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板
1258年,旭烈兀率領的蒙古大軍包圍了阿撥斯王朝的首都巴格達。蒙古人的騎兵和弓箭被12英尺厚的城墻所阻擋,但當末代哈里發Al-Mustasim打算趁著焦灼的局勢求和時,1000多名中國工程師設計的弩炮和早期鐵管火炮進入陣地,巴格達的城門在三周內轟然倒塌,哈里發被迫投降。
蒙古的崛起和巴格達的陷落是西方史學界研究了無數次的課題,也曾被解讀為歐美人骨子里那種“東方恐懼”心理的故事來源。今年,這一段再次被從歷史的垃圾堆里翻出來——美國哲學家大衛·戈德曼接受《世界周刊》訪談時,把如今中國對美國的挑戰比作蒙古人對巴格達的征服。
這種暗藏“黃禍論”的荒謬觀點不值一提,不過大衛·戈德曼腦路清奇的一點在于,他把華為比作蒙古大軍最鋒利的騎兵部隊,并稱“華為沒有很強的中國屬性,反而更具有帝國性”。
這個觀點非常有意思。華為身上的確既有中國性,又有美國性。某家英國電訊公司就曾評價華為是一家“中國的美國公司”,認為它用西方的管理框架包裹起內在的東方思維。
但現在,華為開始逐步參與決定世界的技術未來,在全球范圍內擊垮對手、占領市場,給西方社會帶來極大的震撼。
能夠從殖民地中組建外籍軍團為帝國戰斗,是帝國的定義范疇。根據華為2018年的《可持續發展報告》披露,公司員工來自全球近160個國家和地區,有超過5萬名外籍員工,在海外市場的員工本地化率達到70%。就像蒙古大軍里有很多異族工程師一樣,華為依靠這些“雇傭兵”在全球攻城略地。
等到迎來中國經濟體量時隔幾百年重返全球第一的時刻,華為的問題也會是其他中國企業的問題,這些問題在未來的20年將全面涌來。
華為不但如饑似渴地學習西方管理哲學,用IBM、埃森哲和普華永道的方法建立自己的管理體系,還高效地利用了外籍研發人員軍團:5G標準技術研究中,PolarCode的理論方向由土耳其大學教授Arikan提出,5G的一項關鍵算法則來自任正非口中一個“不談戀愛的俄羅斯小伙子”。
但如果華為身上只具有美國性——像某家組裝電腦的公司那樣,選一個時髦的CEO,穿著精心裁剪的西裝,整日在各種論壇上夸夸其談,用華爾街喜歡的姿勢來規劃自己的業務發展——那它遭受的阻礙顯然會少得多。華為顯然不是這樣,它身上那種強烈的中國性,才是最令西方困惑的部分。
眾所周知,任正非獲得過“學習毛主席著作標兵”的稱號,這是“家庭成分不佳”的任正非在1978年之前為數不多的榮譽。受任正非的影響,華為處處都是“毛選”的痕跡:他們將自己的管理培訓項目叫作“中央黨校”,華為的自我批評會議被稱為“民主生活會”,重大的商業交易則是“上甘嶺”。
任正非的很多講話也體現了這種“中西交匯”和“土洋結合”的畫風:既有IPD、ISC、LTE、4G/5G等英文術語,也有“攻山頭”“前線后方”“到農村去”等革命詞匯。華為的工程師們則像朝氣蓬勃的革命隊伍一樣,農村包圍城市,集中優勢打殲滅戰,吃掉了一個又一個對手的地盤。
西方人沒見過這樣的公司。《下一個倒下的會不會是華為》中評價說,“這是中國式的密碼傳承,西方公司永遠弄不懂,弄懂了也無法推行。”
身兼中國性和美國性的華為,在向帝國進發的時候,還離不開對手的推波助瀾。特朗普的制裁給華為來了一個猝不及防的加冕禮。
貿易摩擦讓華為完成了最后的戰斗動員。打贏了,華為就是全球制霸的技術帝國;打輸了,華為就只是一家商業公司。帝國沒有放下身段的權力,所以中興可以妥協,但華為不行。
但華為面臨的另外一個問題是:自己要和世界保持怎樣的關系?
羅馬曾把迦太基的神廟和都城毀滅,在沃土上撒鹽,對人民屠殺的屠殺、為奴的為奴。不過在大部分征服中,羅馬都不是靠短劍與長矛,而是用羅馬法配合著四通八達的道路,將地中海周圍變成了行省,把各色民族變成了羅馬的公民。
自晚清以來,中國就一直在討論如何在學習西方那一套理論的同時,又保留自己獨特的價值觀。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國靠著摸石頭過河取得了史無前例的成就,但當真正誕生出華為這種擁有全球統治力的公司時,幾乎沒有殖民歷史的中國無法為華為提供理論支持。

華為想要講的故事和普通的商業競爭有著本質區別:30年來,中國一直向世界兜售“表層商品”,比如衣服、鞋子和手機、電腦,如今華為開始向全球出售“深度技術”,深入公寓、工廠和通信基礎設施的5G網絡。在中國歷史上,還沒有一個企業家有機會去做這些。
貿易摩擦開始后,華為—直在努力調和其全球抱負與中國價值觀的關系,任正非也指示華為的公關部門強調華為的價值觀與西方價值觀的一致性,以求達成共識。
在對外采訪中,任正非把5G技術比作高速公路,華為做的就是去全世界修筑信息的高速公路,至于上面跑什么車,不是華為能決定的。在墨西哥,華為對當地政府說,“你們的全國性寬帶網絡讓我們來建,你們可以開展電子商務和電子金融業務,我們可以提供配套的物流和融資方案,讓你們融入全球市場。”
但很顯然,西方固有的成見、保護自己領先優勢的私心,以及骨子里的那種對東方國家的不信任,讓華為這些公關行為收效不大。
華為日前公布的三季報披露,公司實現了逆勢增長,今年前9個月收入6108億元,同比增長24.4%,前三季度全球手機出貨量增長26%。但這種增長更像是中國消費者對華為的特別支持,代價是華為的競爭對手們都慘遭下滑:OPPO的出貨量下降了18%,vivo下降了19%,小米下降了20%。
在第二戰場歐洲,戰局仍然艱難膠著。任正非在采訪中承認,由于無法使用Google的GMS服務,華為很可能在歐洲損失100億美元收入。Mate 30系列手機率先在歐洲發布時,余承東在發布會上說華為的手機芯片“干翻了蘋果”,但這款手機其實至今未能在廣闊的歐洲市場正式銷售。
率領一個帝國應對強大的反擊戰,任正非肩上的任務很重。法國《觀點》雜志問任正非是不是覺得自己成了世界的主人,任正非回答:“我就像兔子一樣想找一個角落躲著,現在躲不了,不知如何辦。”
帝國的遠征從來都是扣人心弦回腸蕩氣,前提是帝國的指揮官不能犯錯誤。在21世紀初通信市場競爭最激烈的時期,任正非接連作過3個錯誤判斷:過早放棄CDMA、錯失小靈通、拒絕做手機。接連的變故引發了華為在2002年的第一次負增長,讓任正非意識到自己的專制已經成為管理的障礙,也促成了華為施行至今的輪值CEO制度。
隨著貿易摩擦的持續,美國人和中國人又一起把任正非推上了最高指揮官的位置。《經濟學人》雜志小心翼翼地問他,“中國有許多企業領導人退休太晚,以至于對企業發展不利,您會不會考慮更早一點退休?”任正非回答說,“我現在才思泉涌,再待幾天吧!”
如今華為面臨的問題比世紀之交要麻煩得多:更復雜的市場環境、更強大的對手,以及在任正非之后,誰還能為這個帝國掌舵?
好在華為已經拿下了第一階段的勝利,5G基站正逐步擺脫美國生產的元器件,華為的手機也在朝著國產化的方向前進。但沒人能保證動員的效果會持續多久:幾天前,一位離職員工在華為心聲社區實名批判公司的企業文化,稱華為加班時間超長、底層員工地位低下、人事部門沒有誠信。任正非在回復中批示,“戰時不宜大風大浪、大起大落、波濤滾滾,改革要靜水潛流。”
等到迎來中國經濟體量時隔幾百年重返全球第一的時刻,華為的問題也會是其他中國企業的問題,這些問題在未來的20年將全面涌來。在中國的商業史上,沒有一家公司完整地走過這樣一條全球治理的艱難之路,這條路怎么走,“毛選”里沒有答案,《二十四史》里沒有答案,黃老之術和儒道哲學里也沒有答案。
帝國不會死在床榻上,帝國的歸宿是戰場。華為的答卷,也是我們民族熱切需要的答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