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紫漾
在主題上,作為典型的反烏托邦小說,三部書中所描繪的世界都是一個高度極權的社會,從《我們》中的“無所不能者”到《1984》的“老大哥”再到《白銀時代》的各種公司,反烏托邦小說都會有一個象征著高度極權的個人或者機構。在這里,世界和人都成為一種被觀察的對象時,對人的話語權的限制以及對思想的扼殺成為了其主要特征。無論是“我們”這個群體性指代符號還是“世界是銀色的”所充斥的同一冷寂的色彩,都是反烏托邦小說對人作為個體在極權話語下的消失的暗示。整個社會朝著一個自認為理想而完滿的國度建立,可是在這種理想之下,是人性的喪失和自由的剝奪,個體的話語權不斷被消滅,每一個“我”最終只能成為“我們”。所以,三部小說的結局驚人地相似,不管是D-503、溫斯頓還是王二,他們最后都以“熱愛”著他們的“老大哥”結尾。在三部小說的結尾,D-503主動摘除想象力,I-330被處死;溫斯頓再被成功地“改造思想”后被殺;“王二”遭受鞭刑而死,“我”和“舅舅”都失去了創造力,變得“不再叵測”。就這樣,最后一個“人”似乎也消失了。
悲劇性的結局意在強化權力對人性的極致摧殘與漠視的書寫,權利從來都不是通過來懲罰人來達到規訓的目的,而是通過凌辱來摧殘人的尊嚴,擊垮的是人性。就拿溫斯頓來說,思想警察對溫斯頓進行我們難以想象的“改造”,當他的所有的尊嚴都分崩離析后,溫斯頓承認了所有他沒有干過的事情,高喊著“整朱莉亞!拿這整朱莉亞!別整我!朱莉亞!我不在乎你!”。而朱莉亞同樣也這么做了。作者們在反抗極權的背后也在深刻地洞察著人性,當人沒有了尊嚴,沒有了思想,將能夠睡覺不再忍受痛苦作為最大的追求時,人性的光輝消失了,人性既然瓦解,那么人這個分子作為獨立個體的根基也必然破碎。既然如此,小說中人物的結局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作者沒有辦法超出邏輯去給出一個廉價的美好的拯救。但與此同時,這種帶有悲劇色彩的政治寓言結局是作家對社會體系的嘲弄以及喚醒人們對自由人性的追求的一種精英知識分子責任感的體現。正是這樣的追求與思想使得這三部來自不同國家不同作者不同社會政治體系的小說在內核上具有高度的一致性,也是其作為典型反烏托邦小說的原因之一。
其實不難發現,雖然作品塑造的是一個高度集權的社會,但是在這些高度集權的社會里,總會保留一個不一樣的“桃花源”。盡管這個桃花源并不一定物質繁榮或者科技發達,但會自然而然地與故事所塑造的社會背景形成鮮明的對比。從《我們》里面的綠墻,綠墻外是一片無垠的綠色海洋,這堵墻使他們機器般”完美”的世界和非理性、丑陋的樹木、鳥類和野獸的世界分離。每次我和I-330幽會都會在一個“古代”的房子里,在這座“古代”的房子里,有沉重、咯吱響的不透明的大門、深綠色摩洛哥皮革、巨大的桃心木床,沒有粉紅票,沒有數字,是一個和聯眾國完全不同的,“野蠻的”世界?!?984》在一開始,就寫了溫斯頓愛去逛舊店鋪,與其說是對舊的物品的喜愛倒不如說是一種對過去生活的懷念,而這種懷念根源于他骨子里對現在生活不滿,那么后面所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也就顯得合情合理了。他和朱莉亞約會時的那片草地,那片有著畫眉鳥,陽光經過無數樹葉過濾后傾泄的林地多么像亞當和夏娃的伊甸園啊。
再到《白銀時代》,《白銀時代》里那個與現實世界相反的伊甸園并不像前兩部作品一樣那么明顯,但是在第一篇的《白銀時代》里,除了我受雇于寫作公司的那個世界外,還有一個“沙漠”世界,那是“我”的小說——《師生戀》故事發生的背景之一。王小波在寫沙漠的故事時自己加了一段:“假如說這個故事有寓言的話,它應該是:在劇痛之中死在沙漠里,也比迷失在白銀世界里好得多?!笨梢姡唠m然都是反烏托邦小說,但是卻暗含著一種烏托邦理想,也很好地印證了反烏托邦小說與烏托邦小說繼承和依存關系。烏托邦精神的繼承是反烏托邦小說的現實意義所在,無論是用理想來反抗還是用極度夸大的黑暗來反抗,對社會現實的關注和對人類人道自由的主動承擔才是這些小說得以在文學史上熠熠生輝的原因。
三者除了在思想情節上有相似性,作為典型的反烏托邦小說,其在話語表達上也有著一定的代際傳承性。在《我們》中,D-503用他的私人筆記記下發生的一切,也即他從一個嚴格遵循數字遵循時間表的數字家變成了一個逐漸有了愛與思想的心理變化。《1984》延續了《我們》中采用日記書寫的這樣一種形式,同時加入了第三人稱敘事。溫斯頓在貧民區的普通貨鋪里買下了一本薄子,找到了房間內一個偶然的可以逃離電屏監視的角落,開始了他的日記寫作。即便知道“他這會兒要做的,是開始寫日記。這不算不合法(沒有什么是違法的,因為早就沒有了法律),然而一旦被發覺,即使不判死刑,至少也得勞改二十五年?!钡€是一連幾周都在為這一刻做準備,“只要把這么多年來,那沒完沒了、煩躁不安的內心獨白付諸筆墨不就行了么?!边@樣以日記書寫形式的描寫從一方面來看是配合反烏托邦小說的情節書寫,背景既然是在一個高度極權的國家,那么內心的真實情感是不被允許的,只能通過日記的形式展示書寫的合法性。另一方面,日記作為一種話語表達的方式,其書寫記錄成為了一種反抗的象征,“日記”是人的最后一點“自由”的圣地。到了王小波的《白銀時代》時,采用了第一人稱限制敘事,使用了大量的類似于“但它是真是假,我卻不記得了!”、“但這不是真正的生活,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呢?我又不記得了”這樣的內心獨白式語言,雖然沒有明顯地使用日記這一工具,但這些大量的內心獨白式第一人稱敘述語言就是對前者“日記敘事”的沿用。這種私人化的語言表述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反烏托邦小說渴望人性呼喚自由的內核。
三者都在一定程度上用了無意識語境。并且從《我們》到《白銀時代》這種混亂感愈發強烈,時空背景刻意被抹去,情節的連貫性也逐漸消退,人物的語言反倒是有點像是在“說瘋話”。溫斯頓說“自己清醒時絕不胡言亂語”,王二說:“我怎么會說出這些話來,這些話是什么意思,我自己都無法解釋?!边@些無意識的語言經常讓讀者感到迷惑。但這種話語表達,恰恰是反烏托邦小說的另一驗證,語言是人類思維的工具與載體,語言的工具性可能會壓抑甚至遮蔽人最初的原始欲望,當工具和載體戰勝了人,甚至工具和載體取代了人,人類的主體性就變成他者性,人的自由被框定在語言之中。所以小說中人物總是會出現一些前后自我矛盾的話語,因為有一些話語是在整個權力體系之下被迫進行的話語表達,而另一些話語是人本性的原始呼喚。這些話語很大程度是無意識話語的表達,溫斯頓在寫日記的時候就多次寫到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寫這些,主體無法控制這種無意識,也就表明即便是在文中那種高度極權的社會里也無法完全湮滅掉人性,正如巴赫金所說:“人作為一個獨立的聲音,獨立的意志,縱使’殺死也不能把他駁倒’”。1人們只能通過言語的無意識來透露無意識的真相,帕森斯就是因為在夢中說了“打到老大哥”而被他的女兒舉報了。主體的無意識完全是話語的產物,通過主體不自覺的夢和日記中不受控制的話和日常的失言來表現,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反抗,也就是之前所提到過的“日記式書寫”作為反烏托邦手段的一種體現。此外,三部小說中都有很多矛盾的語言,比如《1984》一開始就出現的三句自相矛盾的口號:“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白銀時代》里我的思考:“棕色的馬上說道:老大哥,我要寫小說!如你所知,我們在寫作公司做事,每天都要寫小說。她居然還要寫小說。”看似矛盾的語言實際蘊含了作者的深思,為了突出諷刺效果,作者們往往正話反說,反話正說,莊諧并用,再給整個文本籠罩一種黑色幽默的氣氛的同時又給讀者帶來一種驚心動魄的震撼力。由此看來,《我們》、《1984》、《白銀時代》中的無意識語境書寫和語言的矛盾混亂實際上是反烏托邦小說的一種必然書寫。
“食、色,性也?!睈凼俏膶W作品經久不衰的表現主題,在烏托邦極權社會,個人的喪失也就是人性的喪失。王小波曾經說過:“想愛和想吃都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果得不到,就成為人性的障礙?!?所以反烏托邦小說一直在尋求一種人性的重新構建。無疑,性與愛作為基本人性,在反烏托邦小說中起到了不可代替的喚醒作用,但三者的書寫卻經歷了一個“由愛喚起了性;先性再愛;然后有性無愛?!边@么一個過程。三部小說的從重點書寫愛到重點書寫性的演變,實際上是把重心從一種形而上但需要馴化的情感體驗轉移到最原始和野蠻的人的本性。在演變的過程中,愛的喚醒在被削弱,最野蠻粗鄙卻又是最純粹的人的動物性在被大肆渲染,其精神旨歸逐漸直指人最初的本性。
在《我們》和《1984》里,主人公的人性通過兩個具體的女性進行喚醒。在遇見了I-330之后,D-503的生活脫離了正規,時間被打亂,失去了聯眾國最重要的數字感,滿腦子想的都是見到I-330,甚至發出“可是,我還是睡不著——我無法入眠。我瀕于滅亡!我無法履行我對聯眾國的義務了!”的感概。如果說在遇見I-330之前,D-503是“思想純潔”的,那么溫斯頓一直卻是個隱藏的“犯罪者”,一直在打聽神秘的兄弟會,討厭仇恨會,朱莉亞的出現,與其說是啟蒙不如說是一次激發,溫斯頓心中的反叛感被愛賦予了勇氣。所以僅僅是一張“我愛你”的字條就點燃了溫斯頓內心深處的明火,“在上午余下的時間里,他沒法再定下心來干活”,“在看到‘我愛你’三個字后,活下去的欲望變得熾烈起來?!盌-503是在先有愛,然后在愛中感受到人性的復蘇。而溫斯頓與朱莉亞的媾和更像是一種反叛的姿態,在溫斯頓說;“聽著,你擁有的男人越多,我越愛你。懂嗎?……不單單是對某一個人的愛,而是那種動物的本能,那單純的、無所顧忌的性欲:這就是足以摧毀黨的力量?!钡胶髞?,兩人“引起的不是欲望,而是情愛”,通過“有性無愛”到“性愛自由”,這就是《1984》的反抗。
相比于前兩部作品,《白銀時代》中性與愛始終處于一種分離的狀態。全篇的性書寫可謂是直露且粗野,洋溢著荒誕扭曲的色彩,但同時這也構成了王小波重要的寫作特色?!段覀儭泛汀?984》中的性愛喚醒到這里變成了一種極其錯亂的性愛關系,在這些故事里,人物的主體性在弱化,這四部分中的女性形象都沒有一個具體的名字,而代之以“棕色的”、“F”、“穿黑皮夾克的女人”、“藍毛衣”、“我的前妻”等,使得整部小說充斥著一種似夢非夢的荒誕感。而無論是“我”、“我的舅舅”、“王二”,似乎都沒有體會到愛情,而是總是處在一種有受虐傾向的怪異性愛之中。
在《白銀時代》里,我是一個寫作公司的員工,正在寫一本名叫《師生戀》的市場暢銷書,在這個故事里,我與老師的愛情是畸形的,老師是個陰影,“在她看來,我永遠是寫在墻上的X,X是性的符號。我就是這個符號,在痛苦中拼命伸張開來”,后來這種陰影轉移到“公司”和“頭頭”身上,“這些故事送到了頭頭的案端,等著被紅筆叉掉。紅筆涂出這個X,如你所知,X 是性的符號?!痹凇?015》和《2020》中都有“我”因為犯了錯誤而由女管教押到堿廠去砸堿。女管教命令“我”與她做愛,“因為她在路上差一點把我打死,我猶豫了起來,過了一會才答道:‘報告管教,犯人王二正在服刑!堅決服從命令!’”小說還多次提到“我”的性器官不受“我”的控制,“讓她對它輕聲細語。過了一會,那東西就精神抖擻在那里……他是我的東西,卻在聽別人的命令?!碧幪庴w現出性作為肉體與“我”的心靈的分離,也就是一種權利對身體的規訓的象征,作者大篇幅地展示性的不自主,以及靈魂與肉體的分離,實際上是在暗諷性對于服從于政治的服從,對于這個權利體系的服從。在王小波的小說中,兩性交往遵循“由性及愛”,不能不看作是對《1984》的再傳承,但比之更加悲涼的是,“王二”們并沒有在性中的得到愛,而是在肉體的閹割下失去了愛。情的升華不能以“性”的剝奪為前提,所以他的小說中人物始終沒有愛。在這種背景模糊化的“性”下,身與心的不協調被急劇放大,使得環境愈發顯得滑稽可笑、荒誕不經,使其“黑色幽默”風格與“反諷”天然地聯系在了一起。
由于性的宣泄,人們變相地獲得了所期望的快感,獲得了在壓抑環境中難得的自由。所以性在反烏托邦小說中也是反抗社會現實的武器。而《白銀時代》中的性受虐心理,實際上展現的是人們內心那種渴望被重視、被發現的情緒,暗示他們內心某種“出格”或者“犯錯誤”的沖動,也是對極權社會“物極必反”的警鐘,這與溫斯頓從與朱莉亞做愛所獲得反叛感可以說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極權社會之所以規定人的性生活,就是因為極權政府想要達到全面統治,就必須消滅人自身的差異性與獨特性。而家庭是我們得以建立個性與人性的場所。極權社會為了使每一個個體保持一種絕對孤立的狀態,所以需要避免以性關系為基礎的現代家庭。人與人之間一旦無法建立親密的聯系,就會處于孤立無援的分子狀態,這樣以來,無論是“聯眾國”、“大洋國”“社會治安管理公司”都會堅不可摧。所以,性與愛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極權社會的消解方式,但是在三部小說的演變過程中,反抗的力度在加深,《我們》以愛來反抗極權,《1984》以性宣泄來獲得快感,《白銀時代》以性的不自主來嘲諷極權社會,但是從愛壓抑到人最基本的動物性的性壓抑,莫不是一種更大的悲涼?
從《我們》到《1984》,作者展現故事情節與內心變化的方式從完全的自我話語表達開始加入了他者的態度,即一種冷靜客觀的敘事態度。如果說《我們》是純粹的心靈獨白,那么《1984》中,作者卻加入了第三視角,有意識地拉開了與溫斯頓的距離。再到《白銀時代》雖是采用第一人稱書寫,但是同時采用的是有限視角,所以“我”好像是故事中的人物,又好像脫離于這之外,這樣的模式一方面可以讓讀者客觀真實地觀察到那個世界,另一方面又能從主人公的內心獨白(作者的反諷)中進行思考。
漢娜·阿倫特說:“極權主義的基礎就是無結構的群眾”。3三部小說都在盡力地闡述人在極權社會主體性的消失,從《我們》開始就顯出了這種意識,作者將主人公冠以D-503這樣一個數字,意指人自身的消失。但這里的D-50還是一個具體的實實在在的人。到了《白銀時代》,作品中的主人公逐漸顯露出一種模糊性,王二這個人存不存在一直是處于一種未知的狀態,王二的主體隨時都處于一種可以被抹煞的地步,名字完全變成了一個純粹的符號,所以說在表現“人”的消失上,抹去人的存在上,王小波可以說是在前者的基礎上又取得了新的突破。可見三部作品中的主體話語消逝是逐漸變強的?!拔覀儭弊鳛榧w符號的這一概念被書寫的更加極致了,前者只是以數字代替名字來表現“人”的消失,后者則是通過多人同名的方式讓你根本感受不到這個人的存在,人成為了無法自主的精神碎片。很多時候,軀體無需親臨現場,種種符號體系代替軀體行駛權力,消滅名字有時甚至比消滅軀體更有效。所以,“王二”這個名字正是權力對個人的完全消解的一種體現,在極權社會里,我們最終只能淪為“我們”。不得不說,經典的小說必有其經典之處,三部小說從思想情節到話語表現始終都保持著在以一種戰斗的姿態反抗“烏托邦”,可謂用心良苦。
注 釋
1.米哈伊爾·巴赫金:《關于陀思耶托夫斯基一書的修訂.巴赫金文集》,第五卷,曉河譯,錢中文編.[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71頁
2.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園》.[M].譯林出版社,2017,第73頁
3.(美)漢娜·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3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