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文：和兒子一起與星際相處

曹珺萌

幾乎每個少年都有過和原生家庭掙扎的經歷，父輩的經驗被當作我們成為齊天大圣的緊箍咒，大多數時候掙扎過后總是會有怨恨，但極少數時候在父子之間存在真正的對立，他們只是彼此僵持地愛著對方。

這場僵持里從來都只有少年會勝出，當少年長大，父親老去，曾經生硬的指責變成了小心的試探，對生活希冀的分歧變成了成長路上的助手。當掙扎最終消弭，父子之間把酒言歡的時候，少年才發現自己身上被刻上了父親的樣子。

而在余下的平靜生活里，只剩下一份卑微的父愛。

10月27日下午3點，像往常出去比賽接送兒子一樣，李學文開車到了首都機場T3航站樓。半個小時前，兒子李培楠的飛機在這里降落，而李學文在這幾年里也變成了兒子往返機場的專業司機。

李學文給兒子發去停車的位置，一會兒車門就會打開，問一句“回來了”，就是屬于父子之間的親密交流。車內空間流淌的是屬于父子倆的輕松時光，沒有李學文的生意，也沒有李培楠的訓練戰術，李培楠會和父親講些外出比賽的趣事，而李學文也會忍不住把自己并不成熟的“比賽理解”告訴兒子。

頭號粉絲

回家的路上，李培楠告訴父親這次比賽里暴露了自己體能和專注力的問題，李學文知道兒子忙于訓練，但仍然借機試探性地提起讓兒子多去健身的事情，畢竟身體是他最擔心的事情。李培楠在家門口下車，而李學文則需要繼續為解決兒子后續的簽證而出發。

李學文沒有再像往常一樣詢問兒子需不需要錢花。現在，李學文每月那份來自兒子的信用卡賬單數字已經減少了不少。成為Newbee戰隊的簽約選手之后，兒子的工資已經可以覆蓋他在外訓練的大部分花銷。只是在買出國機票的時候，李學文為了讓兒子能更舒適一點，而選擇幫他負擔公務艙的機票，這樣十幾個小時的路程里李培楠不需要持續直立立地坐在座位上。在李學文看來，兒子充足的休息比什么都來得重要。

前面的職責更多是來自父親這一身份的，而李學文在是一名父親的同時，更是一名超級粉絲。兩天前，雖然他在外地出差，也還是在手機直播畫面滿屏“新晉人皇”的彈幕里，守著看完了兒子在WCS總決賽小組賽第一輪，贏下全世界最強的人族選手Cho“Maru”Sung Choo的比賽。

在雙方焦灼的五盤比賽里，李培楠像一個耐心的刺客，通過高水準的運營掩護潛伏，并不斷試圖在膠著的戰場上找到對手偶爾露出的一絲破綻，然后一擊致命。

雖然李培楠在最終的出線戰里又敗給了從敗者組殺回來的Maru，沒能取得小組出線，但是第一輪3比2戰勝對手的比賽已經讓整個中國星際2愛好者的社區沸騰，也完成了自己夢寐已久的暴雪嘉年華之旅。

而對于李學文來說，作為“Time選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親爹粉”，他比所有人都更知道Time選手對于洛杉磯安納海姆暴雪嘉年華決賽賽場的渴望。他知道兒子也希望自己能和崇拜的人族選手ByuN一樣，舉起象征著星際2最高榮譽的WCS世界總決賽獎杯。在直到WCS秋季賽李培楠確定獲得暴雪嘉年華資格之前，李學文還在不停刷論壇，看星際2愛好者們計算兒子的分數和出線情況。無論如何，這一次兒子終于又向前邁了一步，李學文則和所有星際粉絲一樣，成為了見證者。

為了這次比賽，李培楠已經在韓國集訓了一個月時間，但焦慮仍然在困擾著他。他在車上對父親說自己賽前只睡了三個小時。而對于李學文來說，作為最熱愛和熟悉的Time選手比賽的守候者，他緊張的情緒可能并不比兒子要少。

平時只要工作能安排開，李學文都會盡量守在直播間。開始的線下比賽，李培楠說自己手抖的厲害，李培楠的奶奶則說李學文看比賽更緊張，“心臟病都要犯了?！?/p>

國外的比賽有時差，李學文像個年輕人一樣積極地調整自己的作息，前半夜就“熬熬”，后半夜就定個鬧鐘先睡一覺。有時候實在熬不動，李學文索性不定鬧鐘了，但一個莫名其妙的“生物鐘”會按時叫起李學文，他就只好再一次點亮手機，熟練地進入直播間。

長期觀賽之后，選手的名字、星際的術語，對于李學文這個從沒有打過星際2的“云玩家”來說不在話下。和李培楠亦師亦友的幾個星際名將，李學文更是如數家珍。最初的打法是學ByuN，后來又有陣子跟著Special練習；曾經一直打不過iA，后來世界第一的芬蘭選手Serral成了新的勁敵。從最初的模仿，到后來基本功有了些提高練出一套自己的打法，在兒子成績的提高以外，李學文能敏銳地察覺出兒子在技巧上的變化。

從頭到尾看著Time選手一步步成長起來的，就是這位頭號粉絲。

兒子在家練星際

如今沒有人比李學文更熟悉Time什么時候要去哪里打比賽。作為粉絲，他熟悉Time的一切，但作為父親，李學文卻為曾經短暫缺失的陪伴而一直感到遺憾。

兒子的降生對于一位父親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為了能給兒子更好的生活，李學文辭掉了穩定的工作，在“創業”這樣的詞匯還不流行的年代，李學文選擇成為一名個體戶，白手起家。初創階段事業的不確定性使得李學文沒辦法把固定的時間留給兒子。

在李培楠3歲那年，李學文為孩子選擇了一所口碑非常好的幼兒園，寄宿制，這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李學文夫婦的壓力。在每周一把小培楠送到幼兒園，周五下午再接回家。但很快，李學文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循環：周五的幼兒園門口，李學文迎接的是興高采烈的小培楠，而周一的幼兒園門口，李學文送走的是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培楠，兒子的情緒就在短短的一個周末里由晴轉陰再轉雨。每周一去幼兒園的路上，身體陷在汽車副駕駛座位里的李培楠，總是不停的嚎啕，重復著“爸爸我求求你了，我不想去。”

幼兒園變成了兒子的夢魘，而父親卻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直到半年后的一個周一，再也受不了兒子的淚如雨下而把他直接送到新的幼兒園之后，李學文才在退園的時候得到了那個致使兒子哭泣的真相：一直以來極少有其他孩子真正寄宿在那里，除了小培楠。多少個夜里，他的兒子要一個人面對黑暗和恐懼。那些時候他本應該在兒子身旁。

重新可以每晚回到家人身邊對于小培楠來說無疑是幸福的，而時至今日，每每想到那些自己的陪伴缺席的夜晚，李學文的痛楚都是深切的。過去年輕的自己可能并沒有太多時間去體會這份痛楚，那時的李學文心里想的只是一心向前打拼，用豐沛的物質撐起這個家。有時候忙起來，李學文可能一個月不能回家。那個會哭鬧、會蹦跳的小人兒只是在心里，想起就會泛起溫柔。

李學文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是他開車拉著一家三口到長安街上的一家商場里逛。有一家兒童自行車的店面正在辦活動，工作人員邀請路過的小培楠進去拍照。小培楠穿著一件藍色毛衣，一只手扶著邊上的童車，細長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裂開的小嘴露出兩排整齊的小牙，肉乎乎的小臉彎出了好看的弧度。和身邊的父親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表情瞬間定格。忘卻了那些黑色的夜，在父母的陪伴之下，照片中的小培楠洋溢著的是陽光和溫暖的味道。

當老一輩物質生活的匱乏和對一張代表穩妥的文憑的渴求綜合作用在李學文身上的時候，兒子的學業成了他必須要實現的愿望。李培楠被送去一所私立中學，盡管讓兒子上這所學校李學文每年要花費3萬塊，但什么也比不過讓兒子受到好的教育。事業穩定下來，總是要投入給兒子。父輩的愿望往往看起來簡單，只是當李培楠真正去面對的時候，卻又是另一番光景。

李學文沒想到的是，從一所相當普通的小學來到這所環境優越的初中里，李培楠不光需要面對學習的斷檔，優渥環境下的攀比又成了學習以外帶給李培楠挫敗感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再一次的不得不寄宿，讓那些時刻，又成為了李培楠需要獨自應對的艱難和孤獨。

李學文提起，李培楠小學的時候就常常在網上和人打魔獸。年紀尚幼帶來的可能是游戲理解上天然的劣勢，有一次李培楠說什么也贏不了，便在浩方平臺里打字：“你們等等，我讓我爸爸來和你們打。”然后大喊向爸爸求助。僅僅打過幾盤魔獸、還是幾乎只會單手操作的李學文或許并不能夠幫助兒子贏下對手，但兒子需要的只是在那些無助的時候，父親能馬上出現在身后。

十四歲的李培楠需要有一些東西成為支撐自己的力量，他可以對自己苛刻，但同樣迫切地希望可以證明自己，這些證明最初是在初中里為了做最多的引體向上而磨出的滿手血泡，但那一次李學文和親戚朋友并沒有給予一個十四歲少年迫切想要得到的肯定。再之后，李培楠遇到了星際2，這里他只要不斷的練習，變強，就能獲得相應的認可。這對于一個受困于反饋機制的少年來說，無疑是充滿了魔力的事情。

星際2介入到父子倆相處之間的過程經歷過短暫的陣痛，最終的平和也不是簡單的自洽。李學文一猛子扎到了星際世界里，看星際世界里的Time，看很多的錄像和直播，看星際的歷史，并把自己的成見拋到腦后。

到如今，李學文努力想要在理論高度上與兒子平起平坐。“我老想告訴他（李培楠），你輸在哪兒，你哪兒打得不好，你是操作不行，還是兵種問題，還是戰術問題，包括是偵查還是開視野開得不夠?！?工作生活之余，李學文就對著“瑞破累（replay）”琢磨招數，想出一條就發微信給兒子?！昂髞硭ɡ钆嚅┘绷?，讓他媽和我說‘別發了！再發我就把我爸屏蔽了！”

父子間的聯系是奇妙的，這種奇妙來自于時而疏離又時而靈犀，它不需要任何理由，只在于父親是否能領悟到兒子那些真正尋求支持和依賴的時刻。在李培楠開始選擇踏入星際世界的時候，李學文并沒有迅速得到那份感應，只是在兒子一次又一次想要向自己證明的時候，在兒子過去那些瞬間發出的呼喚竟串聯在了一起。李學文意識到，這一次，他要和兒子站在一起，原因并沒有什么多余的東西，只是因為“他是我兒子”。

2018年年中，李培楠遇到了職業生涯里最大的困境，WCS瓦倫西亞站的海選賽和GPL第三賽季小組賽，李培楠連續兩次不可思議地輸給另一位中國選手BreakingGG。WCS瓦倫西亞站的海選賽失敗的結果是無緣那次積分賽，李培楠刪光了自己所有的微博，還把微博和微信頭像都改成了黑色。但事情并沒有變得好起來，緊接著的GPL第三賽季小組賽，李培楠再一次打出GG之后，直播鏡頭里的李培楠直接抽了自己一巴掌。當晚，李培楠發微博，上來就對自己最熱愛的項目說了“goodbye”。

相比于成長帶來的正反饋，失敗后的無奈也是星際2殘酷的地方，只能學著接受，不能責怪隊友，只有繼續練習或者選擇放棄。

中國星際爭霸2最年輕的冠軍Time要退役？一時間，外界一片嘩然。盡管諸多星際前輩公開表達了安慰與挽留，但網絡世界的黑暗一隅卻從不會放過這樣的時刻，不間斷散發出的苛刻戾氣讓李培楠的沮喪雪上加霜。

那段時間李培楠窩在家里，李學文陪著他。想退，就給兒子找其它出路，這就是李學文最真實的想法，他如實表述給兒子。李學文可以承擔起任何后果，李培楠就只需要忠實內心，做出自己的選擇。

結果是Time終于擊敗了那個內心想要退卻的自己，或許也是因為這一次，父親一直堅定地站在自己身后。

父親留兒子在家里并沒有什么大不了，但把職業選手Time留在家里訓練卻成了一件不尋常的事。盡管有了簽約俱樂部，但李培楠仍然有大部分的訓練都在家里進行。李學文后來為了給Time留出足夠的訓練空間，甚至搬去了另一處不遠的居所，但這種搬離反而代表的是，父親為了不再缺失的陪伴，一直留兒子在身邊。

成長的課題

2015年4月李培楠第一次加入戰隊的那一天，他正式開始了自己的星際2職業生涯。把星際2帶入生活是兒子的決定，但需要面對結果的卻是一家人。盡管李學文總放不下的是讓兒子穩妥拿下一張文憑的愿望，但掙扎與對立之后，為了實現一位父親的陪伴，李學文必須要學著接受兒子的決定。

如何與生活里的新元素相處，成為了父子倆的新課題。

兒子的命題是攻克，攻克敵人，取得戰局的勝利。每一次對戰，勝利是喜悅，而數量多過勝利的失敗則是代表著進步的可能，李培楠需要在這一次又一次通往灰暗結果的路上去尋找一絲絲可能的微光，將其串聯起來，踏著這些細碎的線索前進。

那些尋找細碎線索的過程在李學文腦海里是這樣的音畫：可能是懵懵震透鼓膜的砸桌子、砸鍵盤的悶響；可能是李培楠低著頭，瘋狂而胡亂地揉自己的頭發，或猛然躺倒在床上，然后用被子把整個自己蒙起來。伴著一下一下的悶響，李學文的心也隨著一揪一揪的震。有時候李學文想要轉移一下兒子的注意力，端一杯水走進去，看到的是兒子含著淚的沮喪的臉：“我還能怎么練？我手都已經快練斷了，我還能怎么樣？我還是打不過人家?！?/p>

看著兒子的苦惱，李學文的命題成為了幫兒子攻克。

已經記不清自己是什么時候注冊了微博，學會自己打開直播間也不過是兒子幾場比賽之后的事，也花時間混跡在論壇和星際KOL的公眾號，李學文的戰術清晰，知己知彼。了解了韓國的星際發展之路，李學文意識到，在兒子的星際之路上，沒有一個一直能夠幫助他的老師。

除了給出自己不成熟的見地，李學文要讓兒子去尋找老師。

網絡上流傳的“Pay男”的外號并非隨口玩笑。李培楠在比賽之余，會找各種機會“支付”，通過請他們吃飯的機會約訓練。作為站在兒子身后真正買單的“老板”，李學文硬是為兒子打造出了一個自己的訓練“體系”。

這是父子倆共同摸索出的一條路。

小的時候，李學文總想要給兒子樹立起一個榜樣，方法是稱贊“別人家的孩子”。但他卻通過兒子的沉默不語逐漸發現，這樣的“誘導”總是在不經意間傷害到自尊心極強的李培楠。初涉職業的時候李培楠還在上學，平時回到家里李學文很少聽到兒子和他講太多學習的事情。反而是有一天，有一座獎杯寄到家里，李學文印象里是兒子參加雷鋒杯拿到名次的獎勵。

他從沒見到過兒子有什么時候臉上是那樣的神采奕奕。比起自己過去的激將鼓勵法，這樣直接的肯定顯然更有效得多。在這之后，李學文聽到兒子自己找到了榜樣。李學文不再需要去“誘導”什么，兒子竟給自己講起了“別人家的孩子”。

這個人是星際2人族選手ByuN。李學文聽兒子反復講起ByuN在人生的病痛后一人成軍，終于獲得夢寐以求的星際2選手的最高榮譽——WCS總決賽冠軍，看著兒子把ByuN的照片鋪在電腦桌面上，放在職業道路上去追逐，他也安心地收起了自己的“誘導”，也學著去給兒子更多的鼓勵。

訓練日里，李培楠有相對固定的時間安排。大約11點起床后打幾盤天梯，午飯之后，和其他選手約訓練賽，約練結束后是回看錄像或者繼續打天梯，晚飯就穿插在其中解決，晚上的訓練通常會超過午夜。備戰的時候，訓練時間還會更加延長。如何贏得當下的戰局，就是李培楠一直以來的課題。

當把時間刻度拉大，會得到一張Time選手穩定進步的成績軸。2017年成為中國最年輕的WCS預選賽冠軍，2018年在WESG中第一次贏下Maru，拿下2017黃金總決賽冠軍，WCS分站賽四強創造了中國大陸星際選手最好戰績。這些時間點里，李學文總是忙碌在外界看不見的地方。是到火車站飛機場接送兒子，是為兒子買上一張舒適的商務艙機票，是塞在兒子兜里的錢和信用卡。過去一年可能要花二三十萬，如今兒子簽約戰隊的工資和參賽獲得的獎金已經可以覆蓋部分花銷，雖然李學文不太在意支出，但獲得更多的獎金和工資是對兒子最好的認可。

離開與牽絆

進入到2019賽季，結束了年初WCS冬季預選賽后，李培楠難得進入了一個還不算短的假期。但他的身體還在習慣性地與高強度訓練的壓力對抗，長時間處在焦慮狀態的神經依然保持著緊張，甚至在難得可以松弛下來的假期，他仍舊不能收獲充足的睡眠。還有幾天就要立春，恰逢農歷大年三十兒，按照老北京的規矩，中午要吃春餅，晚上則是一頓豐盛的年夜飯。李學文小時候，年味是歡天喜地的，到了兒子這里，李學文看到的是李培楠仍然持續地坐在電腦面前?！拔抑幌朐谧约旱穆殬I生涯中有一天，能在暴雪嘉年華上打出我這輩子打得最好的幾場星際2?！笨赐闠I8的《真視界》，李培楠在微博上寫下了自己的夢想。

圓夢的代價是透支身體。暴雪嘉年華賽后，李培楠在酒店里開了直播，用和水友一些隨意的聊天緩解過去日子里的緊張。李學文看到屏幕里，兒子經常不自覺地轉動脖子，時不時還要用手去揉兩下。接兒子回來的路上，李學文也聽兒子提起，他的頸椎和手腕“可能有點問題”，這已經影響到了他比賽時的集中力。

這成了李學文新的課題。

過去李學文支持兒子，總想著得支持兒子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建立自信，盼著兒子打敗那些站在他前面的對手。如今看著這些昔日“對手”的沉寂，李學文又憂慮起兒子的未來。傷了身體吃完這碗青春飯，在這個不比傳統體育項目的領域里，兒子的未來又在哪兒呢？

想到這些，李學文總是覺得有些惆悵。過去多么艱難的打拼都沒讓這個男人感到畏懼，但當下的命題，似乎比過去的任何一個都要難以攻克。兒子所攻克的難題越多，擺在李學文心里的憂慮就越發強烈。想到死胡同的時候，李學文又安慰自己。過去，李學文看著兒子為了攻克一道道難關，吃了那么多苦，未來，他肯定還有信心去做好別的事?！靶请H的苦他都吃了，還有什么苦吃不了？”

有父親陪伴和支持的家里總是溫暖的，但少年總要長大，總要試著用自己逐漸寬厚的肩膀去承擔外面的世界。李學文也要試著去接受這一點。

李學文印象里兒子第一次向自己提出要去線下打比賽的時候，兒子只有15歲。嘮嘮叨叨問東問西似乎不該是一個父親應該有的反應，但心里的嘀嘀咕咕總是又壓抑不住地從嘴里冒出來。網上聯系好的行程并不能讓李學文踏實下來，他還是把自己能想到的事情都囑咐了個遍。最后，趕緊安排好工作，李學文堅持要開車把兒子送到機場。有了第一次接送機，后面就成了父子倆約定俗成的習慣。

少年的第一次試飛便一舉沖天，李學文的記憶里，兒子在那次“全國的黃金聯賽”一下拿了第四（網站數據顯示2015年GPL總決賽Time獲得全國第三）。成績是相當不錯的成績，只是李學文還不能習慣自己與兒子分隔兩地，父子倆的交互變成自己單方面盯著手機屏幕觀看。

最初的開始參加比賽的時候，一次線下賽，李培楠要去上海幾天，告訴家里Macsed邀請他住在iG俱樂部里。那時的李學文還不夠了解星際和電競，Macsed和iG俱樂部兩個陌生的詞匯，讓父親變得慌張起來。

兒子到底住在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會不會在黑網吧里？有沒有的吃有沒有的喝？所有的問號碰撞然后爆炸，李學文驀地站起來，他得去看看。飛機落了地，心還是懸著，但平日看著兒子訓練，又知道不能輕易打擾。約摸著熬到了吃飯時間，李學文才試探性地給兒子打電話，約兒子吃一頓晚飯?？吹絻鹤拥囊粍x那，李學文才猛地感覺，心又重新安放回了原位。

但能贏總是好的。比起自己心里沒著沒落的感覺，李學文總是更害怕記憶里從兒子房間傳出來的悶響。兒子曾經自己交錢到俱樂部里做練習生，這次李學文決定贊助兒子這筆錢，加入一支俱樂部，總歸是專業的。這便是孫一峰回憶起李培楠加入Xteam的時候，莫名其妙收到的2500塊錢，本來該是孫一峰每月付給李培楠這么多數額的工資。

加入Xteam李培楠有了機會到韓國去訓練。更遠了?？身n國是星際選手夢寐以求的土壤，李學文絕沒有理由說不。父親擔心的永遠是兒子的衣食住行，李學文第一個就要幫助李培楠解決簽證的問題。因為彼時李培楠未滿18歲，還是一個未成年人。除了大使館，李學文還要經常跑到公證處，為兒子辦理簽證需要用的監護人證明。

出國就是學習去了，哪兒還在乎錢呢。韓國的餐食貴，但李學文從不讓兒子在吃上吝嗇，“pay男”的外號被他從國內帶到國外。光學技術不行，李學文還囑咐兒子多觀察觀察韓國選手用的外設，后來李學文的賬單上就多了一款夾鼠標的夾子。衣食住行好像都可以用錢解決，最后的問題就屬于李學文了。出國訓練的時間只會比打比賽更長，而訓練是沒有直播的。沒辦法看到兒子過得好不好，就只能塞給兒子更多的錢。

很多次后，李學文總要習慣兒子離開自己身邊。好像過去是兒子需要自己，如今變成了自己對兒子的思念。兜兜轉轉，看起來父子倆相處的時間變少了，維系的方式減弱了，但流遍身體每一處的血液仿佛又訴說著數不盡的千絲萬縷。

2017年WCS萊比錫站中國區預選賽決賽，李培楠對戰XY，正在出差的李學文在酒店里守在手機旁。盡管比分一直領先，但李培楠偏激進的打法一直讓李學文捏著一把汗。對手打出GG、投子認負的瞬間，時間定格——6359天，只比Jim年輕一天?！袄钆嚅嬗忻??！?/p>

比賽現場的李培楠摘下耳機，賓館房間里的李學文放下手機，“贏得可夠懸的。”笑容綻放在李培楠那張標志性的娃娃臉上，他細長的眼睛又瞇成一條縫，肉乎乎的娃娃臉隆起的好看角度和李學文腦海里的印象相重合。笑容溫暖了隆冬的11月，不覺間也映到了這張眉眼間有些相似、又多了些滄桑細紋的臉上。

賽后，李學文第一次接到了兒子的報喜電話。父子間的交流出乎意料又是情理之中的簡單。

“爸，我贏了。”

“好！真牛?！?/p>

少年總要長大，昔日父親的陪伴也化作少年心底屬于家庭的一份柔情。雛鷹騰飛離巢，總沒有忘記身后那份堅定的凝望。

2018年的黃金盛典上，李培楠穿了一身暗紫紅色的西服，帶著粉藍雙色的淺色領結，精心打理過的發型讓他看起來比對戰席里的“Time”多了一分成熟。

前一天的年終總決賽上，他用犀利的攻擊戰勝了ToodMing，蟬聯了黃金總決賽的冠軍。那一年，經過年中幾乎被逼到想要退役的崩潰式失利過后，李培楠終于在自己的18歲完成了涅槃式的蛻變，在WCS蒙特利爾站中打入四強，刷新了中國大陸星際選手的最佳戰績。這次盛典，好似李培楠的成人禮。

這一切，李學文通過手機直播看在眼里。和幾位朋友在一桌飯局里，因為不好意思在飯桌上一直盯著手機，也可能是飯桌上的談天讓他無法專心，李學文獨自一人站在窗邊，任憑幾尺外的推杯換盞。

星際2年度最佳選手獎項，毫無疑問地花落最好成績創造者Time。

李學文的屏幕瞬間被李培楠所占據。像贏下過去所有艱難的比賽一樣，李培楠鼓起腮，長舒一口氣，起身走向舞臺。接過獎杯，在立麥前站定，李培楠很快開始了準備已久的吐露。

講話時間的前一半，李培楠留給了中國星際的千千萬粉絲。后一半，他只留給了一個人。

“我最后想感謝的一個人，其實是一個……對我來說是在幕后默默付出的一個人，對我來說也是最重要的一個人。因為在所有人都不想讓我去打星際職業的時候，想讓我去做其他事情的時候，我的父親，他從頭到尾都在支持我，說你要去做想做的事，你只要拼搏，盡力去做，你就會拿到成績。”李培楠挺直腰桿，一只手拿著獎杯，另一只手突然緊緊握拳，聲音帶著些微的顫抖，“所以……我不是一個很能用語言去表達自己感情的人，在這里我很想對我的父親說，謝謝你?！?/p>

一個一個字，和平常的直播一樣通過手機的揚聲器傳了過來，窗邊的李學文肩膀控制不住地隨著手里的聲音顫抖起來，瞳孔里漸漸充滿了血絲，淚水流過同樣顫抖的顴骨，51歲的他想要遮住自己泛紅的雙目，卻只是在掩面低頭后哭得更加肆意。落下的淚水不再是焦慮、煩悶和無奈，而是來自兒子的幸福。

再出發

2019年暴雪嘉年華戰勝Maru的一戰，真的成了李培楠職業生涯最好的幾場星際比賽之一，所有星際的粉絲都在為Time感到高興，李培楠卻覺得沒有滿足自己的期望。

李學文了解兒子。比賽結束之后，他給兒子發去微信，“幾號的飛機”，“什么時候接你”。用不了多一會兒，李學文收到兒子的回復。為了備戰最重要的比賽，兒子已經在韓國集訓了一個多月。李學文提前就囑咐妻子，在兒子回來的時候多準備幾道好菜。

因為安排一些事情，李學文出門晚了一些。李培楠出關取好行李，在出站口卻并沒有看到父親的身影，于是他自然地走向那個早就和父親約定好的停車場。像所有獨屬于父子倆的容易忽略卻不可替代的瞬間一樣，李培楠知道父親一定會出現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