是高度同質化與粗鄙化的,因為除了機械地為活著而活著,自以為是卻慣性地追逐著權勢名利,他們的內心是純然的荒漠與冷硬,根本就沒有絲毫內在生活的痕跡。這是必然的,因為他們其實是“它們”,是完全肉身化的存在,注定只能為純粹的暴力而活也為它所終結。當審判與恩典降臨,肉身退后,心靈上前,精神沖破天花板的禁錮暴發出巨大喜悅與歡樂——如此善美的生命奇觀,我們永遠看不到也領受不到。我們只是“它們”,屠案上的肉塊,如此而已。
因此,閱讀奧康納,當然不止狂喜與親切,我從她筆下丑陋骯臟的世界體驗到我雖然活在特殊國度,卻一點也不特殊,我不過是一個人。而任何人無非越傲慢自大越自以為圣,其實越可憐卑微,在強權至上的丑陋世界里無非等級鏈條里一只自以為是的扭曲蛆蟲。這是我本真的漢語經驗,在奧康納這里獲得了無與倫比的印證。閱讀奧康納,我前所未有地洞悉了我的“我在”,然而,這是多么絕望的洞悉:奧康納心懷我無能擁有的信仰,這讓她活在丑陋的世界里卻擁有凈化一切的信念——她的世界里,一切都終將被拯救或喪失;那些喪失的,也是一種為了拯救的啟示。而我的世界里,強權就是信仰,日常戰爭是信仰的唯一方式,這里沒有審判也不會有恩典,一切都不會得到拯救,包括我讀,包括我在。一切注定會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