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華
顧隨生前曾在一次講課后感嘆“惜不能有學生以筆記記之”。相比其在詩、詞、曲、散文、小說、詩歌評論、佛教禪學方面公開出版的著作,顧先生或許認為形諸文字的論著不足以囊括其識照、學力、性情與胸襟。不想學生中竟有有心之人:如今名滿天下的葉嘉瑩教授當年不僅認真記下筆記,還在半生流離輾轉的生活中一直隨身攜帶,晚年更陸續整理出顧先生講授先秦《詩經》、楚辭,魏晉三曹、陶潛以及唐詩、唐宋詞、宋詩、元曲、靜安詞、《人間詞話》等專題以及古典詩歌綜述、中國古典散文集包括《論語》、《中庸》、《文賦》、《昭明文選》、《史記》等,得以將這位教育史與學術史上被低估的學者呈現在世人面前。
葉嘉瑩說:“凡是在書本中可以查考到的屬于所謂記問之學的知識,先生一向都極少講到,先生所講授的乃是他自己以其博學、銳感、深思以及豐富的閱讀和創作之經驗所體會和掌握到的詩歌中真正的精華妙義之所在,并且更能將之用多種之譬解,作最為細致和最為深入的傳達。”顧先生講課,不是學究式千篇一律的文字、段落、篇章、主題等程式化、模塊化的方法,也非今天人文學者掛在嘴邊的目錄、版本、問題意識、學術范式之類。他直面文本,時而典肅,時而詼諧,時而凝重,時而舒徐,有時不發一言,得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之趣;有時又以一話頭大量引申發揮,層層深入,接連講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周,似乎不太受現代大學剛性化的教學計劃所束縛。他長于感知,重審美直覺,往往以精妙的譬喻或“大言斷語”醒人耳目:“曹公是英雄中的詩人,老杜是詩人的英雄”,“古今中外之詩人所以能震爍古今流傳不朽,多以其偉大,而陶公之流傳不朽,不以其偉大,而以其平凡”,“杜是排山倒海,李是駕鳳乘鑾”等。在審美領域,不是嚴密的邏輯與概念,而是體現著敏銳感知與藝術直覺的話語更能契合人心,無需繁復瑣碎的論證,只需簡單一兩句話直擊人心,直指本質,這種巧妙的斷語或譬喻既如老吏斷獄,又似老僧談禪,精警、睿智,妙不可言,有一顆玲瓏妙心的講者才會道出此種玲瓏妙句,這恰是傳統詩論文論曲論畫論的精髓。且不說鐘嶸《詩品》、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還是嚴羽《滄浪詩話》這一脈蔚為大觀的傳統批評話語,就連王國維“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聞一多“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之類的判語也是承繼這一路傳統,斬釘截鐵而自信滿滿,雖只片言只語,卻能看出學養深淺與悟道高低,不似巍然成體系的大部頭學術論著,拆開來卻無片瓦只磚可用,滿篇陳詞濫調,幾百頁一路讀下來,常識而已。
顧先生說,一切文學的創作皆是“心的探討”,詩根本不是教訓人的,只是在感動人,是“推”是“化”。文學的初心與魅力是美的創造及審美,不是令人生畏的知識譜系、邏輯框架與概念術語。難道不是因為文字的美感可以引領心靈世界從俗世中提升,不是因為閱讀經典時能感知到“異代蕭條不同時”、與歷史上那些生動的心靈與靈魂共振,才有一代又一代的人去涵泳、誦讀、揣摩與品味歷代不朽的文字?如果文學創造、評論者們不再依靠強烈的直覺,文學欣賞不再需要豐富有趣的心思,只是將詩句作客觀與邏輯的分析,以科學之“真”來代替審美創造與體驗,那文學會不會淪為哲學、歷史學、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的附庸,它還有獨立存在的必要嗎?
顧先生本人為韻文、散文作家,通美學、擅書法,能以平等的姿態與古人酬酢唱和,故授課時左右逢源,舒舒然說出自己的通觀妙解,不比那些沒有創作經驗的只會隔靴搔癢,體味不了文字的質感、聲音、色澤。“一切美文該是表現不是說明”,即是文學的不二法門,它給人印象而非概念。顧先生以覺、情、思(也用氣、格、韻)來衡量“三曹”,對才高八斗的子建重新打量,也對東坡、山谷、介甫之作進行了重新認定,甚至連常人視為杜甫名句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在他看來亦屬“夸大之妄語,乃學道所忌”。吳梅《詞學通論》反復告誡讀者,切忌“浮響膚詞”,學習蘇、辛這樣氣魄雄大的豪放詞人,往往易流于表面,以為古往今來、天地宇宙便是格局境界,實只能博得庸人叫好,病在“叫囂”。顧先生英雄所見略同:“后人學稼軒多犯二病:一為魯莽,稼軒才高,才氣縱橫,絕非魯莽,不是《水滸傳》李大哥蠻吹,忘此而學之乃亂來。二為浮淺,不能如稼軒之深入人心,深入人生核心,咀嚼人生。”兩人同為“具法眼人”,可謂莫逆于心。
紅學家周汝昌也回憶先師授課:“正如名角登場,你沒見過那種精氣神,一招一式之美、一音一字之妙……”如果說審美能力是一個人未來的核心競爭力,這種能力的培養要依靠老師的學養、識見與智慧慢慢熏習,顧先生的授課本身就是美的化身,那么將文學審美知識化與科學化、動輒滿口的專業術語只會令人望而生畏。這也許是先生的授課筆記被大家廣泛閱讀與推崇的原因。好文章要水自流花自開,審美品位的培養,何嘗不是如此?
盡管顧先生著述豐厚,但在傳法弟子葉嘉瑩教授眼中:“先生在其他方面之成就,往往尚有蹤跡及規范的限制,而惟有先生之講課則是純以感發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是我平生所接觸過的講授詩歌最能得其精髓,而且也最富于啟發性的一個非常難得的好教師。”講錄中有一些詩論,只要稍加引申、補充些材料,便可成為開創性的論文。比如其中關于曹操、陶淵明和杜甫互文的復調的觀點,當年聞一多、傅斯年也曾想展開來寫成古典詩學的詩論,但世不遂愿,顧隨提綱挈領,已經將主要觀點擺明,也將框架搭好了,只要再作申發,就可有開創之功。遺憾的是,我們看到的依然是葉嘉瑩和劉在昭老師的記錄,這些傳經者保留先生彌足珍貴的思想的同時,也留下了些許遺憾。
問題是,顧隨先生為什么選擇了述而不作,他難道不知道文字比聲音更持久?為何不選擇將自己的想法搶先發表,填補空白?個中原因當然不好妄加猜測,或是限于個人精力,或是論文這種舶來的文體在表達審美發現時不如課堂上三言兩語提點學人來得直接,甚至與傳統的以少馭多、以心傳心有隔。但這個問題本身所反映的,卻是今天“不發表就死亡”的高校學術生態所導致的郁躁心理對彼時學者相對優裕從容的隔膜。民國時期固然名家林立,學術名著蔚為大觀,但教授們的主要精力還是在人才培養上。即使由后世學人的回憶與轉述所傳奇化與神圣化的西南聯大,也將本科教學放在核心位置。蓋本科教學乃大學之本,知識傳承與人才培養實為大學首要任務,這是當時的共識。此種氛圍之下,就可理解學者們的“一本書主義”,他們能深植學養,不必過快出手,拿現成知識裝點門面,也不用拿“半部杰作”或急就章來應付考評。楊振寧曾談到西南聯大的本科教學:“西南聯大的教學風氣是非常認真的。我們那時候所念的課,一般老師準備得很好,學生習題做得很多。所以在大學的四年和后來兩年研究院期間,我學了很多東西。”而葉嘉瑩將老師“所傳述的精華妙義”,視為“其他書本中所絕然無法獲得的一種無價之寶”,大概也因老師在上課方面花費了絕大部分的精力與心血。用現在的標準來衡量,顧先生的課無疑是頗具“高階性、創新性、挑戰度”的“金課”,這一點是相對“低階性、陳舊性和不用心”的“水課”而言的。
百度百科“黃仁宇”詞條介紹其工作經歷時寫道:“因多年沒有新著問世,在六十二歲時被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從正教授的職位上解聘”,排除剪不斷理還亂、欲說還休的人事糾葛,黃被解聘寫得上桌面的原因是選課學生過少而并非沒有新著問世,或者情況恰恰相反,他獲得校外科研機構資助之多甚至令同事眼紅。與對顧先生不搶先以論文發表成果的追問一樣,這一詞條反映了大眾對于大學教師職業的某種根深蒂固的誤解,即把創造新知識、提升人類知識增量看得比知識傳授傳承與人才培養更為重要。此種理解,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是隨著知識經濟的興起,大學被賦予了科技創新、知識創新橋頭堡的功能。有學者認為,“作為知識生產的中心的大學,在知識經濟時代將會在經濟增長中居于中心地位;另一方面,為適應知識經濟的到來,大學也必須從根本上改變其活動方式,把知識創新作為其核心目標”,這已經遠遠超越了“通過科學研究方法和教學與科學研究相結合的方法去追求純粹知識”的洪堡理念了。另一方面,高校也越來越屈從于各種排行榜,以致將論文、課題與經費作為衡量大學辦學水平的重要指標,而潤物無聲、無法量化的教學被弱化也在情理之中。
目睹“教學是底線、科研是自留地”,“教學是成全他人、科研是照亮自己”盛行,國家大力打造“金課”以對治其弊,算是猛藥治疴。也許更應該思索的深層問題是:中國讀書人向來有強烈的用世情懷,即便不能有事功,立言也要入“道學”,再不濟,“儒林”、“史林”、“文苑”也成。顧先生那個時代,到底營造了一種怎樣的大學文化、設計了怎樣的制度保障,讓大學教師能體面而不失尊嚴地生活,“精進無有息時,樹人唯恐或倦”,自甘淡泊,無怨無悔地做一個教書匠?
經師易得,人師難求。人格的引領總是勝過具體技藝的學習。葉嘉瑩教授之所以將筆記整理出版,意在嘉惠后世學人。與一般學術著作大多是知識性的、理論性的、純客觀的論述不同,筆記是一種源于知識卻超越于知識的心靈與智慧和修養的升華。顧先生說,一種學問,總要和人之生命、生活發生關系。凡講學的若成為一種口號或一集團,則即變為一種偶像,失去其原有之意義與生命。讀者自可聞風相悅,在字里行間遙想當年教室何等情愜意洽、法喜充滿。針對文人多“忽于操持,果于進取”,顧先生始終將學文與學道、作詩與做人相提并論,告誡學子修身修學當以立誠為本,不誠則無物。
文學藝術最能代表一國國民最高情緒,但是,在顧先生看來,說情緒不如說情操。“情操”二字代表了中國士人君子立身的根本,情是情感,操指紀律中有活動,活動中有紀律。人情之興發感動在所難免,以“賦比興”為根脈便可以串起整個中國詩學的特征,但若放任情緒肆縱,不能收視返聽,缺乏自持功夫,不知檢點收束心中喜怒哀樂,縱有周公之才之美,難免驕、輕、吝、薄,亦不足觀。所謂詩教,即是教人平和,得溫柔敦厚之旨。凡人格物致知即為求做人的學問。學問雖然可以從知識中得到,但知識不等于學問,學問關鍵還在自己受用,在舉止進退、一言一笑、接人待物中得以體現,即便感恨牢騷,表現出來也該是和諧婉妙,因為作詩與做人都要感情與理智的調和。
牟宗三先生曾謂:“人總須親身在承當艱苦中磨練。”此是世法,亦是詩法,通于佛法的“法”與哲學的“道”。顧先生于古今詩人,最推重陶淵明,即因其不離世法,能實際踏上人生之路,親歷民間生活,而不是妄想以雅救俗,逃避苦難。此即所謂“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不得菩提,人只有不去病苦、不免煩惱方能體悟人生:“陶淵明真了不得,有生活掙扎而是詩人,且真和諧,詩的修養比老杜高,真是有功夫。”閱盡人間艱辛,悟出生活殘酷,但不憤慨不偏激,“人吃苦希望甜來,但甜不一定來,而且還一定不平,但還是要吃苦。這是熱烈深刻,便陶寫來還是平淡。無論多餓,無論遇見多愛吃的東西,也還要一口口慢慢吃,說話、作文也還是一句句慢慢說,不必激昂慷慨,不也可以說出來嗎?”慢慢地說,即顧先生特別拈提出來與“錘煉”相對應的另一種文字風致:“夷猶”。這是越讀韻味越深長的文字境界,也是不同于“狂”與“狷”、只是如實生活的心靈境界。
“去昏散病,絕斷常坑”,陶淵明到了這一境界,更為可貴的是,它并非為了成佛作祖,只為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