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維

啟蒙時期的法國沙龍文化
啟蒙運動常常被描繪成“圣徒與罪人”,抑或是“英雄們推翻暴君和頑固分子”的故事。
這些啟蒙思想家,不是我們通常想象中,身處象牙塔專攻學術的教授,反倒是一群世俗之人。
他們或相互認識,或彼此欣賞,也同時存在分歧,但在崇尚理性,摧毀神權、王權和特權,追求人的權利、自由和平等方面,是高度一致的。他們的行動很接地氣,以致受到大眾的追捧,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知識分子和大眾的互動。
他們是環境的產物,在理解環境的同時試圖改變環境,而他們也的確具備改變環境的某種能力。
“什么是啟蒙運動?”1783年,《柏林月刊》以此為題開展征文,吸引了一大批當時的思想家。
第二年,“學霸”康德“霸氣”發表《答復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運動?》,“啟蒙”的矛頭指向“迷信”,一句“從迷信解放出來喚作啟蒙”終結了問答。
“迷信”一詞初現于中世紀,當時不具有今天所謂“封建迷信”之類的含意,而是一個籠統的概念,囊括了崇拜、天譴、偏見、狂熱、狹隘和想入非非,意在讓所有事物曖昧難辨。
到了中世紀末,自然科學和近代技術的勃興,以及古典文化的“再生”,動搖了植根于宗教神權的統治,加速了工商業社會中世俗化和個人主義的發展。
律師之子伏爾泰依靠寫作成為巨富,在自己擁有的費內城堡過著時尚生活。
這個時期的歐洲,如“一艘行駛在大海上卻要重建的船”,很多源于宗教符號體系的概念開始在內涵上發生變化。一部分人開始對獨立思考情有獨鐘,開始“只憑自己的良知、責任感和批判意識”,為社會的“改弦更張”撰寫作品。
“迷信”在這部分人眼中,不再只是一個宗教概念,更是一切有悖于理性的思維方式,是康德所謂的“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
要擺脫迷信,擺脫思想的混濁,必須啟蒙,以破除宗教迷信和教會黑暗勢力的統治。啟蒙的第一步,是要“照亮”(法文Lumières)人們的頭腦,讓人的理性之光驅散黑暗。

律師之子伏爾泰

孟德斯鳩男爵
就像康德把整個啟蒙運動稱為理性的解放一樣,啟蒙運動的核心就是理性主義。與康德同處一個時代的哲學家也認為,理性是肯定人間文明的一切標準??梢哉f,道德、文化、思想、社會規則各方面,都必須符合理性,否則就是不合理的。
只有由理性創造出來的東西才是合乎理性的,這個思辨邏輯,其實是把理性提高到相當于上帝的地步。這是啟蒙運動中最為重要的一點,因為這樣做,是在上帝這個權威之上建立一個新的權威,即是以理性的權威來取代信仰的權威。
今天我們談及“啟蒙”,往往會聯系上“五四”,再加上“法國”這個前綴。這是一個誤區。法蘭西固然是啟蒙重地,但啟蒙并非法國一枝獨秀。啟蒙因地因國而異,是由多個國家和地區參與的多元化的啟蒙。
17世紀,啟蒙因笛卡爾而讓法國聲名遠播。但“自由”的英國開始為世界打開“近代”的大門,同時也促進著歐洲大陸的思想演變。
18世紀雖說是“伏爾泰的世紀”,這時候的法國,以伏爾泰為代表的法國“啟蒙四賢”(還包括孟德斯鳩、狄德羅和盧梭),雖然風頭很勁,但他們卻無一不受“打頭陣”的洛克、牛頓、休謨等人的影響。
如果離開了經驗和感覺,理性也同樣會走向謬誤與荒誕。

《百科全書,或科學、藝術和工藝詳解詞典》、《論法的精神》、《社會契約論》
比如,伏爾泰訪問英國的時候,讀遍了英國哲學家的書,對洛克尤其注意。洛克當時的著作已經關注到國家的形式、人權與自由。后來,伏爾泰把他在英國的觀察和思考記錄下來,以《哲學書簡》為名發表,啟蒙之風也隨之吹到法國。
法國的啟蒙家,幾乎都是由知識分子構成的社會精英。他們有足夠的經濟支撐,雖然都贊揚勞動技能,但很少出生于平民階層。
孟德斯鳩有男爵爵位,孔多塞是侯爵,愛爾維修通過包稅生意發家致富。律師之子伏爾泰依靠寫作成為巨富,在自己擁有的費內城堡過著時尚生活。最為激進的自由思想家霍爾巴赫男爵,則出生于德國貴族之家,遷居法國后,在巴黎擁有一家富麗堂皇的畫廊。
良好生活的背景,意味著他們的寫作也是為同一階層的成員們而寫。尤其是在被稱為法國啟蒙運動奇跡的1749年,很多啟蒙者因為寫作和啟蒙事業開始嶄露頭角。
比如,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震動歐洲,布封的《自然史》出版發行,而帥哥伏爾泰結束了同夏特萊夫人15年的同居,加盟啟蒙陣營,變成啟蒙者們的精神偶像。貴族霍爾巴赫在巴黎開辦沙龍,是為啟蒙運動的核心基地。
這年10月,盧梭穿過鄉間馬路,前往一個古堡。這個古堡曾經是狄德羅因為《論盲人書簡》被關押的地方。有趣的是,在這年11月,出獄的狄德羅回到巴黎,投奔了霍爾巴赫男爵。
兩年后,狄德羅再次成為教會眼中“最危險的”無神論者和自由思想的傳道者。原因是他和數學家達朗貝爾合編了一本“各門科學、藝術和技藝的據理性制定的詞典”,也就是眾所周知的《百科全書》第一卷。
《百科全書》深重地影響了法國社會?!皢⒚蛇\動”這個詞在法國人那里并不像現在這樣受待見,被法國人掛在嘴上的,是“百科全書”。這種說法體現了法國啟蒙運動者們的具體理想。

出生于瑞士日內瓦一個鐘表匠家庭的盧梭

法國“ 啟蒙四賢”之一— 狄德羅
在整個啟蒙運動當中,法國的這些哲學家、學者、知識分子認識到,人是環境的產物,如果要走出蒙昧,唯一的手段就是普及知識。之后,受其影響,英國大名鼎鼎的培根說的那句“知識就是力量”,也是在這個背景下提出來的。
在政治生活中,法國啟蒙運動者關心民眾由誰代表,思考如何向君主、官員提供更具建設性的意見,盡管現實生活中他們很少參與政治,或組織反抗。出生于瑞士日內瓦一個鐘表匠家庭的盧梭,就以“人生而自由,卻無處不在桎梏之中”開篇,寫成了《社會契約論》。
宗教問題上,他們更加旗幟鮮明。啟蒙運動者幾乎沒有想過用完全的無神論來取代宗教,他們其中的一些人甚至對宗教有很深的了解,試圖尋找或塑造一種新的充滿人性的宗教,來彌補當前的不足。
遺憾的是,世界遠比啟蒙者們看到的、認識的、想象的更為復雜。18世紀后期,隨著啟蒙者的隊伍逐漸龐大,他們開始與法國大眾文化之間產生富有成效的互動,但新一代啟蒙者或與之相伴的新寫作手法,最終卻使雙方關系趨向緊張。
法國史專家羅伯特·達恩頓曾指出,18世紀80年代的法國出現了一種新型的、極端的啟蒙運動,類似于滿腔怒火的大眾新聞業。窮困落魄的啟蒙寫作者,釋放出很多不和諧的信息,不僅以粗魯慫恿的詞匯猛烈抨擊那些經典目標,如教士、包稅商和官員,而且還發自本能地痛恨享有特權的整個上流社會。
以“理性、科學、世俗人道主義”為三大標志的啟蒙運動,推動了人類的進步,讓人們對啟蒙運動寄予了無限進步主義希望。然而,18世紀以后,這種希望開始出現落空的跡象,人們開始懷疑啟蒙本身的作用與價值。
批評者強調,不能對啟蒙運動的價值太過樂觀,因為理性造就了20世紀的專制和極權??茖W用攝像頭監視人們的一舉一動,甚至納粹的暴行、奧斯維辛的焚尸爐,都有嚴格精確的科學管理,而人道主義可以成為干涉別國內政的借口。
歷史學家質疑被稱為“理性的時代”的18世紀,認為在牛頓自然科學大受認同的背景下,啟蒙者們獲得真知的關鍵不是推理,而是實驗和經驗,因為人本身不僅是思考的動物,也是感覺的動物。
如果離開了經驗和感覺,理性也同樣會走向謬誤與荒誕。比如,已經66歲的伏爾泰發表的小說《老實人》中,自小具有反骨的伏爾泰塑造了萊布尼茨的庸俗信徒邦葛羅斯博士。邦葛羅斯博士盲目相信萊布尼茨的形而上學主張,認為“在這最美好的世界上,一切都在走向美好”,卻對他眼皮子底下正發生的一切殘忍與痛苦之事視而不見。這是何等的諷刺。
還有一點讓啟蒙運動備受質疑—啟蒙運動意在建立一種新的信仰和國家制度,而其目的是為了資本主義更好的發展。英國歷史學家羅伊·波特批評說,啟蒙運動在帶來“進步”的同時,也給底層人民帶來了不平等和壓迫。他甚至毫不留情地指出,牛頓、伏爾泰這些啟蒙運動的重量級人物,正是背后邪惡的推手。
不管在當時還是今天,當我們回頭清算啟蒙運動,不可否認的是,那種稱啟蒙運動“已經讓當下很好了”的贊譽之詞,是與許多人的生活經驗或體驗不符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啟蒙沒有改變過這個世界。
啟蒙運動是未竟的哲學事業,就像哈貝馬斯認為的那樣,啟蒙不是沒用,而是還不夠。啟蒙不單屬于18世紀的歷史,更是一項長期持續和反復恢復“運用理性”勇氣的社會任務。
人類從未真正告別蒙昧。事實上,每個時代都應該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像法國最初的啟蒙者那樣,褒揚和抨擊,討教和論戰,互相影響又各自區別,但其總方向卻是一致的—推動世界走向公平、正義、理性,以及尊重人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