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遠

舒遠
從地處威基基海灘的31樓起居室看過去,檀香山是一道道略有起伏波動的山脊。山脊間的溝壑有陡峭幽狹者,也有平展開闊者,不一而足。這些山脊成縱向往后延伸,直到在遠處接上一道東西橫亙的山脈。光線合適時,山脈的皺皺褶褶都清晰可辨。
無論云遮霧罩,還是生動清晰,那些綿延皺褶的山巒對為現代生活所累的人來說,都充滿了誘惑。當從電腦、電視屏幕,從書頁、文件上抬起頭來,任疲憊的視線循時緩時急的山巒波浪而起伏的時候,渴望早就像一葉扁舟,在大自然浩瀚的胸腔上漂蕩。
大自然是人類的故鄉。
當人類遠祖只依靠狩獵采擷、刀耕火種為生時,我們與大自然是融為一體的。后來,我們縫制了衣服,建造了房屋,就變得勢利起來,漸漸疏遠了哺育我們的自然。等到有了電視電腦,我們就不可一世了。我們完全拋宗棄祖,將自己禁錮在溫馨的居室中,任自己為現代通信娛樂工具所羈絆囚禁,與大自然徹底隔絕開來。
但是,我們身上仍然澎湃著先祖浪跡洪荒的血液。大自然傳自太古、傳自兒時牧牛于青山碧水之間的殷殷召喚,一刻也不曾停歇。只要霸道的現代生活稍稍給我們一點喘息的機會,那召喚聲就會和著荒古的脈拍從歲月深處倔強地浮起,像催征的戰鼓一樣在胸腔耳際交響合唱。檀香山那令人心碎的律動,再也無法抗拒了。
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我神情恍惚中發現自己穿著短褲,趿著拖鞋在檀香山的密林深處攀爬。停下細聽,一片死寂,鬧市的噪音已被濃密的樹林完全吞噬。等到縱身跳下一道石巖,樹林猝然消失,縱向伸展在眼前的是一道狹窄的山脊。
我踉踉蹌蹌地上了山脊上纖弱模糊的小路,下意識地俯下身來。稍不留神,不一股腦兒滾到谷底,弄個粉身碎骨才怪。直覺告訴我這段路應該爬行。可是,念頭一出,我就自覺可笑。孤身站立在山脊之上,我覺得蒼天群山都在嘲笑我的怯懦。我只好硬著頭皮,專心致志地繼續向前,感覺是在高懸空中的獨木橋上行走。
不斷上升的脊背終于肥大結實起來,變成了一個橋頭堡似的山冢。冢頂中央安有一條寬寬的長板凳,上面刻有讓我汗毛倒豎的字樣。原來,那板凳是為紀念一位在此爬山失足者而設的,因而告誡爬山者:“不要獨自爬山/要攜帶手機/要將自己爬山的計劃/留給別人。”
看來,我們早已無可挽回地與大自然永訣了。那所謂來自內心深處的荒古呼喚,我們永遠也無法回應。當我們開始縫制皮毛、修葺泥墻時,我們就踏上了告別自然的不歸之路。就是好不容易回到了大自然的胸腔,我們又幾曾與大自然真正地融為一體?我們沿著開辟好、規定好了的路線匆匆前行,為的也不過是達到某個預定的目標,然后就匆匆返回。一旦剝去現代文明的束縛和呵護,讓我們赤裸地去面對自然,我們恐怕一天也不能存活。
彎腰仔細地調整好拖鞋之后,我回轉身來,面向含有我那依稀可辨的公寓樓的威基基海灘,再次出發。那曾多次讓我迫不及待要逃之夭夭的囚籠,現在已變得十分溫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