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鄭
柳蓉村,號蓉邨,蘇州洞庭東山人。原在蘇州護龍街五百六十七號閭邱坊巷口開設博古齋書坊。隨著辛亥革命的爆發,大量舊家貴族匯聚上海,他們為了生計,紛紛“爭貸所儲書籍,以易錢米”,上海由此成為舊書交易中心。專營古籍的博古齋也開始了向上海發展的步伐,據《民國上海出版業》記載,柳蓉村于民國七年(1918)在上海漢口路惠福里弄口設立博古齋分號,從此躋身上海書林。
和其他書客不同的是,除了得當的經營方式外,柳蓉村對古籍有著深入的研究,陳乃乾曾說柳蓉村“雖未嘗學問,但勤于研討,富于經驗,且獲交于江建霞、章碩卿、朱槐廬等諸輩,習聞緒論,遇舊本書,入手即知為何時何地所刻,誰家裝潢,及某刻為足本,某刻有脫誤,歷歷如數家珍。家本寒素,居積致小康,每得善本,輒深自珍秘,不急于脫售。夜深人靜時,招二三知音縱談藏書家故事,出新得書,欣賞傳現。屋小于舟,一燈如豆,此情此景,至今猶縈回腦際也”。劉承干也有“蓉村精鑒別,于宋元舊槧能識其真偽,余嘗以今之錢聽默稱之”之說,可見,柳蓉村在古籍的鑒別研究方面確實具有很高的水準。也正是憑借著這一特殊的優勢,柳蓉村很快拉近了和上海學林的關系,其經營的博古齋也在上海打開了局面。
也因為書籍的緣故,在上海扎下根來的柳蓉村和同在上海的劉承干有了更加緊密的聯系,這從劉承干為柳蓉村刻書寫序一事中就可以看出端倪。但兩人的往來卻是遠遠早于此,據《求恕齋日記》記載,劉承干在1913年4月27日的日記中就有“柳蓉村來”的記錄,并于五月初六日向柳蓉村購買了元版《隋書》等十一種。因此,兩人的往來至遲在這時候就已經開始了。此后,柳蓉村不斷地上門推銷書籍,劉承干也從柳蓉村手上買了很多書籍,柳蓉村的博古齋成為嘉業堂藏書的重要來源。
書客在書籍的流通方面起了重要的作用,但書客逐利的本性也往往讓購書者產生不快。與劉承干交往的書客中,貪小便宜者有之:“邱紹周來,余處前在南京購有《學津討原》殘本,紹周欲之,將明刻《水東日記》、《詩經類考》、《二思堂叢書》三種向余掉換,初時說定四十元,伊將此三種強余換去,其實此三種所值不到三十元耳。甚矣,書估之欺人也?!?/p>
以己書高估價將劉之書籍強行換取,讓劉承干有“甚矣,書估之欺人也”之感嘆。
重復售賣者有之:“湯治平來,攜書求看。伊近來有自廣東丁氏來何義門手批《(精)津逮秘書》共一百一十二本,經筱珊審定,確系真跡,余已向彼買定,計洋六百元。不意伊書又曾攜至石銘處求售,石銘連《儀禮》只還六百元,湯即將此書歸余,而石銘匿其書不與,以六百五十元強與成交,湯則莫可奈何,只得售于彼矣。然書籍乃風雅之事,今則錙銖必較,事同市井,吾所不取?!?/p>
對于張石銘的強買之事,劉承干無可奈何,雖然心中有點不快,但也只好以“書籍乃風雅之事,今則錙銖必較,事同市井,吾所不取”來為自己找個臺階下。但從這件事中反映出來的書估多頭兜售、牟取高價的惡劣行徑也確實讓人憤慨。
柳蓉村作為書客,當然也免不了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張元濟在致傅增湘的信中就有關于柳蓉村這方面的記載:“柳蓉村可惡已極,僅見寄《方言》、《困學紀聞》兩種與尊處,問《大戴禮》,則云已售去,問某某,則云尚未修好,其實皆是一種鬼蜮伎倆,已令將《方言》兩種徑寄去。書估面目,驕人至此,吾輩不可不有以懲之也?!?/p>
“《方言》及《困學紀聞》因柳估過于居奇,自視太重,故不愿代寄。前日往詢,則云郵局令其作價,須先報關費,錢太多,尚未寄出,云云。弟已催令速寄,但不知有無變卦?!洞蟠饔洝诽街剖叟c孫星如,問諸孫君,云亦在磋議,尚未到手,究不知從中是何狡獪。柳估為人,可惡之至。”
柳蓉村先是謊稱尚未修好的《大戴記》已售去,使用一些令人不快的“鬼蜮伎倆”,后又“過于居奇,自視太重”,因費用原因不肯代寄《方言》、《困學紀聞》,這些都使得張元濟對柳蓉村的行為十分惱怒。
雖然張元濟和柳蓉村在購書的過程中出現過令人不愉快的狀況,但劉承干和柳蓉村之間的關系還是不錯的,甚至對柳蓉村的售書頗為滿意。劉承干對柳蓉村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蓉村在敝處交易有年,其人誠實可靠,決不有所游移……蓉村謹慎,非長美可比也。”不知是不是因劉承干是自己的購書大戶,而使得柳蓉村對劉承干加以特殊照顧。但劉承干和柳蓉村兩人的關系超越一般純粹購書與售書這樣簡單的雇主關系是肯定的,劉承干多次借錢給柳蓉村購書即是證明。1914年3月,為購寧波天一閣散出之書,柳蓉村曾向劉承干借洋一百元。同年5月,柳蓉村又從劉承干處借洋一百。除了借錢之外,柳蓉村也為劉承干售賣嘉業堂所刻之書。劉承干日記中有“午后柳蓉村來,攜去《雪橋詩話》二十部代為銷售”的記載。
除了書客的身份,柳蓉村同時還刊刻書籍。陳乃乾說:“影印大部叢書之事,博古齋實開其端,所印有《士禮居》、《守山閣》、《墨海金壺》、《拜經樓》、《百川學海》、《津逮秘書》、《宋六十家詞》諸種,以一人之力而翻印舊書至數千冊,可謂豪矣?!绷嫌坝〉膮矔嗍谴蟛款^者,其中不少搜羅美備,校讎亦極精審,有的原本流傳稀少。
如1920年印的《借月山房匯鈔》,清張海鵬輯,共十六集,其書搜采前明并清儒未刊之籍,若惠定宇《易例》、陶正靖《詩說》諸書。傳本絕稀,世不經見,當時藏家往往有缺失之憾。
1921年印的《墨海金壺》,清張海鵬輯,是書刻于嘉慶十七年(1812),沒多久,即毀于火,殘版后歸金山錢氏,故傳本絕少。柳覓得原版,重印以行世。是年還印了清錢熙祚輯“守山閣叢書”。
1922年印的“拜經樓叢書”,清吳騫輯,是書種數已不可考,多稀見之本,吳氏自著《詩集》、《詩話》、《珠樓遺稿》、《哀蘭絕句》、《愚谷文存》、《拜經樓藏書題跋記》等皆在。柳氏積年裒輯,僅而能全。
這些書籍的刊刻,無疑是“有德于往賢”、“嘉惠于來哲”的豪舉,為此,柳蓉村也是盡心竭力。劉承干日記中有柳蓉村為籌集刻書的費用而賤賣書籍的記錄:“1920年5月24日下午柳蓉村來,與之買成查他山太史手批蘇詩二部,計洋五百四十元。此乃著名之物,蓉村初得時非千元不賣,現以印石印《借月山房》、《大觀錄》二書須萬元本錢,現款周轉不靈,故貶價售之?!?/p>
認同“藏書不如讀書,讀書不如刻書。讀書只以為己,刻書可以澤人,上以壽作者之精神,下以惠后來之沾溉,其道更廣”的劉承干,自己也有刊刻叢書之舉,對于同是刊刻叢書的柳蓉村自然大加贊賞,傾囊相助。除了購買柳蓉村書籍,助其回籠資金、刊刻書籍之外,還幫助提供刊刻書籍的底本,柳蓉村在刊刻《借月山房匯鈔》時,劉承干就提供過底本。
劉承干對柳蓉村刻書的支持,還表現在為其刊刻叢書為序。對于柳蓉村求序的要求,劉承干幾乎是有求必應,《百川學?!?、《墨海金壺》、《借月山房匯鈔》、“守山閣叢書”、“拜經樓叢書”,都有劉承干寫的序言。在序言之中,劉承干對柳蓉村的刻書之舉也是不吝贊美之詞:
蓉村付之印人,廣為流布,與夫韞櫝而藏惟求善賈者,其立心公私為何如耶?殆今之錢聽默也。昔聽默開萃古齋,視書之裝釘簽題,便曉某家某人之物,素稱識古,所見多異本,當時黃蕘圃、顧澗賓諸老無不交譽之,蓉村非其流亞歟?雖然聽默可謂賢矣,至于出其私橐流傳古書,則未之及也。
劉承干與柳蓉村的關系,已經遠遠超越了與一般書客的關系,尤其是柳蓉村以一人之力刊刻書籍之舉,深得劉承干的贊賞,兩人可謂是真正的“斯文絕續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