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含聿

“今天的白日夢朗讀會到此結束,話不多說,大家快趕去大劇院看六點鐘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吧。”
11月1日17:30,烏鎮西柵詩田廣場,當所有參加當天白日夢朗讀會的嘉賓朗讀結束后,主持人史航的結束語只有這么一句。
當晚,由莫斯科藝術劇院帶來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作為第七屆烏鎮戲劇節的閉幕大戲首登烏鎮大劇院。這部戲劇改編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名小說,說到這里,對陀氏的寫作或對該作品有所了解的人就會明白,把這樣一本小說搬上舞臺,難度會有多大,觀眾的期待會有多高。
改編的難度越大,越會出現眾口難調的困境;觀眾的期待越高,越會有表示失望的聲音。老卡拉馬佐夫的扮演者伊戈爾·邁爾克都洛夫,在次日的小鎮對話中表示,他們的話劇版《卡拉馬佐夫兄弟》從第一次公演開始,相關爭論就沒有停過。“首次演出時,所有的導演、演員都表現得非常糟糕,但是最后整個劇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贏了。”
或者我們可以這樣說,話劇版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成也因原著的偉大,敗也因原著的偉大。
陀氏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原計劃出上、下兩部,遺憾的是,當他正準備創作第二部時,為了撿滾到柜子下的筆筒,用力過猛,導致血管破裂,當天便離開人世。而已完成的“第一部分”,通常被評論界視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最成熟、最偉大的作品。
故事改編自一樁真實的弒父案,以撲朔迷離的案件和復雜的人物關系為切口,展現了卡拉馬佐夫家中父子兩代人之間的尖銳沖突。相比于小說中探討的宗教信仰、人性善惡、民族性格等思想話題,小說的故事脈絡是相對簡單的。
老卡拉馬佐夫是個貪財好色之徒,從事著不正當的利益交易,對兩任妻子和三個兒子都不曾盡到責任,更毋說對待那個“發臭的女人”和他的私生子了。他不僅意圖獨占發妻留下的遺產,還因為一個風流女子而與長子德米特里爭風吃醋,甚至不惜誣害長子。
長子德米特里對情欲的放縱與老卡拉馬佐夫最為相似,也因此導致兩人的關系最為劍拔弩張。德米特里多次在公開場合揚言要弒父,在一次“捉奸”行動中差點兒真的把父親打死。于是,當老卡拉馬佐夫真的死于非命時,長子便成了難以開脫的頭號嫌疑人。
次子伊萬是個心機深沉之人,表面上對待遺產和美色云淡風輕,卻在最有可能阻止父親被害的時候選擇了離開。在與私生子斯乜爾加科夫最后的對峙中,人性深處的善惡交錯在他身上展露無遺。
幼子阿列克塞是串起整本小說中事件發展、引起角色自白的關鍵人物。事實上,陀氏在作者前言中表示,阿列克塞是他的主角。而根據陀氏遺留下的筆記來看,第二部的故事主要講述阿列克塞的婚后生活。
私生子一邊自述悲慘身世,一邊從血水里拎出一個待被洗禮的嬰兒玩偶。
然而,《卡拉馬佐夫兄弟》之所以被奉為神作,絕非單單因其故事內容跌宕起伏和情節發展環環相扣、節奏緊密。更主要的成就在于,不僅通過一個發生在平民社會中的家常事件反映出彼時俄國社會的歷史問題、發展狀況和百姓生活,而且在更高層次的哲學、信仰、倫理、人性等方面,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和剖析。

2018年1月5日,北京,第三屆中國國際芭蕾演出季期間,俄羅斯圣彼得堡艾夫曼芭蕾舞團演出《卡拉馬佐夫兄弟》
一方面,這正如上海翻譯家協會會長夏仲翼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一書的總序中所寫:“小說家不是政治家或哲學家,重要的不在他能提出什么醫治人生和社會的良方,因為這時他們往往是既幼稚又可笑的。文學的力量在于敏銳的發現,表現的深刻,在感性的圖像里展示世界的真相和人性深處的奧秘。就這一點來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做得非常出色的,可以說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時代高度。”
另一方面,陀氏在小說結構上將“復調寫作”推向極致。讀者既可以在故事層面讀到一個完整、震撼人心的故事,也可以在社會歷史層面找到特定時代下的社會風貌,甚至可以在更高的哲理層面與作者一同探究人性中共通的哲理。
原著所蘊含的深刻思想,為戲劇化的改編奠定了成功的基礎。但復雜的寫作手法,也確立了戲劇藝術表達所難以企及的文學高度。
三幕劇,五個多小時的演出,全程俄語演出配中文字幕。
盡管在劇中飾演卡捷琳娜的演員達亞·莫羅茲表示,為了讓觀眾能跟上演員的說話速度,他們已經減慢了說話速度,整個劇比在其他地區的演出時間長很多,但對于中國觀眾來說,全神貫注地跟完全程,依舊是不小的挑戰。


或許是因為晦澀難懂的俄語和快速翻頁的大段字幕實在催眠,也或許是因為緊張的戲劇節行程著實令人疲憊,演出開始不到20分鐘,我周圍的觀眾便已睡倒一片。
隨著劇情的發展,當出現激烈的情節和驟然“闖入”的電子樂,睡著的觀眾會醒來,有些會打起精神看戲,有些則會在下一段情緒平穩的對話、獨白中,再度睡去。
有趣的是,即便這樣睡睡醒醒難以完全入戲,但在中場休息時離場的人屈指可數。到底是因為原著過于經典所以強迫自己來看,還是心疼價格不低的劇票,就不得而知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留到最后的觀眾是明智的,也是幸運的。因為到了第三幕,整部劇的藝術表現力有了極大的提升,在某些場景下,終于可以使人暫時忘卻原著的文字力量,而沉入話劇的現場。
對原著的呈現,始終是這部話劇最大的爭議點。
面對原著78萬字的內容和多條故事線索,如何進行取舍?如何在保留文學性的同時,進行藝術性創作?最終,劇本盡力呈現小說原貌,但是削弱了愛情這條線,著重展現父子間的矛盾。例如宗教大法官、審判、佐西馬神父的生平、小學生伊柳沙等內容,也不同程度地被縮減了。
面對這樣的取舍,甚至有人質疑“這不是原著”。達亞·莫羅茲反駁道:“這樣的指控不會有任何證據,因為我們的劇本百分百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原著,至于內容的取舍,導演康斯坦丁·勃格莫洛夫呈現的內容,最接近他心中的原著全貌。”
作為一個看過原著的觀眾,我完全贊同達亞·莫羅茲的觀點。而作為一個全程掙扎著保持清醒的觀眾,我不得不說,把原著中大段的獨白直接搬上舞臺,并不是個明智的選擇。雖然這體現了對原著的尊重和致敬,但原著的哲理高度,并非照搬對話和獨白就能展現的,而乏味的表現形式必定會導致藝術性的缺失。
誠然,俄羅斯戲劇和中國戲劇在藝術審美方面有區別。這也是為什么幾段突然以高音量插進的歌曲和過于象征化的舞蹈出現時,觀眾席發出了一些噓聲,但對于幼子由一位長相瘦小的女性反串,以及劇中演員所表現出的高冷又陰沉的“俄羅斯性格”,觀眾還是十分接受的。
特別是到全劇的結尾處,藝術表現走向高潮:從長子德米特里在舞臺后方的玻璃窗內被執行死刑,到馬桶象征的墳墓,再到私生子斯乜爾加科夫一邊自述悲慘身世,一邊從血水里拎出一個待被洗禮的嬰兒玩偶,而玩偶的面部是個鏡子,剛好照出他自己的臉……
劇終,觀眾們的掌聲與歡呼聲是熱烈的,盡管退場時依稀可聽到一些觀眾的質疑聲。
回想整部話劇,有晦澀、有枯燥、有荒誕,也有先鋒、有藝術、有致敬。從原著的角度來評估,對原著的堅持和實驗性改編,使得這部劇可以被認為是成功的作品。只是,如果第一幕和第二幕的表現形式能向第三幕看齊,便可以更多地擺脫掉原著的光環籠罩,展現出自己獨有的藝術成就。
(文中角色名字以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卡拉馬佐夫兄弟》一書中榮如德所譯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