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婧
“70后”作家無意回望歷史,他們對于文革避而不談,文學上的政治邊緣化使得他們將目光注入這一特定時段的社會文化狀態。正因為如此80年代涌現了大量的小城小說。小城是在傳統農村和現代大都市之間,作為兩種文化的交匯點,是一種過去與今天的碰撞,正如“70后”作家一樣,見證歷史文化在新時期社會轉型中的變遷。
路內作為“中間代”作家,從2007年在《收獲》雜志上發表《少年巴比倫》,到2008年發表《追隨她的旅程》,再到2014年的《天使墜落在哪里》,2018年的《花街往事》等等,他用自己獨特的記憶講述了路小路、顧小山等一群生活在二三線城市,為了生活不斷掙扎的普通人的故事。那些失落無奈的生活、那些卑微瘋狂的愛情,都發生在那個“衰老的縣級市”——戴城。路內的書寫沒有著筆于整座城市的快速變化,也不去展現老百姓逃離貧窮的富裕生活,路內將他的個人生活軌跡和情感經驗帶入這座小城,通過社會的變革,去展現小人物在時代中的彷徨與失落,以及如何在失落后重獲光明。
80、90年代,中國社會正在飛速發展中,民族矛盾、階級斗爭不再像50年代那樣尖銳,許多小城市不斷向繁榮大都市轉型,而路內筆下的“戴城”,就是曾經的蘇州。路內在最開始并不承認戴城就是蘇州,“中國所有衰老的地級市都是這樣,那些快要破產的國營工廠就是這樣子。”[1]在后來寫到《天使墜落在哪里》,戴城已被他認作蘇州。這里的“戴城”凸顯著這一時期中國社會的某些特質。
新村不是“戴城”所特有的,是為解決大城市中的工人住宅問題的一個時代的全新產物,[2]其本質是為工人階級服務,但在路內筆下的新村已經沒有了曾經50年代的輝煌。路小路曾形容過自己的居住環境:“80年代初單位分配的公房,四五十平米的小戶型”這些房子分配到職工手里,往往交一點房租就能住進去。[3]曾經的工人新村是讓人羨慕的存在,但是這種生活上的滿足也僅限于老一輩的戴城人,對于路小路這一代的年輕人而言,這種規范化的住房無法讓他們在這座城市中得到滿足。當理想與現實的落差加劇,年輕一代不得不為自己尋求一條出路。
技校與工廠,在路內的小說中同樣也是戴城不可或缺的存在,“從技校到工廠”像是戴城中青年的人必走的軌道一樣。與新村一樣,路內對他所熟悉的學校傾注了大量筆墨。當代作家有寫大學的朝氣,有寫高中的艱苦,很少有涉及到技校的,而在80年代初,進入技校,學習技術,是農村和小城鎮青年人的驕傲,到了“路小路”、“顧小山”這一代卻成了另外一番景象。在90年代初期,金貴如“楊一”這樣的大學生只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二,“剩下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們總不能聽任自己成為文盲,哪怕出于自尊心也得稍微讀幾年書吧,技校不算太差。”[4]這一時期的技校已經不再是令人羨慕的存在,在技校學生需要做的只是混過三年過渡期,然后就可以到成人的世界去闖蕩。
這個成人世界就是許許多多的化工廠,這些廠無一例外地向外噴著毒氣,這些散發致癌的氣體的工廠,卻是當時許多人維持生計的重要來源。對于新一代的年輕人對這些工廠卻沒有了老一輩的熱情,路小路討厭農藥廠,卻又悲哀的發現無法去逃離。路小路20 歲到30歲的青年時代都是在工廠度過的,在這里他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見識了許許多多成人世界里的潛規則,工廠里復雜的人際關系與森嚴的等級制度讓路小路們無法呼吸,一度讓他們對生活感到絕望。
小城在歷史中的變遷固然是路內創作的重點,但在這變遷中浮沉的普通人的生活也是其創作的另一個深思。有研究稱其創作的人物身上有作者自身的身影,小城如果是當時中國許多地級市的縮影,那么小城中的人也是當時許許多多中國人的代表。
在90年代的中國,學歷漸漸取代技術在人們心中的地位。與“楊一”相比,路小路顯然是個失敗者。他在各方面都不出眾,是戴城中最最普通的一員。他厭惡化工廠,他想做營業員,人生夢想就是坐在科室里喝茶看報紙,但這著也只是路小路的想象,他最后技校畢業還是成為了糖精場的工人,即使如此,看似頹廢的路小路仍然不斷改變。路小路的言行舉止可能像是個混混,但卻無法忽視其內心的善良。也正是由于心中的這份柔軟,使得他們在面對這個社會時會顯得無力以及迷茫,他們是社會轉型浪潮下的遺棄者。路小路們試圖去掙扎與反抗,這份希望卻不斷被現實所擊碎。困擾路小路們的不再是現實與理想之間的落差,而是在社會轉型中的生存難題。而楊一相對于路小路而言,他有著驕傲的資本。最初的楊一是名重點高中的學生,與路小路們“混日子”不同,楊一對自己的人生有著明確的規劃。但命運的齒輪使得楊一畢業仍然回到戴城的農藥廠上班。與路小路宿命般的人生相比,楊一的生活更像一場刻意的鬧劇。
與路小路那一代的年輕人不同,路內在《慈悲》開始去關注老一輩戴城人的生活狀態,與90年代年輕人的彷徨不同,面對生活的重壓,老一輩的戴城人不像年輕人的逃避姿態,而是選擇去融入。“慈悲”更像是一種信念。水生的少年記憶是是從逃離饑荒開始的,父母兄弟在這場災荒中生死不知,水生進入化工廠后,根生、玉生、復生慢慢出現在他生命中,年少的水生面對著苯酚車間的工人們退休后會生癌,但是不退休繼續干,又會累死的悲慘宿命,利用自己的智慧為他們爭取補助,就是因為工人要活著。婚后因為玉生身子不好,全家的重擔也都壓在了水生一個人身上,而后廠里改革,為了30塊錢的津貼,倒三班,同樣是為了活著。水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英雄,卻是一個生活上的勇士。他吃得了苦,認得了命,他始終明白做人處事的規則,懂得順勢而為。水生質樸而機敏,他有著老一輩中國人的對于生活的態度:努力活著,就是對于生活的尊重。
與80年代在小城中不斷經歷迷惘的“路小路”們不同,路內筆下的女性形象一直是以果敢、堅毅的形象出現,多數隨著自己的軌跡離開了這座小城。《少年巴比倫》中的白藍是糖精廠的異類,可她又不同于路小路對人生的迷茫,她對生活有著理智的規劃。所以最終她選擇離開路小路,離開了戴城;《花街往事》中的顧小妍,作為家里的唯一女性,她甚至可以保護自己的父親與弟弟。她憑借自己的力量與整個大環境對抗,她渴望考上大學,渴望離開花街。然而,現實卻是殘酷的,與楊一相同,她最終也回了花街,成為默默無聞的郵遞員;《慈悲》中的復生作為生下來就因為兔唇被生父母嫌棄,是水生給了她生的希望,她沒有去抱怨生活,她高三為了高考加分上大學從而加入了田徑隊,之后也可以從容面對生父土根。路內筆下的女性同樣有著迷惘、孤獨的困境。她們在大環境中的搖蕩,卻沒有放棄尋找新生,她們渴望通過自己的力量找到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戴城,其實就是上世紀90年代中國二三線城市的影子,路內以他筆下的小說人物為媒介,為我們展現了90年代大變革大轉型的中國普通百姓的日常。無論是路小路、顧小山、楊一,還是顧小妍、白藍、復生,甚至是顧大宏、水生,他們隨時代而變動。路內用他的黑色幽默將九十年代娓娓道來,路內的小城故事里有著悲涼與絕望,也有著質樸與堅強。即使希望變失望,生命如凡塵,也終將奔向傳奇。在都市文化下,小城逐步被取代,父輩老去,年輕一代出走,但小城所留下的記憶卻不會消失。路內的小說始終以自傳式的手法,講述中國化的故事,讓我們通過一座城和與之相關的人在一個時代的變化與成長。透過這些洶涌的意象,感知作者對于青春、人生的思考。
注 釋
[1]李國永.背離與回眸——論路內作品中的“原鄉”與“他城”書寫[D].吉林大學,2015.
[2]凌云嵐.小城故事變奏曲——評路內的小城小說[J].文藝爭鳴,2014.
[3]路內.少年巴比倫[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8.
[4]路內.追隨她的旅程[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