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齡寓湘贈別詩賞析

鄧田田

王昌齡是盛唐最杰出詩人之一，同代選家殷璠稱他作“詩家天子”，時人譽(yù)他為“七絕圣手”。在七絕的創(chuàng)作上，王世貞贊他與李白不相上下：“七言絕句，王江寧與太白爭勝毫厘，俱是神品。”持此論的批判家還有葉燮，他認(rèn)為王詩可與李詩一爭高低：“李俊爽，王含蓄，兩人辭、調(diào)、意俱不同，各有至處。”王昌齡的詩以閨怨、邊塞、贈別三類見長，而其中的贈別詩又尤以其圓潤流麗之美、高遠(yuǎn)清朗之境而影響深遠(yuǎn)。少有人知的是，湖南，這塊在唐代還并不繁華的山靈水秀之地，卻正是王昌齡創(chuàng)作贈別詩的井噴之地。湘山湘水給了詩人無限的創(chuàng)作靈感，孕育了他澄凈輕靈的詩心詩境。

一、半生漂泊，三次入湘

王昌齡一生曾幾次寓居湖南，都與被貶有關(guān)。第一次是在開元二十七年（739），由于大膽揭露當(dāng)時“兵滿天下，流毒四海”的社會隱患，王昌齡被遠(yuǎn)貶嶺南，在貶謫途中，他涉長江、過洞庭、溯湘江至長沙，經(jīng)衡陽赴郴州，最后到達(dá)嶺南。途中他飽覽了湘山湘水，體驗了湖湘特有的風(fēng)土人情。湘山壯秀，湘水純凈，湘人樸直，給了王昌齡很深的印象。在湖南的出口郴州，王昌齡飽含著對這一片純凈天地的不舍之情，在郴州名山蘇仙嶺上，寫下了著名的詠郴詩作《出郴山口至疊石灣野人室中寄張十一》：

櫧柟無冬春，柯葉連峰稠。

陰壁下蒼黑，煙含清江樓。

景開獨(dú)沿曳，響答隨興酬。

旦夕望吾友，如何迅孤舟。

疊沙積為崗，崩剝雨露幽。

石脈盡橫亙，潛潭何時流。

既見萬古色，頗盡一物由。

永與世人遠(yuǎn)，氣還草木收。

盈縮理無余，今往何必憂。

郴土群山高，耆老如中州。

孰云議舛降，豈是娛宦游。

陰火昔所伏，丹砂將爾謀。

昨臨蘇耽井，復(fù)向衡陽求。

同疚來相依，脫身當(dāng)有籌。

數(shù)月乃離居，風(fēng)湍成阻修。

野人善竹器，童子能溪謳。

寒月波蕩漾，羈鴻去悠悠。

一年之后，王昌齡遇赦北返，又于開元二十八年秋在巴陵（今岳陽）短居，遇到了同時期的大詩人李白，欣喜的邂逅緊接著倉促的分離，臨別之際，王昌齡寫下了著名的《巴陵送李十二》：“搖曳巴陵洲渚分，清江傳語便風(fēng)聞。山長不見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

王昌齡第三次寓居湖南是在天寶七年（748）。由于不肯和奸佞同流合污，為人骨鯁，人到暮年的詩人被污為“晚節(jié)不護(hù)細(xì)行”，再次被貶為龍標(biāo)尉。龍標(biāo)，即今天的懷化一帶，處五溪（雄溪、 溪、酉溪、氵無 溪、辰溪）之地，山高水深，在當(dāng)時確實是蠻荒貧苦之地。任職龍標(biāo)尉期間，王昌齡為官清廉，為政以寬，平息冤獄，興辦學(xué)校，老百姓都稱贊他“龍標(biāo)入城而鱗起，沅氵無 夾流而鏡清”。從來到龍標(biāo)到離開龍標(biāo)，王昌齡“往返惟琴書一肩，令蒼頭拾敗葉自爨”，清貧儉樸，自足自樂，不取百姓一分一毫。至今，于懷化黔城一代，仍建有許多紀(jì)念王昌齡的建筑物。

二、寓湘贈別，佳作連連

謫居苦旅，多的是離別，滿的是愁緒。“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嚴(yán)羽《滄浪詩話》）君問歸期未有期，在舟車不便的古代，今日一別，何日才能再見面，誰又能有幾分把握呢？因此，離別之際倍增傷感，倍添濃情。貶謫詩人一方面客寄異鄉(xiāng)、人世飄零，一方面又同聲相求，結(jié)交的多是身似浮萍的遷客騷人，含淚別離之際，往往借詩譜寫心曲。因此，贈別詩往往是被貶謫詩人最擅長的題材之一。正是半生的漂泊、離多聚少，給了王昌齡對人生獨(dú)特的體驗，他把這些體驗寫進(jìn)一首首贈別詩里，留在了龍標(biāo)、巴陵、溆浦、武陵、沅陵、衡陽、郴州、長沙……留在了三湘四水的大地上。

在《巴陵送李十二》中，王昌齡以輕靈的情思和清麗的詩句寫下了與李白的依依不舍之情。時當(dāng)秋天，詩人與李白在洞庭湖上相聚并分別，“搖曳”二字點(diǎn)明分別的場地當(dāng)在船上，船是搖曳著的，心也是搖曳著的。乍聚即別，詩人心里有說不完的惆悵滋味，然而，此詩的色調(diào)卻并不晦暗，反而有著一種洗麗之美。詩中描寫洞庭湖明凈的秋景：洲渚分明，蒹葭蒼蒼，湖山圍繞，景色如畫。全詩沒有一句對兩人交情或心境的描寫，卻在省凈的筆墨里道出了淡淡的離愁。

《別劉谞》為詩人初任龍標(biāo)尉時送別朋友之作：“天地寒更雨，蒼茫楚城陰。一尊廣陵酒，十載衡陽心。倚仗不可料，悲歡豈易尋。相逢成遠(yuǎn)別，后會何如今。身在江海上，云連京國深。行當(dāng)務(wù)功業(yè)，策馬何骎骎。”

詩歌前四句寫與好友餞別時的氛圍，已經(jīng)由眼前離別之景，回憶起十年前在衡陽的聚散。接下來四句，詩人感嘆禍福難料、聚散如萍。最后四句，通過“身在江海”、“云連京國”、“策馬骎骎”等意象又組成了一個新的意象群，表達(dá)出對朋友的勉勵與自勉。在此詩之中，詩人由餞別而生發(fā)聯(lián)想，發(fā)出感嘆，層次分明地構(gòu)建出一個精巧的意象系統(tǒng)。

同樣作于龍標(biāo)尉任上的贈別名作還有《送張四》：“楓林已愁暮，楚水復(fù)堪悲。別后冷山月，清猿無斷時。”

全詩無一句關(guān)于送別的場景、兩人的交誼、離別之依戀的實寫，卻在楓林、暮色、楚水、山月、清猿等意象中，交織出一個凄冷傷婉的境界：朋友就要離開了，詩人覺得楓林也特別讓人哀愁，楚水也令人倍感憂傷，一輪山月更加凄涼，而猿猴的哀鳴也令人斷腸。詩歌以景象描寫烘托、渲染出詩人送別朋友時的滿懷愁緒，寄寓著離別的哀愁凄惻，不落實筆，而韻致深婉，情味濃郁。

明人胡應(yīng)麟在《詩藪》中曾經(jīng)對盛唐絕句極其贊賞，有所謂“盛唐絕句，興象玲瓏，句意深婉，無工可見，無跡可尋”之說，此說確然，在“七絕圣手”王昌齡的筆下，即使一首短短的《送張四》也浸透著高妙而幽婉的東方意境。

《送魏二》也是作于龍標(biāo)：“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fēng)引雨入舟涼。憶君遙在瀟湘上，愁聽清猿夢里長。”

此詩前兩句寫景，作者先寫到眼前凄風(fēng)苦雨的景象，為主客醉別渲染了悲涼落寞的氣氛，暗挑依依惜別之思。若依慣路，前兩句寫景，后兩句便正好點(diǎn)明離情，但是，王昌齡卻高妙地將筆鋒一轉(zhuǎn)，由眼前跳蕩到別后：“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想到朋友夜半酒醒，舟泊瀟湘，冷月孤懸，猿鳴哀切，越發(fā)令人倍感孤獨(dú)凄涼。詩人巧妙地想象朋友一別之后的情景，讓哀怨的別愁，浸透入滿是幽怨的離別景象中，從而產(chǎn)生了悠遠(yuǎn)綿長的韻外之致。這種意象群跳躍式的連接，拓寬了此詩的表現(xiàn)空間，擴(kuò)大了其情感含量，雖然篇幅短小，卻表現(xiàn)出詩人豐富、深廣的感受與體驗。司空圖倡“象外之象”、“韻外之韻”、“味外之味”說，嚴(yán)滄浪則好“以禪喻詩”，他們講的其實都是王昌齡這種情與景浹、思與境偕的妙悟之境，而王昌齡這種善于即景生情、移情入景的妙思，乃是他具有遠(yuǎn)超常人的極為豐富的藝術(shù)想象力的緣故。

劉谞、張四、魏二是誰，今已不可考，或者只是些普通湘人，一生寂寂無名，然而，詩人在《送魏二》中所抒發(fā)的離情與友情，卻是一樣的真摯而深厚。詩以情美，也許，正是因為情深意真，詩歌才可以如此動人。從繁華的京城，到淳樸的湖湘，王昌齡以一顆真心去面對身邊的湘山湘水湘人。情感，是詩歌的第一力量。

三、湘情湘韻，妙筆靈心

王昌齡詩在藝術(shù)手法上的一大特點(diǎn)就是善于營構(gòu)意象。也許是因為詩人那敏銳而豐富的藝術(shù)感知力。寓湘期間，王昌齡特別善于抓住湖南獨(dú)有的風(fēng)致，將自己的離情別意與湖湘特點(diǎn)相糅合，筆下點(diǎn)點(diǎn)，都有湘情湘韻。

1.“楚”意象的營構(gòu)

在王昌齡寓湘期間的贈別詩里，“湘”、“楚”意象常常出現(xiàn)。耐人尋味的是，泛指湖北湖南的“楚”與單指湖南的“湘”在詩人筆下卻被賦予不同的色調(diào)。

唐前的詩文傳統(tǒng)中，多以“楚”為偏遠(yuǎn)蠻荒之地，是謫臣孤苦流落之所。故此，在王昌齡筆下，“楚地”、“楚城”、“楚客”、“楚云”、“楚水”等等“楚”意象都被投映上一種飄零落魄的愁慘凄苦之感：“相逢楚水寒，舟在洞庭驛。具陳江波事，不異淪棄跡。”（《岳陽別李十七越賓》）“天地寒更雨，蒼茫楚城陰。一尊廣陵酒，十載衡陽心。”（《別劉谞》）“楓林已愁暮，楚水復(fù)堪悲。別后冷山月，清猿無斷時。”（《送張四》）“溆浦潭陽隔楚山，離尊不用起愁顏。明祠靈響期昭應(yīng)，天澤俱從此路還。”（《別皇甫五》）“寒江綠水楚云深，莫道離憂遷遠(yuǎn)心。曉夕雙帆歸鄂渚，愁將孤月夢中尋。”（《送人歸江夏》）

2.“湘”意象的營構(gòu)

而寫到“湘”時，也許由于詩人身在湖湘，對湖湘的一點(diǎn)一滴都有著真實而親切的體驗，“湘”在王昌齡的詩里是美的，是婉轉(zhuǎn)而多情的。“瀟湘”、“衡湘”、“三湘”、“湘山”、“湘沅”，王昌齡筆下的“湘”意象投映的是浪漫的惆悵，深綿的情致：“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fēng)引雨入舟涼。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送魏二》）“時在身未充，瀟湘不盈畫。湖小洲渚聯(lián)，澹淡煙景碧。”（《岳陽別李十七越賓》）“留君夜飲對瀟湘，從此歸舟客夢長。嶺上梅花侵雪暗，歸時還拂桂花香。”（《送高三之桂林》）“裊裊清夜猿，孤舟坐如此。湘中有來雁，雨雪候音旨。”（《巴陵別劉處士》）“荊門不堪別，況乃瀟湘秋。何處遙望君，江邊明月樓。”（《送胡大》）“湘”的美是澄澈而純凈的，這澄澈是洞庭的秋波，是沅水的清純。

3.“水”意象的營構(gòu)

“湘”依水而生。“湖湘”、“瀟湘”都以水而得名。在湖湘大地上，觸目所及，處處都有水。環(huán)境影響心境，心境變化風(fēng)格，王昌齡寓湘期間的贈別詩，一大半都使用了“水”意象。

客寓巴陵時，王昌齡的贈別詩中常現(xiàn)洞庭湖的浩渺：“劉生隱岳陽，心遠(yuǎn)洞庭水。偃帆入山郭，一宿楚云里。”（《巴陵別劉處士》）“吳掾留觴楚郡心，洞庭秋雨海門陰。但令意遠(yuǎn)扁舟近，不道滄江百丈深。”（《送姚司法歸吳》）“相逢楚水寒，舟在洞庭驛。具陳江波事，不異淪棄跡。”（《岳陽別李十七越賓》）謫居龍標(biāo)時，他的筆下又常常泛起五溪的水波：“冬夜傷離在五溪，青魚雪落膾橙薺。武岡前路看斜月，片片舟中云向西。”（《送程六》）“龍溪只在龍標(biāo)上，秋月孤山兩相向。譴謫離心是丈夫，鴻恩共待春江漲。”（《送崔參軍往龍溪》）“沅溪夏晚足涼風(fēng)，春酒相攜就竹叢。莫道弦歌愁遠(yuǎn)謫，青山明月不曾空。”（《龍標(biāo)野宴》）“辰陽太守念王孫，遠(yuǎn)謫沅溪何可論。黃鶴青云當(dāng)一舉，明珠吐著抱君恩。”（《留別司馬太守》）

湘水有情，在王昌齡的寓湘贈別詩中，“水”意象處處可見。在王昌齡贈別詩中使用頻率占一半以上的還有“水”意象。其中，既有“桃花遺古岸，金澗流春水”（《留別武陵袁丞》）、的“春水”意象，也有“但有秋水聲，愁使心神亂”（《贈史昭》）、“深林秋水近日空，歸棹演漾清陰中”（《送十五舅》）的“秋水”意象;既有“吳掾留觴楚郡心，洞庭秋雨海門陰。但令意遠(yuǎn)扁舟近，不道滄江百丈深。”（《送姚司法歸吳》）的“江水”意象;也有“武陵溪口駐扁舟，溪水隨君向北流”（《廬溪別人》）、“沅江流水到辰陽，溪口逢君驛路長。遠(yuǎn)謫誰知望雷雨，明年春水共還鄉(xiāng)”（《送吳十九往沅陵》）的“溪水”意象。湖湘處處有水，“水”意象的悠長、深渺、空蒙等特征被王昌齡攝入詩中，用以寄托其滿心的別愁，形成了獨(dú)有的湖湘神韻。在《巴陵送李十二》中，詩人寫下“山長不見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用蒹葭蒼蒼、江水空流，自己孤寂獨(dú)佇的背影來表現(xiàn)滿心的離愁別恨。有時，他還給“水”意象寓意更迷蒙凄冷的氣氛，營造出“寒江”、“寒雨”這樣的意象來，如“天長杳無隔，月影在寒水”（《送李十五》），“寒江綠水楚云深，莫道離憂遷遠(yuǎn)心”（《送人歸江夏》），等等。抽刀斷水水更流，水的纏綿更讓人覺得難舍難分，這些朦朧冷艷、透著涼意的“水”意象，不僅營造了離別的氛圍，而且寄托著詩人內(nèi)心傷別的情懷，給他的贈別詩更添幾分柔情，更添幾分傷感。

詩人不幸詩家幸，詩人不幸詩地幸。王昌齡兩次無辜被貶，對于他的仕途、他的人生來說，確實是不幸的。然而，他的到來也帶來了文脈與詩風(fēng)。據(jù)《湖南通志》記載：王昌齡寓居龍標(biāo)時，“溪蠻慕其名，時有長跪乞詩者”。美的感染力是互通的，王昌齡把美麗的詩歌帶到了湖南，湘山湘水獨(dú)有的情韻又滲入了他的詩歌。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王昌齡的晚年基本是在湖南度過的。也許，恰恰是湖湘這樣一片遠(yuǎn)離煩囂、淳樸干凈、山靈水秀的大地，才是最適合詩人安放一顆詩心的歸處與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