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藝術史不僅是風格的演變史,也是觀看的歷史。李格爾從觀看出發,將觀者的感知方式分為“觸覺的”和“視覺的”。如果說,遠古時期是“觸覺的”藝術,羅馬晚期開始是“視覺的”藝術;那么到了當代,則呈現出一種重新回歸 “身體”知覺的藝術。因此,我們可以把美術史從古至今的發展看作從古代早期的“身體”感知(即“觸覺的”)到羅馬晚期開始的“視覺”感知,又在當代視覺文化中回到更高層次的“身體”感知。這是一個螺旋上升的發展過程。
關鍵詞:身體知覺;梅洛龐蒂;當代藝術
1 “觸覺的”和“視覺的”
李格爾在《羅馬晚期的工藝美術》中,用“觸覺的—視覺的”這一對概念來概括藝術史的發展。他認為美術史的發展就是從古代“觸覺的”知覺方式向現代“視覺的”知覺方式的發展。觸覺是人類感知世界的初級階段,古代先民只有面對可觸摸的對象才能確實地把握其存在。隨著人智性的發展,人們對客觀世界把握能力的提高,人們開始用視覺感知世界。于是,從羅馬晚期開始,藝術向著視覺形式發展,繪畫由此變得越來越重要。
由此可知,李格爾的觸覺感知是一種純粹的感官經驗——它排除了視覺聯想帶來的混亂,通過“近距離觀看”把握住了物質的個體性。但他的視覺感知并非純粹的視覺感官經驗,而是一種“笛卡爾式”的觀看,與人的主觀思維密不可分。笛卡爾認為,單純的眼睛的觀看會被幻覺所影響。譬如水中的樹木,它雖然和真實的樹木一樣,但它只是樹木在水中的倒影。如果我們只用眼睛觀看,就無法區分樹木的倒影和真實的樹木。所以我們在觀看的時候,需要假設眼睛后面有一個“小人”,它幫助我們作出解釋和判斷,從而區分視網膜上的映像與實在的事物之間的關系。這個“小人”,就是指人的主觀精神或者意識。由此得知,“視覺的”觀看,實際上是一種思維活動的過程,它屬于心靈而不屬于眼睛。
因此,李格爾“觸覺—視覺”的藝術史觀,是建立在身心二元論的基礎之上的。藝術史從“觸覺”感知到“視覺”感知的發展,就是一種從身體到意識的發展。
2 從“視覺的”到“身體的”
一直到塞尚那里,藝術的感知方式才從視知覺再次回歸到身體知覺,這也被視為現代主義美術的開端。在梅洛龐蒂看來,塞尚的藝術是一種重新觀看世界的方式,也就是由“視覺的”轉向“身體的”。
梅洛龐蒂的“身體”,并非原始的身體感官,它是身體諸官能之間的統一、身體與心靈的統一、客觀與主觀的統一。梅洛龐蒂之所以強調“身體”,是因為他對世界的認識即現象學的還原方法是基于“活生生的世界”,而非胡塞爾的“先驗世界”。他認為,人應該是生活在世界里的人,而不是一個懸置于世界之上的孤獨沉思者。因此,人認識世界的方式是通過身體的介入,而非通過先驗意識。所以他的現象學還原就是要返回知覺,知覺不是客觀物質,也不是主觀意識,而是人存在于世界的一種原初經驗,是身體與世界的原初統一。而塞尚的藝術,就是在試圖回歸自然,回到原初的知覺世界。
塞尚之前的古典藝術,其視覺感知被固定為科學的幾何透視,就是把外界的對象按照一個特定的投影點排列在畫布上。而塞尚則拋棄了這種傳統的視覺感知,轉而去捕捉物體的最高點,再從最高點向視平線的另一方位移動,由此勾勒出了物體的邊緣線。這樣一來,塞尚就從幾何透視的視覺感知回到了主客體交融的身體感知。
可見,從“視覺的”到“身體的”感知方式,就是從先驗意識返回到知覺意識,就是從身心二元對立變成身心的融合統一。
3 當代藝術中的身體知覺
追求自律性的現代主義繪畫,只是視覺感知向身體感知的過渡階段。真正以身體知覺為標志的,是當代藝術。如果說古典繪畫通過透視變形,現代繪畫通過體驗變形,創造了一個與現實世界對等的藝術世界,當代藝術則是通過體驗變形在現實世界中開辟了一個藝術世界。這里的體驗變形,就是指“塞尚式”的“身體觀看”。
在現實世界中開辟一個“藝術世界”,意味著生活與藝術界限消失了,藝術作品不再是懸置在實在世界之上,而是被拋入了“活生生的世界中”。由此可知,當代藝術是一種空間的藝術,它不是二維平面對三維空間的統攝,而是在現實世界中直接開辟了一個三維的空間。對空間的塑造是當代藝術的主要發展趨勢,這體現為從傳統繪畫、雕塑向大地藝術、裝置藝術、行為藝術、新媒體藝術等新興藝術形式的轉變。
然而,當代藝術的空間與古代藝術的空間又有所不同:傳統的空間藝術對應的是人的觸覺感知,這實際上是一種“近距離觀看”。遠古時期的人類強調物質的個體性,要求物體從空間中隔離出來,成為一種封閉的、絕對的實體。只有近距離地接觸物體,才能把握物體的輪廓線,使物體不被虛空干擾。例如埃及的金字塔,它是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表面沒有任何開口或者凸起,沒有任何空間侵入建筑內部。當代的空間藝術對應的則是人的身體感知。與古人不同,現代人通過觸覺經驗的積累和智性的發展,早已能夠通過先驗意識把握物體的基本結構。當代追求的不是實體的物質,而是物體和人的相互敞開、相互交流。而這種物我的交融,必須通過身體重新回到原初的知覺世界才能實現。所以當代藝術的空間不是一個實體的空間,而是一個開放的空間,它與周圍的世界融為一體,等待人的介入。沒有身體介入時,它僅僅是隱藏在現實世界中的藝術世界;當身體介入以后,它才在知覺中顯現出來。身體是內部空間,藝術作品是外部空間,意義就在內部空間與外部空間的雙重作用下顯現出來。
2007年,哥倫比亞藝術家多麗絲.薩爾塞在泰特美術館的渦輪大廳創作了《暗語》。她在水泥地面上挖掘出一道蜿蜒的裂痕,這道裂痕貫穿了整個渦輪大廳,地面的開口與整個建筑結構融為一體。當人置身其中,并不能一下子看見作品的整體面貌,而是需要通過身體不斷地游走,從裂痕的一部分邊緣線過渡到另一部分邊緣線,從地表的缺口過渡到地下裸露出來的鋼筋水泥,看見裂痕的形狀的同時也看到水泥的冰冷和鋼筋的堅硬……在這個過程中,身體與空間相互交融,作品的意義也在這種原初的知覺經驗中得以展開。
通過這種空間性的過渡綜合,身體將各種知覺對象彼此關聯整合起來,同時還不斷地修正之前的印象并形成新的印象。可見,身體對外部空間的不斷開拓,意味著空間意義的不斷生成。或者說,身體賦予作品意義的過程就是創立方向、開辟空間的過程。這樣一來,空間的敞開就和意義的敞開聯系在一起:空間的敞開是等著身體的介入,意義的敞開是身體介入之后對外部空間的開辟。身體不僅能開辟實際的空間,還能開辟想象的空間。例如在《暗語》這件作品中,大地的開裂可以喚起人的各種情感和想象,作者希望揭示的是英國那段被人遺忘的殖民史,以及強權政治對弱者的壓迫。但觀者的感受或許會完全偏離藝術家的本意:有的人可能通過裂縫想到了自然災害或世界末日,有的人可能從地下裸露出來的鋼筋想到逝去的工業文明。這是因為身體對空間的體驗是基于“前身體”而產生的,“前身體”就是個人之前的一切生活經歷。不同的身體會有不同的歷史文化積淀,從而形成不同的身體知覺。從這個角度來說,當代藝術的意義不僅是敞開的,而且是具體的。它展現了一個開放的空間,但當身體介入其中以后,這個開放的空間便成了具體的情境,延伸出各種具體的意義。
4 結語
當代藝術是基于身體感知的藝術,強調“身體”,就是強調從先驗意識返回知覺意識,這種知覺意識就是“沉默的我思”,是反思之前的“非反思”。因此,當代藝術要求人介入敞開的世界中,通過身體和世界的交融,返回原初的知覺經驗。
參考文獻:
[1] 莫里斯·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2] 張堯軍.隱喻的身體:梅洛.龐蒂身體現象學研究[M].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6.
[3] 簡·羅伯森,克雷格·邁克丹尼爾.當代藝術的主題:1980年以后的視覺藝術[M].南京: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3.
[4] 李格爾.羅馬晚期的工藝美術[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5] 陳平.西方美術史學史[M].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8.
[6] 劉毅.藝術意志與觀者:李格爾的藝術史論研究[D].南京大學,2016.
作者簡介:李曾臻(1990—),女,重慶人,碩士,研究方向:美術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