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笛卡爾
18世紀被法國人稱為“光之世紀”,它很好地說明了一個事實:這一世紀最耀眼的事,是開啟現代世界的啟蒙運動,而照亮了整個歐洲的啟蒙之炬,相當程度上是由法國人點亮的。不過,這場以觀念更新與科學革新為主要內容的革命之火,早在一個世紀前就已經點燃。
自17世紀中葉起,一種變化悄然醞釀,歐洲人開始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懷疑精神,去質疑此前為他們所深信不疑的基本信念。一批人文學者進而形成一種共識,認為人能憑借自己的理性來認識世界,理性會引導人類社會的進步。
當然,這并不是說,啟蒙前的中世紀就是不講理性的,毋寧說,啟蒙運動實現了一次轉換,將理性的運用從形式邏輯的方法變成自然科學的方法。它直接體現于兩個學科的大發展:天文學和數學。而這兩個領域的兩個代表人物—1642年去世的意大利天文學家伽利略,以及1650年去世的法國數學家、哲學家笛卡爾,實際上也正是這場運動的開啟者。
他們一個用科學幫人逃離地球進入宇宙,一個用哲學幫人逃離世界返回自我,聯手定位了現代人的處境。不過,在心智革命的意義上,笛卡爾對人類的影響要深遠得多,因為由他開啟的哲學革命指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沖擊著每個人的思維結構。
中世紀的法國,是稱霸歐洲多個世紀的軍事強國和政治強國,也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主導著歐洲文化。這得益于8世紀查理大帝的遠見卓識和養士之風。他在國內興建從宮廷到教堂乃至修道院的三級學校,積極引進學術人才,極大地催生了法蘭西思考和論辯哲學與神學問題的學術氛圍。
在這一注重文化的氛圍推動下,經院哲學開始逐步醞釀形成,理性被引入信仰,邏輯被吸納進神學系統,成為論證上帝存在的工具。論證的具體方法是以宗教信條為根據,以一系列固定的邏輯共識,推出結論。
當時,邏輯作為神學院的三大基礎課之一,其主要內容基本上繼承了亞里士多德的邏輯方法。最早證明上帝存在問題的經院哲學家安瑟倫,帶著“我絕不是理解了才能信仰,而是信仰了才能理解”的宣誓,采用亞里士多德的三段論去完成證明。他的論證很簡單:
大前提:凡是最完滿的觀念必然包含存在;
小前提:上帝是最完滿的觀念;
結論:上帝必然存在。
這種方法雖然現在已被拋棄,但在當時很有力。
在經院哲學興盛的同時,亞里士多德的思考方式也全面影響著其他思維領域。以對物質世界的解釋為例,亞里士多德認為,支配物質運動的有“四因”:形式因、動力因、目的因和質料因。
比如,高山上的一塊石頭,從山頂上滑落。此時,因為巖石是重的,它傾向于回歸大地,這就是它的“動力因”。它回到了大地,這是它的“目的因”。它是由石塊組成的,這是它的“質料因”。而“形式因”是說,一顆樹苗的種子,會長出樹,而不是結成葡萄,這是因為“樹”是這顆種子所內在的“形式”,所以種子發育后,是在漸漸實現它本就內在的形式。
這種解釋很有創見,但是很粗糙。按照它來解釋世界,簡單點說就是:指南針為什么要指南,因為它注定了要指南。
這種以先驗和感覺為基礎的理解世界的方式,雖然在中世紀一直支配著歐洲人的思考方式,但到了17世紀,隨著科學研究在各個領域的進展,開始岌岌可危,不僅在科學上受到類似英國醫生哈維所提出的“血液循環論”的直接挑戰,也受到笛卡爾這樣的哲學家的批評與反思。
笛卡爾批評道,亞里士多德主義的思考方式是在用想象力思考問題。他反其道而行之,熱衷于以實際的探索來發現自然世界的規律。在熱衷于解剖的一段時間里,他曾寫信給朋友,稱自己“正在解剖不同動物的頭顱,希望從中發現想象和記憶等等是由什么構成的”。在他看來,這個世界“沒有發現任何不能用自然原因來解釋其形成的事物”。
笛卡爾批評道,亞里士多德主義的思考方式是在用想象力思考問題。
笛卡爾相信,對待知識的傳統方式的軟肋在于它的根基,“在如此不穩固的基礎上,絕無可能產生穩固的東西”,而“證明亞里士多德原則錯誤的最好方法,就是在他們被追捧的那么多個世紀里,沒有產生任何進步”。

笛卡爾(右二)與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中)
當這位發明了解析幾何的數學家試圖重建哲學地基時,他將出發點選擇為數學。因為數學不從感覺出發,而是“從最抽象的原則出發,經由嚴格的推理,而達到正確的結論”。在數學推導中,邏輯會引導人不停地問,對嗎?正是這種懷疑的態度,一步步把人引向正確的結論。
盡管笛卡爾謹小慎微,但還是迫于嚴密的社會氛圍,逃去了荷蘭。
也由此,笛卡爾確定了自己的哲學原則:對萬物諸事還未被確定為“真”之前,都要抱懷疑的態度。
懷疑只是笛卡爾的第一步,他真正要做的,是用懷疑來檢驗一切,以尋找到一個確實可靠的原理。但這“確實可靠”的并不好找。也許,世界本就是一場夢呢?我們又如何真的能確定眼前的風景、書上的內容、上帝的存在都是真的,對一切我們都可加以懷疑。
但在笛卡爾的思考邏輯中,哪怕可以視世界萬物為虛妄,仍有一點毋庸置疑,人不能懷疑自己正在懷疑的意識。也就是說,如果我的存在不真,那么我就無法產生懷疑,也不能假設宇宙萬物皆為虛妄。
就此,笛卡爾說出了他的名言“我思故我在”。通過把它確定為好比“1+1=2”的數學定理一般的哲理原理,笛卡爾回到了思考的最基本起點。

(左起)笛卡爾的第一本哲學書《談談方法》、啟蒙時代中描述的知識具象系統
但確立了“我”的主體意識,并不是為了推翻上帝,反對信仰。笛卡爾自己無意于貶損信仰,更不敢貶損信仰,他再三聲明自己是個最虔誠的天主教信徒,完全服從教會,他的哲學寫作與神學無干,也與政治、社會無干。
這倒并不是笛卡爾出于自保的權宜聲明,包括笛卡爾在內的啟蒙思想家大多仍是虔誠的信徒。他們的思考努力,只是希望人能完全自由地運用自己的心智,將理性更好地運用于信仰,用清晰的眼光來評價包括宇宙、上帝和自然在內的一切,而不是通過有組織的教會和做著邏輯游戲的經院哲學。
事實上,17世紀的法國,處在狂熱的天主教徒路易十四世的統治下,國家宗教氛圍濃厚。盡管笛卡爾謹小慎微,但還是迫于嚴密的社會氛圍,逃去了荷蘭。他的哲學思考和寫作,也是在異國完成的。
無論是因為客觀環境的限制還是思辨層面的難度,笛卡爾這一步走得都不容易。在他第一本哲學書《談談方法》中,他形容自己“好像一個在黑暗中獨自摸索前進的人,下決心慢慢地走,每一樣東西都仔細摸它一摸,這樣雖然進步不大,至少保得住不摔倒”。
通過懷疑證明了意識的存在后,接下來,笛卡爾要證明周遭世界的存在。出于理論體系的邏輯需要和理論“徹底性”的需要,他決心在證明中引入信仰,去證明上帝的存在。
如何證明上帝之存在呢?笛卡爾的分析邏輯是:首先,人類社會、自然世界都是不完美的,這是一個事實判斷。理論上講,不完美的存在應該不會擁有“完美”這個觀念,但是人類卻擁有完美這個觀念,既然如此,這個完美觀念只可能是完美的神賜予人類的,就像現實世界中不存在完美的三角形和圓形,但理性告訴我們,它是存在的。
而如果上帝確實存在,那么上帝賜予人類的認知能力就應該是正確的,因為上帝不會欺騙人類。就此,笛卡爾得出結論:只要正確運用上帝賜予的理性,就可以認識真理。而這一結論正是日后啟蒙運動中思想家們的最重要信念。
笛卡爾對世界存在的證明是曖昧的,一方面,他確立了“我”這個主體,幾乎擠走了上帝,但另一方面,他依然給上帝留下了看似重要的貴賓席。

啟蒙時代發明的幻燈機
與他同時代的法國思想家帕斯卡在《思想錄》中看到了這種曖昧的危險性,他說:“我不能原諒笛卡爾,在他的整套哲學中,他本愿意避開上帝而不談,但他終未能阻止自己讓上帝的手輕輕撥弄了一下,使世界動起來;此后,他就再也沒有給上帝安排別的什么事做。”
無論笛卡爾主觀意愿如何,他都開啟了一個不需要上帝參與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可以充分運用自己的理性來成為自己以及自然的主人。
這種堅信人類能夠進步的樂觀的理性主義觀念,也成為了日后啟蒙思想家們的核心信念與主要追求。他們真誠相信理性的力量,認為一旦人認識到并應用了適當的科學方法,人類知識的穩步擴展以及人類條件的穩步改善就會是必然的結果。他們相信人的完美性和可塑性,也相信人類能夠擺脫痛苦與疾病,擺脫偏見和謬思,在真理和幸福的大道上昂首前進。
笛卡爾雖然從反對亞里士多德主義的經院哲學起步,但奠基自他的哲學體系深深烙印上了法國人華麗而浪漫的特點。他試圖構建一個宏大的體系,這個體系能夠涵蓋一切,從小小的螞蟻到上帝的恩典,從人類的情感到宇宙星辰。在這一點上,它倒是與中世紀的亞里士多德大廈相配。
如今我們理解啟蒙運動,言必提及法國,然而就是笛卡爾這位打開啟蒙之門的人,一生中最豐富的創作階段卻不在法國,乃至他的去世,也不在法國,而是在寒冷的瑞典。這位哲學家在自己的母國難以自由伸展,但他的思想結果卻仍然影響到了法國,哪怕在啟蒙大潮到來之前的17世紀。
路易十四,這位統治法國長達72年,跨越17、18兩個世紀的君主,一手在法國確立了一個強大的的中央集權王國。在他統治期間,一套與這一制度相配合的思想、言論和行動體系也隨之建立。盡管它是禁止宗教自由、壓制自由討論的,但國家的行政系統日趨科學、系統和完善,這個變化正同科學的、演繹的、理性的笛卡爾思想遙遙相應,共同預示著現代性的即將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