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燦華
摘要: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為刑事司法制度帶來了“認罰”新概念與新制度。關于認罰的內涵,存在“同意量刑建議”和“愿意接受處罰”兩種學說,但應該界定為“同意檢察機關的處罰方案”。從目前的改革實踐來看,認罰其實是某種形式的量刑協商,有的地方規則使用了“量刑協商”的表述,有的則使用了“交換意見”、“辯方提出異議”等表述。作為一種新的從寬量刑情節,“認罰”修改了量刑規則、夯實了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權、限縮了法院的量刑裁判權。從改革方法來看,認罰其實是以一種暗渡陳倉的方式在我國刑事訴訟法中確立了量刑協商機制,但也由此帶來了理論研究薄弱、基礎概念不清、協商規則闕如等問題。
關鍵詞:認罰;量刑協商;量刑建議;量刑規則
中圖分類號:D915.3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7-9092(2019)05-0122-007
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這一改革任務時,比較“低調”地創設了“認罰”這一新概念。在經歷了刑事速裁程序試點改革、認罪認罰從寬試點改革、以及2018年《刑事訴訟法》的修改,“認罰”正式成為我國刑事訴訟的一項制度。然而,從其提出到2018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學術界與實務界關于“認罰”概念以及相關的一系列問題并沒有形成統一的認識。客觀而言,在這一場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改革中,改革實踐在某種程度上走在了理論研究的前面。因此,我們有必要對改革實踐進行理論總結,并在此基礎上構建認罰的理論體系。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改革實踐”既包括立法實踐,亦包括司法實踐。其中,立法實踐既包括中央立法,亦包括地方立法;既包括立法機關制定法律,亦包括根據立法機關的授權決定等依據制定規范性法律文件的活動。
一、認罰的概念分析
“認罰”作為一個新的法律概念,應當具有明確且合理的內涵,而且需要符合刑事法治的基本要求。但“認罰”的核心內涵目前仍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當中的一個富有爭議性的問題。從改革實踐特別是立法實踐來看,主要有兩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認罰的核心內涵是“同意人民檢察院量刑建議”。“同意量刑建議說”最早出現在《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試點工作的辦法》(下文簡稱“《刑事速裁辦法》”)《刑事速裁辦法》第一條將“當事人對適用法律沒有爭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同意人民檢察院提出的量刑建議的”作為適用刑事速裁程度的條件之一。之中,然后被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授權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決定》(以下簡稱“《認罪認罰試點決定》”)正式采納?!蛾P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下文簡稱“《認罪認罰辦法》”)沿用了這一表述。“同意人民檢察院量刑建議”有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方面,“認罰”的“罰”指的是“量刑建議”,因此僅指向“刑罰”,與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退贓、民事賠償并沒有必然關聯。另一方面,認罰是純粹的程序法概念,指的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與人民檢察院之間就量刑建議達成一致意見的行為過程或者結果狀態,其中并沒有直接涉及公安機關或者人民法院的職權活動。至于控、辯雙方達成一致意見的機制,即雙方實現一致意見的具體途徑方法,《認罪認罰試點決定》和《認罪認罰辦法》均沒有明確的規定。
第二種觀點認為,認罰的核心內涵是“愿意接受處罰”。2018年修正后的《刑事訴訟法》采用了這一表述。在此之前,最高人民法院于2015年2月發布的《人民法院第四個五年改革綱要(2014-2018)》《人民法院第四個五年改革綱要(2014-2018)》提出要“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明確被告人自愿認罪、自愿接受處罰、積極退贓退賠案件的訴訟程序、處罰標準和處理方式,構建被告人認罪案件和不認罪案件的分流機制,優化配置司法資源?!辈捎昧祟愃频谋硎觥白栽附邮芴幜P”。這一表述并沒有揭示認罰概念的核心內容,只是強調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自愿性。“愿意接受處罰”也有兩方面的含義。其一,“認罰”中的“罰”指的是“處罰”,因此外延比較廣,除刑罰外,還可能包括定罪免刑、非處罰的處置措施、行政處罰,甚至也可以包括民事賠償等內容。其二,“認罰”中的“認”指的是被追訴人“愿意接受”的主觀態度。
將兩種觀點進行對比我們可以發現,雖然“愿意接受處罰”獲得了法律的正式承認,但“同意人民檢察院量刑建議”對實踐更有指導意義。首先,“愿意接受處罰”只是“認罰”的同義反復,并沒有指出認罰的具體內容,因此對具體的辦案工作并沒有參考價值,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從“愿意接受處罰”也沒有得到明確的指示。而“同意量刑建議說”則明確指出認罰的具體內容,即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與人民檢察院就量刑建議達成了一致意見。據此,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及其辯護人,以及法院、檢察院和公安機關都可以明確地知道,“認罰”對其自身提出了什么樣的具體要求。其次,“愿意接受處罰”容易與刑事執行中的“悔罪表現”相混淆。從語言習慣的角度而言,所謂“愿意接受處罰”是指法院等機關作出刑罰等處罰決定后,犯罪人表示愿意接受,而這屬于刑事執行的范疇,而非審前訴訟程序的概念。
然而,“同意量刑建議說”將“認罰”中的“罰”限定在量刑建議的做法,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檢察機關提出的處罰方案有兩種情形。第一種情形,在少數案件中,檢察機關可以對案件作出最終的處理結果,包括不起訴,或者是最高人民檢察院同意撤銷案件的決定。第二種情形,在大部分案件中,檢察機關會向法院提出定罪建議與量刑建議。在前一種情形,被追訴者認可的是一種最終的處理結果,這種處理結果本質上是“不科處刑罰”。在后一種情形,被追訴者認可的是檢察機關的處罰建議而非最終的處罰結果,這是認罰的主要表現形式。綜上,本文認為,“認罰”的核心內涵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同意檢察機關提出的處罰方案。
二、認罰與量刑協商
無論我們對“認罰”概念采取什么樣的界定,不可否認的是,“認罰”內含了某種控辯協商的元素。換言之,“認罰”中的“認”不是單純的“承認”、“接受”,而是在雙方協商后達成一致意見之后的“認受”。在刑事速裁程序和認罪認罰從寬的改革試點實踐中,許多試點城市都在探索構建以及運行某種量刑協商機制。因此可以說,認罰概念的提出以及認罰機制的引入,使量刑協商程序在我國刑事訴訟程序中獲得了某種合法的身份。然而整體來看,“量刑協商”的法律地位仍然比較微妙。在我們對量刑協商展開理論分析之前,有必要從實然的角度對量刑協商在我國的法律地位作出理論判斷。
(一)中央層面的立法實踐
量刑協商的核心法律問題,一是量刑協商的合法性問題,法律是否允許在刑事訴訟活動中實施國家與被追訴人之間的協商活動。二是量刑協商的具體規則問題,即假如法律允許量刑協商的話,那么量刑協商應當如何具體地開展。
就量刑協商合法性問題,從中央層面來看,《認罪認罰試點決定》、《認罪認罰辦法》以及2018年修正之后刑事訴訟法都沒有使用“量刑協商”或者類似的概念,也就是說,并沒有正式承認量刑協商的合法地位,而僅僅使用了“認罰”、“同意量刑建議”、“認罪認罰具結書”等概念。例如,《認罪認罰辦法》第10條規定,在審查起訴階段,檢察機關就罪名以及從寬處罰的量刑建議聽取被追訴人的意見,如果被追訴人同意量刑建議的,則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其中,“聽取意見——同意量刑建議”是關鍵的環節。對于此環節,我們既可以理解為被追訴人純粹被動地接受(同意)或者不接受(不同意)量刑建議的過程,也可以理解為被追訴人積極主動 “討價還價”、與檢察機關討論協商后才最終同意量刑建議的過程。在前一種情況下,并不存在所謂的“量刑協商”,而在后一種情況下,就存在典型的量刑協商行為。
整體來看,雖然我國法律以及中央有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改革性規范文件都沒有正式承認“量刑協商”的合法性,但卻以“認罰”這一個特殊的法律概念來間接地承認或者默許了量刑協商的存在。但這種“間接”、“默許”的特征決定了,國家法律或者中央改革性規范文件不能直接規定有關量刑協商的具體規則。
(二)試點城市的地方實踐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試點時,一些地方不但在實踐中開展了量刑協商活動,而且在制度上有所突破,對量刑協商的部分法律問題進行了探索式的規定。
1.控辯雙方交換意見規則。一些試點城市雖然不愿意或者無法進行制度上的突破,但為了給“量刑協商”的實踐提供合法的身份,于是另辟蹊徑,規定了與“協商”比較相似的“控辯雙方交換意見”規則。
“控辯雙方交換意見”規則,是指在審查起訴階段,檢察機關與被追訴人及其辯護人或值班律師就指控罪名及適用的法律條款,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等從寬處罰的建議、認罪認罰后案件審理適用的程序等問題交換意見,最后形成“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同意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即“認罪認罰”的結果。例如,北京市《關于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實施細則(試行)》規定,在審查起訴過程中,人民檢察院需要與犯罪嫌疑人的辯護人或值班律師交換意見。一些地方在條文表述上沒有使用“交換意見”,而是使用了“進行溝通”。從《刑事訴訟法》第170條規定的普通案件中的“訊問、聽取意見”到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交換意見”、“溝通”,體現了控辯協商精神,而且其實踐形式可能與控辯協商活動無異。
2.辯方異議與控方采納規則。比“交換意見”更進一步的改革,是直接規定被追訴人及其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可以針對檢察機關的建議提出異議,而檢察機關可以采納異議并更改量刑建議。例如,C市規定,“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就擬指控的犯罪事實、罪名和擬建議適用的程序提出異議,人民檢察院應當進行解釋、說明。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提出的意見具有合理性的,人民檢察院應當予以采納。”同時還規定,“人民檢察院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辯護人、值班律師擬提出的量刑建議,提出量刑建議的事實依據、法律依據。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提出異議的,人民檢察院可以根據案件情況作出是否調整的決定?!彪m然沒有使用“協商”的字眼,但是其中“提出異議”“告知”“解釋、說明”“采納”等表述,已經表明檢察機關起訴書與量刑建議的內容,已經不純粹是由檢察機關依職權單方面決定的,而是控辯雙方討論(協商)后的結果。
3.量刑協商規則。與上述兩種做法不同,有的地方直接捅破制度改革的最后一層“窗戶紙”,正式承認了“控辯協商”在刑事訴訟活動中的合法地位。
首先,將“協商一致”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一個基本原則。上海市規定,“辦理認罪認罰案件,要堅持協商一致原則。人民法院應充分尊重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意愿,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及其家屬與被害人達成的諒解協議、被告人的認罪具結及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原則上要予以認可?!睆倪@個“基本原則”的內容來看,上海市無疑是將被告人的認罪認罰視為協商一致的結果,即承認了認罪認罰是協商的一種形式,并且要求人民法院的裁判原則上需要認可此結果。
其次,在承認“量刑協商”合法性的基礎上制定一些規則。例如,福清市等地在刑事速裁程序試點改革時,就明確制定了量刑協商規則:在適用刑事速裁程序的案件,犯罪嫌疑人在值班律師或者辯護人的幫助下,可以跟檢察機關就刑罰種類、刑期、認罪認罰從寬幅度以及刑罰執行方式等進行量刑協商??剞q雙方達成一致意見的,檢察機關就按照協商結果擬定明確、具體的刑罰種類及刑期向人民法院提出量刑建議。鄭敏、陳玉官、方?。骸缎淌滤俨贸绦蛄啃虆f商制度若干問題研究——基于福建省福清市人民法院試點觀察》,《法律適用》,2016年第4期。一些地方性規范性文件雖然沒有規定具體的量刑協商規定,但明確了“幫助進行量刑協商”是值班律師的一項職責。
最后,個別地方制定了“不認罪案件”的認罪認罰協商規則。在大部分試點地方,“協商”是在被追訴人表示認罪的前提下,針對量刑建議等問題進行的協商。與此不同,S市還制定了“不認罪案件”的認罪認罰協商規則。具體而言,在審查起訴階段,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人民檢察院可以與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啟動認罪認罰協商:(1)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犯罪嫌疑人不認罪,但承認犯罪事實的;(2)主要犯罪事實清楚、基本證據確實充分,犯罪嫌疑人不認罪、也不承認犯罪事實的案件,但辯護人要求啟動認罪認罰協商程序的。由此可見,S市規定的“認罪認罰協商”更接近于“辯訴交易”,即不是在被追訴人已經認罪的前提下進行協商,而是為了說服被追訴人自愿認罪而進行的協商;但是對證據有比較嚴格的要求,至少要達到“主要犯罪事實清楚、基本證據確實充分”。
綜上可知,盡管在開展改革試點工作的過程中,各地比較普遍地實施了控辯協商的活動,但由于中央立法既沒有突破也沒有授權,因此各地在制定規范性文件時采取了相對保守的策略,大都不愿意直接承認“控辯協商”的合法地位、不直接規定協商的具體規則,而僅在“認罰”的名義下從事控辯協商活動。僅有一小部分地方“敢為天下先”,直接承認了控辯協商的合法性并在具體規則的制定上進行了有益探索,亦為學術界的理論研究工作提供了良好的實踐樣本與實踐基礎。
三、認罰與量刑規則
在大多數案件中,認罰的“罰”指向的是刑罰,具體指向的是量刑建議。認罰機制的構建,使量刑制度發生重大變化。其中,量刑建議制度與量刑規則的變化相對比較明顯。
(一)認罰與量刑建議
1.量刑建議權的擴充。就檢察機關量刑建議而言,我國法律還沒有完全成熟的制度性安排,量刑建議制度目前仍然屬于司法改革的一項階段性成果。2000年前后,一些地方檢察機關進行了量刑建議的試驗改革,被認為取得了較好的成效。2005年7月,最高人民檢察院正式下發《人民檢察院量刑建議試點工作實施意見》,量刑建議制度正式在全國各地檢察院施行。隨后出臺的《關于規范量刑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量刑程序意見》”)建立了相對獨立的量刑程序,其中對量刑建議制度作出了比較詳細的規定。2012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并沒有明確規定“量刑建議”,但是2012年修正后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繼續規定了量刑建議制度。
量刑建議制度改革,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有重要意義。從刑事法學理論上而言,量刑建議制度的推行,相應地產生了“建議刑”這一范疇。目前,我國刑法學中已經出現法定刑、處斷刑、宣告刑與基準刑的概念,量刑建議制度的推行,在理論上就順理成章地產生“建議刑”這一概念。從司法實踐與制度構建角度而言,量刑建議是量刑程序改革、構建量刑程序的重要支柱。通過量刑建議,使法庭的量刑活動具有兩造對抗的結構,使量刑過程變得更加公開、抗辯和透明,陳瑞華:《論量刑程序的獨立性》,《中國法學》,2009年第1期。并形成獨立或者相對獨立的量刑程序。這就改變了以往法庭調查注重定罪問題、忽視量刑問題,量刑往往由法官單方面直接裁判的局面,從而有效地限制、規范法官在量刑問題上的裁量權。
認罰概念的引入以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改革,為量刑建議制度的再次改革提供了重大機遇。從權力配置與權力運行的角度來看,認罰概念的引入以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改革帶來的最重要貢獻就是夯實了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權。傳統的量刑建議權屬于公訴權的一部分,它是一種司法請求權,不具有實體判定權能和最終處置權能。王敏遠主編:《刑事訴訟法學》,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版,第730頁?!读啃坛绦蛞庖姟芬幎ǎ皩τ诠V案件,人民檢察院可以提出量刑建議。量刑建議一般應當具有一定的幅度。”同時人民法院在刑事裁判文書中應當說明是否采納公訴人量刑建議的理由。而《認罪認罰辦法》則規定檢察機關“可以提出相對明確的量刑幅度,也可以根據案件具體情況,提出確定刑期的量刑建議。建議判處財產刑的,一般應當提出確定的數額。”此外還規定,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決時,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的量刑建議。2018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也規定,“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就主刑、附加刑、是否適用緩刑等提出量刑建議”,“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決時,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可見,在本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中,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權得到了進一步強化,基本上被賦予了最終處置權能。
與檢察機關量刑建議權相對應的,是法院的量刑決定權(量刑裁判權)。量刑建議權的擴充,就意味著量刑決定權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限縮。根據《量刑程序意見》,法院需要在刑事裁判文書中說明是否采納量刑建議的理由,但法院有絕對的自由裁量權。與此不同,《認罪認罰辦法》要求法官一般應當采納量刑建議,因此對法官的量刑決定權進行了一定意義上的限制。由此引發的重要問題是,法院的權力受到了哪些具體的限制,反過來說,法院對于量刑建議的“否決權”到底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認罪認罰辦法》第21條規定以“例外情況”的方式維護了法院的裁判權(“否決權”):“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人民檢察院的量刑建議明顯不當,……人民法院可以建議人民檢察院調整量刑建議,人民檢察院不同意調整量刑建議或者調整量刑建議后被告人、辯護人仍有異議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作出判決?!睋?,法院行使否決權的前提是“量刑建議明顯不當”,而且人民法院不能直接行使否決權,而是需要先建議人民檢察院調整量刑建議,然后在無法形成新的量刑建議的情況下才行使法院的否決權。
然而,《認罪認罰辦法》并沒有明確“明顯不當”的含義與判斷標準。從解釋學的角度來說,“明顯不當”中的“明顯”是一個量的概念,但法院認為合理的刑罰與量刑建議之間的差距達到多大時,才構成“明顯”?從試點改革實踐情況來看,承辦法官幾乎可以自由地判定量刑建議是否屬于“明顯不當”,因此在個案中可能引發爭議。例如,實踐中出現量刑建議與量刑判決之間只差一個月的案件,但這種情形能否構成“明顯不當”,還值得進一步研究。有地方在試點改革實踐過程中,嘗試制定更有可操作性的規則。例如,上海市規定,在以下三種情形下,法院可以建議檢察院調整量刑建議:(1)與同類案件或分案處理的其他案件相比,量刑明顯不平衡的;(2)審理過程中發現檢察機關遺漏足以影響量刑的情節的;(3)審理過程中出現新的足以影響量刑的情節的。山東省則規定了法院聽取控辯雙方意見的程序性義務,即“人民法院應當在充分聽取人民檢察院和被告人、辯護人意見的基礎上依法作出判決?!?/p>
2.量刑建議的精確化。檢察機關向法院提出的量刑建議,可以是一個量刑幅度,如“3年至4年有期徒刑”,也可以是一個確定數值的刑期,如“3年有期徒刑”。根據《人民檢察院開展量刑建議工作的指導意見(試行)》和《量刑程序意見》的規定,量刑建議一般應當具有一定的幅度,只有當根據案件具體情況,確有必要的時候,檢察機關才可以提出確定刑期的建議。《認罪認罰辦法》對此規則進行了修改,對量刑建議的精準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量刑建議一般應當包括主刑、附加刑,并明確刑罰執行方式。可以提出相對明確的量刑幅度,也可以根據案件具體情況,提出確定刑期的量刑建議。建議判處財產刑的,一般應當提出確定的數額?!辫b于這種政策性要求,一些地方提出了更加精準化的要求,但另一些地方似乎顯得比較保守,從而形成不同的地方模式。
第一種模式的精準化要求最高,即要求檢察機關原則上提出確定刑期的量刑建議。例如,C市人民檢察院要求,一般應當提出具體、明確的量刑建議,特殊情況下也可以提出相對明確的量刑幅度。但這種做法可能在實踐中產生一定負面影響,如W市檢察院發文要求各區檢察院對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建議做到精準量刑,而非一個量刑幅度,給人民法院的量刑工作帶來一定壓力。王兆忠:《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的邏輯展開與實踐發展》,載周玉主編《武漢司法體制改革實踐與研究》(2017年第3輯),武漢出版社2017年版,第23-30頁。
第二種模式是規定檢察機關提出確定刑期量刑建議的具體情形。例如,上海市規定,對符合下列情形之一,各種量刑情節已經充分顯現、定型,人民檢察院可提出確定刑期的量刑建議:(1)案件事實清楚,法律關系簡單,以犯罪數額或數量作為量刑主要依據的;(2)侵害公民人身或者民主權利案件中,被告人與被害人達成和解協議且已履行完畢的;(3)侵害公民財產權利案件中,被告人已全額退賠被害人經濟損失的;(4)其他案件中,被告人作出賠償、補償,使社會關系獲得社會公眾普遍認同的有效修復的。一些地方規定,檢察機關應當根據有關罪名的法定刑的輕重,來決定是否提出確定刑期的量刑建議。例如,S市規定,“建議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管制、拘役的,可以提出確定的刑期;建議判處三年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可以提出確定的刑期或者量刑幅度;建議判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可以提出相對確定的量刑幅度。建議判處其他刑種的,應當明確提出”。
第三種模式沿用原有的思維,要求量刑建議一般是相對明確的量刑幅度。其中一些城市對于量刑幅度提出了更加精細化的要求。例如,D市規定,“建議判處有期徒刑、管制、拘役的,應根據案件情況提出相對明確的量刑幅度。原則上法定刑在三年以下的案件,量刑幅度不超過六個月;法定刑為三至十年的,量刑幅度不超過一年;十年以上的,不超過二年。”
(二)認罰與量刑規則
2018年修正后《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對于認罪認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這是法律對于“認罰”量刑情節的正式承認。然而,從司法實踐的客觀要求來看,“認罰從寬”沒有涉及具體的規則,它只是一種原則性或者政策性的要求,因此缺乏可操作性。在認罪認罰從寬試點過程中,不少地方結合辦案經驗,制定了一些地方性規則,為完善全國性規則提供重要的參考樣本。
各改革試點地方圍繞“認罰從寬”,制定了一些刑罰減讓規則。刑罰減讓,或者“量刑減讓”,是指相對于不認罪或者認罪不認罰的案件,認罪認罰被告人可以獲得的減輕處罰的幅度。刑罰減讓規則是認罰從寬規則的核心內容之一。它既是法院作出量刑裁判的法律依據,也是檢察官作出量刑建議的重要參考,同時也是控辯雙方進行協商的法律依據與法律底線。《認罪認罰辦法》只對刑罰減讓規則作了原則性的規定。許多地方在制定實施細則時,提出了一些更有操作性的量刑減讓規則。
第一種做法是列舉提出量刑建議或者量刑時需要考慮的情節。例如,北京市規定,“對認罪認罰的被告人決定刑罰的時候,應當考慮其認罪認罰的及時性、穩定性,以及對案件偵破的價值等具體情況。犯罪嫌疑人到案后即表示認罪認罰,其供述有利于案件及時偵破的,在量刑時應當充分體現?!?/p>
第二種做法是列舉不同情況所對應的減讓幅度。一般的做法是根據認罪認罰的階段以及適用的程序而對基準刑進行調整。例如,天津市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同意人民檢察院提出的量刑建議并簽署具結書的,在確保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前提下,可以減少基準刑的15%以下;選擇適用速裁程序的,可以再減少基準刑的15%以下;選擇適用簡易程序的,也可比照速裁程序酌情從寬。”“對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偵查、審查起訴和審判等不同階段認罪認罰的,量刑建議的從寬幅度應當有所區別?!?/p>
比較典型的做法是先對被追訴人的整體表現進行評級,然后根據評級結果確定量刑的減讓幅度。例如,某地方規定,檢察院、法院應當根據犯罪的事實、犯罪的性質和對社會的危害程度,結合法定、酌定情節,確定刑期,再根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表現的不同等級,分別提出或者確定以下不同的從寬幅度:(1)認罪認罰表現等級評定為“好”的,減少20%-30%;(2)認罪認罰表現等級評定為“較好”的,減少10%-20%;(3)認罪認罰表現等級評定為“一般”的,減少10%以下。而判斷“好”“較好”“一般”時,需要綜合考慮各項因素,其中,認罪認罰所處的階段是最重要的標準,其它需要考慮的因素包括認罪后對案件偵破所起的作用情況、羈押期間是否嚴格遵守監所管理規定、取保候審、監視居住期間是否嚴格遵守相關規定、以及是否具有積極賠償損失、爭取獲得諒解等情形。
第三種做法是前兩種做法的折中,規定考慮因素的同時列舉一些具體情況下的減讓幅度。例如,沈陽市規定,法院在確定從寬幅度時,要考慮的因素包括“被告人認罪的訴訟階段、對于偵破案件所起的作用、賠償被害人的經濟損失情況、認罰的實際履行情況等”,此外還規定了一些具體規則:“對于《量刑指導意見》中規定的罪名,可以將認罪認罰作為犯罪事實以外的一個單獨量刑情節,減少基準刑的10-30%,但減少的刑罰量不超過2年?!薄皩τ凇读啃讨笇б庖姟分形匆幎ǖ淖锩瑥膶挿纫鄳陀诒镜貐^同類案件的刑罰。對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案件,減少的刑罰量不能超過1年。對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案件,減少的刑罰量不能超過2年?!?/p>
四、小結與反思:
一種暗渡陳倉式的改革模式“認罰”制度改革給我國刑事法律制度與刑事訴訟司法實踐帶來了許多新變化。雖然2018年修改后刑事訴訟法正式承認了“認罰”的合法性地位,但是其核心內涵、具體規則在法律中還沒有完全明確。從這個角度而言,2018年刑事訴訟法的修改只是認罰制度改革的一個階段性成果,而非認罰制度改革的終點。
回到改革之初,我們可以發現,改革設計者強調借鑒辯訴交易的合理因素的基礎上構建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也許是由于決策者對“交易”、“協商”等概念有所忌諱,所以才創造了“認罰”這一詞匯,并以暗渡陳倉的方式引進了檢察機關與被追訴人(及其辯護人、值班律師)之間的協商機制。這種技術處理方式強調了中國的“認罰”與西方的“辯訴交易”的差異性,但由此也引起了一系列問題。
首先,“認罰”理論基礎薄弱,容易造成人們思想上的混亂。由于“認罰”是決策者創造的新概念,學界與實務界對此研究不足、理解不透、認識不統一。在試點改革實踐中,由于認罰理論基礎薄弱,辦案人員無法得到理論的指導,只能自己不斷地摸索,在這個過程中難免會造成一些思想上的混亂和疑惑。
其次,“認罰”概念的內涵始終模糊不清,有關法律規則闕如。如上所述,《認罪認罰辦法》使用了“同意量刑建議”的表述,《刑事訴訟法》使用了“愿意接受處罰”的表述,但是均不夠嚴謹科學。作為改革所創造的一項新機制,如果其基本的法律內涵都不明確,就容易讓人對其立法的科學性產生懷疑。
最后,規范性文件回避“協商”用語,造成了不少困擾。在實踐層面,回避“協商”概念雖然可以避免一些爭議,但卻使普遍存在的量刑協商實踐處于名不正言不順的尷尬地位。一方面,辦案人員往往只能保守地進行協商;另一方面,被追訴人及其辯護律師沒有太多討價還價的能力與權利,時常會面臨“不要拉倒”的局面。在制度層面,由于“量刑協商”沒有被正式承認,協商規則無從建立。如此便造成一個難以打破的惡性循環:一方面實踐中的協商活動缺少規則的制約,無法保證協商活動合法合理,另一方面制度構建無從下手,協商活動只能在無規則的環境下運行。
針對上述問題,需要我們從理論上對“認罰”進行系統全面的法理分析,對其規范內涵進行合理界定。在未來的改革中,需要結合我國認罪認罰(刑事協商)的司法實踐并借鑒國外刑事協商的不同模式,正式構建既符合現代法治精神,又符合我國司法實踐需求的刑事協商制度。
(責任編輯:胡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