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爾賽燈火照亮的普魯士道路

趙博淵

1871年1月18日，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在法國凡爾賽宮正式即位為德意志帝國皇帝

19世紀初，拿破侖依托法國大革命創造的全新國家體制，通過對外戰爭創造了接近統一歐洲的奇跡。盡管他最終因窮兵黷武、樹敵過多而失敗，但法國工業社會的巨大威力和活力，給歐陸諸國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半個世紀后，工業化發展的不平衡，帶來了歐陸國與國之間競爭關系的激化與惡化，最終后果就是烈度空前的新型戰爭。1870年的普法戰爭，堪稱工業化浪潮背景下的歐陸第一戰。政府全面干預且效果速成的普魯士道路，因贏得這場戰爭而喧囂塵上，成為眾多后進國家救亡圖存、富國強兵的常選范式，影響之深遠，遠超戰爭勝敗本身。

法國不斷“翻燒餅”

法國大革命將歐洲帶入了一個全新的19世紀。

疲軟的法蘭西經革命一夜豹變，拿破侖碾壓一切的強大戰爭機器令人生畏。位處歐洲心臟位置的德意志地區首當其沖：奧地利三次參與反法聯盟均敗北，被譽為18世紀歐洲軍隊樣板的普魯士軍亦非法軍一合之敵，余者望風披靡。

拿破侖對德意志進行再整合，另組“萊茵聯邦”作為附庸，三百余諸侯合并為三十余邦國，大大顛覆了德意志的格局。哈布斯堡氏被迫“自廢”神圣羅馬帝國，自稱奧地利帝國以止損，甚至再度祭出家傳必殺技，與拿破侖聯姻。整個德意志被捆上了法蘭西的戰車，向莫斯科隆隆而去。

俄羅斯的寒冷和空曠，最終耗死60萬法軍，葬送了拿破侖帝國和法蘭西。戰勝國在維也納開會，試圖將歐洲秩序撥回1789年之前。維也納體系以保守、倒退聞名，但要維持1789年體制并非易事。拿破侖對歐洲各國的軍事侵略固然是在破門拆窗，卻給專制藩籬下倍感窒息的各國平民帶來了新鮮空氣，貴族仍存，但貴族時代開始落幕。

如果說政治領域疾風驟雨式的暴力革命讓人難以忍受，那么經濟領域潤物無聲的工業革命讓人無從抗拒。政治、經濟的雙重革命，使歐洲社會產生了顛覆性的巨變—工業化的伴生物城市化，在改變社會結構、壯大平民力量的同時，也給政府治理帶來了全新課題。

顯然，作為筑基于鄉村莊園和手工作坊的上層建筑，維也納體系難以應付工業化浪潮的沖擊：自由主義思潮侵蝕正統主義根基，平民向貴族索要政治話語權，被壓迫民族要求民族獨立。19世紀40年代中期，饑荒和經濟危機陸續而至，干柴遇烈火，引燃了1848年大革命。革命迅速席卷歐洲，摧枯拉朽般毀滅了維也納體系。憲政、代議制、地方自治、民族平等等話語，充斥著歐洲社會。

大革命策源地的法國，再次沖到最前方。愛革命的法國人，早在1830年就推翻了復辟的波旁王朝，建立了君主、國會二元制的奧爾良王朝，之后又不爽于新朝的僵化、停滯和無能，通過1848年的二月革命廢掉奧爾良王朝，建立了法蘭西第二共和國。

拿破侖三世在經濟領域的建樹遠勝拿破侖大帝。

幾個月混亂不堪的過渡期后，第二共和國用選票迎來了一位萬眾擁戴的大總統—路易·拿破侖·波拿巴。此公是拿破侖大帝的侄子，僅僅三年后，他就利用大眾對共和國的厭倦，發動政變稱帝，開創了法蘭西第二帝國，是為拿破侖三世。

成為皇帝后動用國家力量積極干預經濟、推動工業化的做法，使拿破侖三世在經濟領域的建樹遠勝拿破侖大帝。在“工農并舉”政策指引下，法國于19世紀60年代完成第一次工業革命，工業生產水平僅次于英國，農業發展也上了臺階;大興公共工程，在刺激經濟的同時還提升了城市建設管理水平，使得法國成為當時社會治理的標桿。

腰包鼓了好辦事，法國的軍事力量在第二帝國時期開始復蘇。1867年，第二帝國的榮耀達到巔峰：這一年，巴黎世界博覽會召開，布洛涅平原開展10萬人規模大閱兵，舉世矚目，頗見萬國來朝之氣象。

拿破侖三世（左）在色當會戰被俘后與普魯士首相奧托·馮·俾斯麥對話

拿破侖三世還繼承了法國外交“反哈布斯堡”的長期傳統，不放過任何打擊奧地利的機會。為從根源上去除維也納體系的影響，他支持包括意大利在內的一切民族獨立運動。本意是打擊多民族國家的奧地利，卻弄巧成拙，因波蘭問題開罪俄羅斯。再加上刻意營造的“拿破侖再世”的人設，與法國國力增長相匹配的卻是整個歐洲的猜疑和防范。

普魯士全面師法拿破侖

對于拿破侖大帝的政治遺產，德意志諸邦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反應。大部分邦國僅學習經濟;長期恐法的奧地利深感畏懼，除了軍事領域的有限變革，其余唯恐避之不及;普魯士則全面師法拿破侖，成就主要集中于軍事和政治領域，與工業化條件相匹配的軍政體制逐步建立完善。

拿破侖大帝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了工業化條件下的全新戰爭模式：依托國民社會的義務兵制所展示的高動員力，令貴族社會的各國望塵莫及;工業化提高生產力，將更多勞動力從田間地頭解放出來，為軍營提供兵源;新式的軍隊組織及訓練體系，更令法軍活力四射;工業科技的進步，強化了武器裝備和后勤運輸。

威廉一世

法國工業革命的成果，堆砌在大都市紙醉金迷的消費經濟和皇帝好大喜功的炫耀夸飾上。

總之，工業化實現了整個國家“道”與“器”的全面提升。1806年耶拿戰役無情證明了“普魯士人的勇氣、服從和榮譽感，根本不足以與當時法國人已使之完善的新規模戰爭抗衡”。

險些亡國的普魯士痛定思痛，幡然醒悟，于1807年被占領期間，秘密啟動了由開明貴族施泰因男爵和哈登堡侯爵主持的改革。改革順應工業化潮流，旨在推進貴族社會向國民社會的漸變，具體措施為解放農奴、城市改革、推動工商、行政及軍事改革。

通過改革，普魯士基本實現了經濟從封建莊園制向資本主義容克地產制，政治從封建專制國向君主立憲國的轉變，為工業化鋪平了道路。普魯士還啟動了洪堡教育改革，以促進國家從傳統農業國向新型工業國、社會由傳統貴族社會向新型國民社會的轉型，其成果就是德國在第二次工業革命中的領先地位。

反觀當時的法國，堂堂世界第二大國，滿足于泥足巨人虛浮的表象。法國工業革命的成果，堆砌在大都市紙醉金迷的消費經濟和皇帝好大喜功的炫耀夸飾上，而未能充分轉化成社會動能。拿破侖三世從未輸掉一場民意測驗，但法蘭西第二帝國也始終未脫農民王朝的底色，其軍事動員力反倒不如普魯士。

法軍走的是職業化的精兵之路，看似合理，但需要注意的是，普法戰爭之前，法國的對外戰爭沒有一場是獨立操作，哪怕侵略弱小的越南也要拉上西班牙。法軍的真實戰斗力和抗壓性，恐怕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法國引以為豪的1853年克里米亞戰爭，是工業化條件下的一次大國戰爭，因眾多工業科技的應用，堪稱普法戰爭的預演，將法軍的弊端展現得淋漓盡致。盡管在此戰中占盡優勢，法軍仍是聯軍陣營死亡人數最多的一家。

這也許可以從拿破侖三世青年時的建軍思路找到答案。他曾在撰寫時評時，盛贊腓特烈大帝時的普魯士軍隊，認為其紀律和無畏值得法軍效法。拿破侖三世思維的滯后性，使得整個法國暮氣沉沉，對比普魯士一切向前看的朝氣蓬勃，勝負已分。

法國凡爾賽宮

從普奧戰爭到普法戰爭

1848年歐洲大革命后，農奴制改革使整個普魯士社會順應了工業化浪潮，成為德意志諸邦中最強者。

后拿破侖時代，既無神圣羅馬帝國，亦無萊茵聯邦，奧地利推出了一個德意志主權邦國的松散聯盟，是為德意志邦聯。相較起來，悶聲發財的普魯士更實際。它于1826年就糾合六國組建北德關稅同盟，并幾經博弈，主導了統一的德意志關稅同盟，強化了諸邦對普魯士經濟的依賴。普魯士還謀劃統一德意志，選擇了將奧地利排除在外的小德意志方案。

1864年，圍繞著石勒蘇益格和荷爾斯泰因的領土歸屬，德意志邦聯與丹麥爆發戰爭，普魯士和奧地利分別占領上述兩地。兩年后，普奧戰爭爆發，德意志諸邦各選一方，南北對戰。普軍僅花費七星期就擊敗對手，一舉將奧地利掃地出門。這一結果大大超乎拿破侖三世的預計，法蘭西不得不正視普魯士已從乳虎到大蟲的蛻變。

歷史總是如此相似：奧地利與法國曾因西班牙繼嗣之爭而戰，170年后，普魯士與法國再度因西班牙繼嗣之爭（西班牙女王被推翻后，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試圖讓遠親利奧波德親王到西班牙接班）爆發了普法戰爭。

普法戰爭的結果令人大跌眼鏡：從1870年7月19日宣戰到同年9月2日拿破侖三世投降于色當，不足兩個月。普魯士首相俾斯麥擅改外交電報的“埃姆斯密電”事件，為戰爭起因籠上一層濃濃的陰謀論色彩，加上戰爭過程中普法兩軍對比鮮明的表現，更讓人傾向于相信普魯士準備充分、法國中了圈套。

但至少在當時，鮮有人認為法國會戰敗。戰后，質疑和抨擊集中到了拿破侖三世身上—倉促開戰、胡亂指揮和外交窘困—一切都是拿破侖三世的錯。

數十萬人規模的戰爭，從來就不會由少數人左右，而是綜合國力的宏觀較量。從戰斗表現看，職業軍人為主的法軍不缺勇氣、不乏經驗，單兵素質強于普軍，但組織調度不善，機動性和靈活性遠遜于普魯士軍隊。最令人驚奇的是，人口多于普魯士的法國，可動員兵力竟只有前者的一半！

歷史仿佛穿越回法國吊打普魯士的拿破侖時代，只是雙方的角色對調了。這全因為，1870年已經不是那個蒸汽動力的年代，而是電氣推動的工業化時代，無論技術條件還是社會機制都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戰爭形態亦如此。不幸的是，法國人未能做到“茍日新、日日新”，而德國人卻通過長期不懈的自我革新，在第二次工業革命中領跑（如1866年德國人西門子制成了發電機）。

作為一個先軍政治國家，軍事革新是普魯士永恒的課題。以1850年第一次石勒蘇益格戰爭為界，之前的改革重點是旨在擴大動員力的體制建設，之后在于現代科技與指揮調度體系的深入結合。擁有70萬作戰部隊的普魯士利用電報、鐵路等先進科技，機動靈活地迂回包抄、分割法軍，克虜伯大炮的遠射程、大威力，成為法軍的噩夢。

1870年11月，南北德意志合并為統一的德意志帝國。1871年1月18日，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在法國凡爾賽宮正式即位為德意志帝國皇帝。

凡爾賽宮的燈火，照亮了普魯士道路。這燈火太過耀眼，普魯士道路因之罩上一層炫目的光彩，加上德國人的賣力宣傳，儼然成為一個鼓吹“鐵與血”、印證德意志種族優越性的幾近宗教圖騰的存在;而普魯士道路所蘊含的政治改良、經濟理性、社會包容等精神內核，反倒被束之高閣，不能不說是歷史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