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ing Moth.

《堂·吉訶德》
“騎士小說”這一名詞聽上去也許古舊,但最負盛名的騎士小說《堂·吉訶德》的誕生,拉開了世界文學中現代小說的序幕。
“心理小說”“黑色小說”“感傷小說”,聽起來頗為新潮。我們能下意識地想起寫《追憶似水年華》的普魯斯特、寫《黑貓》的愛倫·坡和寫《少年維特的煩惱》的歌德—三位鼎鼎大名的文豪分別活躍于20、19、18世紀。可就在19世紀的法蘭西第一帝國到第二帝國時期,針對當時最流行的三種類型的小說,已經誕生出一群優秀的“反叛者”。他們在觀察、反思舊有小說體裁的同時,也逐漸形成了自己關于真實自我、真實世界、真實歷史的看法。
經由生活和文字的反復淬煉,19世紀的法國文豪才得以憑借“現實主義”的偉大護旗手名號享譽世界,將時代寫成經典。這些劃時代的文豪的代表,正是司湯達、巴爾扎克和福樓拜。
44歲才出版首部小說作品《阿爾芒斯》的司湯達,是一位大器晚成的“浪漫主義輕騎兵”。
因為在此之前,司湯達以道德散論和旅行見聞的撰寫為生。充沛的閱讀熱情和積極記錄生活的態度,為他日后的寫作積累了寶貴的一手、二手素材。
盡管司湯達沒有撰寫過小說理論,但他無比重視生活瑣事,視之為生活的“真實”。這在當時是非同尋常的。
司湯達在《紅與黑》中說:“小說,這是一路上拿在手里的一面鏡子。”這只“手”,是某個平凡普通人的手,而這面鏡子中,能看到的形象主要是這位仁兄的面容,時代只是隱隱約約浮現在后方的背景墻。
在司湯達看來,由巧合和套路編成的“黑色小說”,限制了真實性。由偉大英雄與卑鄙惡棍對立的“歷史小說”,也同樣忽視了具體個人的“隱線歷史”。因此,司湯達與黑色小說、歷史小說決裂了。
司湯達的小說,注重對具體事務和人類心理活動的觀察,其作品也因此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俗。這種呈現是那么微妙,以至于其時代的評論家往往只看到,“司湯達是一位注重心理學或倫理學的作家”,而忽視了他依靠對瑣事的描摹刻畫出的“真實”所襯托的“現實主義的光輝”。
比如,《紅與黑》是一部用第三人稱敘述視角寫作的小說,但這個第三人稱的敘述者,卻是主人公于連誠實的“代言人”。在描寫環境和人物時,敘述者只給讀者提供于連的“親眼所見”。在主人公的視點中,對周遭環境和面前人物的觀察是“印象化”的,而不是被安排在背景板跟前的靜物。

司湯達

1954年電影《紅與黑》劇照
經由細讀所產生的效果是驚人的,讀者之眼與主人公之眼所觀察到的事物面貌,在敘述者之眼的誠實復述下,逐漸達成了一致。這種一致感的實現,就是“真實感”的達成。
司湯達在《紅與黑》中說:“小說,這是一路上拿在手里的一面鏡子。”
以虛構的情節和技法達成真實,因此,有學者將1830年《紅與黑》的出版,譽為“現代小說的誕生”。
司湯達力圖展現人物眼中的真實,因而他的作品結構和情節節奏也是自由奔放的,隨插曲的長度和轉折點的需要,或收,或放,似乎激情和靈感本就無須受形式的束縛。但自巴爾扎克起,“小說大師”的名號才正式被賦予深意,他開創了小說形式的真實,利用形式和結構的精美,使情節成為意義的載體。
巴爾扎克在小說中發現了“時間”的存在—時間不只是鐘表上的刻度點,也不是某些長度的度量衡,而是將“時態”與作品結構相連,通過倒敘的手法,從“現在”不時地返回“過去”,通過現在發現過去的同時,讓現在也歷史化了,從而讓情節在對比中逐漸豐滿。這是時間的寬度在小說中的貫穿和延續。
自1833年起,巴爾扎克的作品朝著“思想和觀察緊密相連”的方向前進。他在青年時期不間斷的寫作經歷,加上中年時期商場受挫所帶來的自省特性,二者相輔相成,為他的創作提供了持久的專注力和哲學的思辨力。據說,能持續工作17小時的巴爾扎克,每天都必須喝上50杯特濃咖啡!
在創作層面,他將觀察結果分類凝結,這就是巴爾扎克對時代風俗的精妙“算法”。他對各種類型的人物進行了一次全面清查,將“個性典型化”。
與此同時,觀察的結果又反向促使巴爾扎克在完整社會構想下,反復強調人物所代表的思想要旨。這就是反復在其各個作品中多次登場的人物們。他以人物反復登場的天才構思,實現了將典型“個性化”。

巴爾扎克
巴爾扎克在完整社會構想下,反復強調人物所代表的思想要旨。
經由循環往復的推演與歸納,巴爾扎克成功在腦子里創造了他體系龐大、結構完整的“真實世界”—整體的真實勝過了部分的真實,作品與作品之間互相反射,從而展現出更廣闊的前景。
當代知名的巴黎大學教授米歇爾·萊蒙,曾指明這個“真實世界”的全貌。巴爾扎克將這個世界編入三部分:《風俗研究》《哲學研究》《分析研究》。
《風俗研究》包括了巴爾扎克最負盛名的小說,他將其分為六個方面:《私人生活場景》《外省生活場景》《巴黎生活場景》《政治生活場景》《鄉村生活場景》《軍事生活場景》,每一個“場景”包括了多部小說。
《哲學研究》是以“直覺”為核心而安排的小說,他把哲理故事《驢皮記》等、神秘小說《塞拉菲塔》等,都納入其中。
而《分析研究》中,他只把道德和生理學相結合的《婚姻生理學》放入(其余未完成)。
然而,波德萊爾精準地刺穿了巴爾扎克創作世界的實質。波德萊爾認為,與其說巴爾扎克是一個觀察家,不如說他是一個幻想家,尤其還是富有激情的幻想家。但現代人幾乎全都很肯定巴爾扎克的畢生努力。
相比之下,福樓拜是一個難以界定的神奇作家。他的作品有著現代小說非常顯要的特征。在小說中,旁觀的敘述者絕不分析、絕不介入,而是冷峻地“觀看”。當我們回想起司湯達的“小說是拿在手里的一面鏡子”時,福樓拜的情況則是,“有著第三只眼睛,它看見了手里拿著一面鏡子的人,它走近鏡子,瞧了一眼里面的人”。
觀點犀利、樂于和文豪“抬杠”的納博科夫,是福樓拜的“死忠粉”。他曾在《文學講稿》中論述過福樓拜作品中,作為一只去人格化的敘述者“眼睛”的敘述方法。
福樓拜的一種文體方法是“展開式”,用連詞“and”逐一展現一系列視覺形象,以此來表達情感的積聚,而不是依靠分析和總結。敘述者只負責“陳列”,不負責“渲染”。因此,納博科夫說:“似乎有一架攝影機,透過逐一展開的景色,將我們帶往了永鎮。”
此外,福樓拜還喜用法文的未完成過去時,來表示一種連續的動作或狀態,表示在過去習慣性地發生著的事情。
由此,福樓拜達到了寫作的雙重目的和結果。
首先,一只類似全息投影的無差別記錄者“眼睛”,取代了人格化的敘述者,向讀者老實巴交地“輸出”環境和人物。在19世紀中期,電影術尚未誕生的時代,福樓拜卻以科學的前瞻性,在文學實踐中成功營造了觀影時觀眾眼睛所看見的效果,這是前所未有的。而福樓拜也確實在《包法利夫人》中表明過藝術同科學之間的相關性:“越往前進,藝術越要科學化,同時更要藝術化,兩者在山麓分手,回頭又在山頂結合。”
其次,時間的本質在福樓拜這里得到進一步的揭示。普魯斯特認為,福樓拜所使用的未完成過去時,使時間表現為既是流動的、延續的,又是統一的。
而“真實”在福樓拜這里,不僅作為一只旁觀者之眼,表現為敘述者人稱形式的消失,同時也以情節的走向毀滅,來證明主人公思想和心理的虛幻本質。
對福樓拜而言,藝術是一種幻覺,而這種表象的幻覺就在于,能使人們理解事物的隱藏真實。事件的前因后果并非源于命運的偶因,而是在一系列事件中,人物因認知能力所限,而產生的對世界或真實或虛幻的看法,才導致了結果的幻滅。而這幻滅本身就是藝術的美。

1991年電影《包法利夫人》劇照

福樓拜
福樓拜所展現的不僅是“真實的景象”,他還通過客觀陳列艾瑪·包法利對巴黎的幻想,和她最終結局的相互印證,向讀者揭露了最刺骨、最真實的“虛幻表象”。
在福樓拜的創作中,最重要的目的不是作為一種寫作技法的“真實”,也不是令讀者成為觀看屏幕時那只“敘述者之眼”的真實感,而是通過一系列、全方位的真實所揭穿的現實生活的“虛幻”本質,形成無懈可擊的悖論—我們透過真實、看見真實、讀懂真實,最終卻得到幻滅的結局—真實的手段竟是通向虛幻結果的途徑,真實的外殼包裹著虛幻的內里,這才是福樓拜的“虛幻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