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江應樑先生擔任主編、林超民先生為副主編的《中國民族史》 (以下簡稱江本《中國民族史》),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第一部中國民族史通史。
江本《中國民族史》共上中下三冊,110多萬字,1990年第一次出版精裝版二千套,平裝版七千套。[1]121到目前為止, 《中國民族史》 一版二印,由民族出版社1990年10月進行了第一次印刷,由于當時印刷條件限制和中冊內容更加豐富,中冊至1990年11月才完成印刷。1993年由民族出版社負責第二次印刷出版。在印刷時,主編姓名“因檢字原因排為‘應梁’”。[2]故兩次印刷《中國民族史》 的主編信息是“江應梁”,部分學者運用時會將主編寫為“江應梁”。
江本《中國民族史》出版后,受到學術界的重視和好評,獲得了第5屆中國圖書獎二等獎、國家教育委員會首屆人文社會科學優秀科學研究成果一等獎、首屆郭沫若歷史學獎。這些榮譽代表了當時國家、學術界和社會對該書的肯定。
關于江本《中國民族史》,學界已有不少評論。馬淑貞認為其體例新穎、觀點鮮明、內容豐富,最先為社會各界推薦此書。[3]李埏先生稱其是“我國民族史著作林中一株挺出的新秀”,認為此書突出了“中華民族發展的整體性”“多民族國家的統一性”“各民族之間相互聯系的有機性”。[1]121-123熊錫元先生認為此書是“一幅展現民族凝聚的歷史畫卷。”[4]育航先生認為其“鉤深致遠,別開生面,系統而科學地闡述了中國各民族歷史發展的整體聯系和特殊規律”。[5]李遠龍先生認為徐杰舜先生著《中國民族史新編》、江本《中國民族史》 和王鐘翰先生主編的《中國民族史》 三書有“異曲同工之妙”,各有千秋[6]125。黃鴻泰先生從民族概念、整體性與多元一體、民族史與王朝史等方面,評述江應樑和王鐘翰分別主編的《中國民族史》。[7]
但是,江本《中國民族史》編撰的背景與原因,仍然未受到足夠的重視,尚有探討的空間。因此,本文試將江本《中國民族史》的編撰,置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的歷史發展條件下加以研究。
20世紀50年代以前,中國出版過多本綜合性的通史體裁的中國民族史專著,如王桐齡《中國民族史》 (文化學社,1934年)、呂思勉《中國民族史》(世界書局,1934年)、林惠祥《中國民族史》 (商務印書館,1939年) 及呂振羽的《中國民族簡史》(大眾印書館,1947年),但以上“四書對于民族的分類,主要是按照辛亥革命以來‘五族共和’的提法,列出漢、滿、蒙、回、藏,加上了苗,還略有其他民族的增益。在取材上,這四種書基本上根據舊史。呂振羽重視調查資料,而調查到的材料也不多。”[8]29而“五族共和”的提法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進一步而言,“‘五族共和’思想表現在民族問題上的實質屬于資產階級性質的民族同化”。[9]“五族共和”是“資產階級民族主義的產物,它有著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在中國民族史上,除漢、滿、蒙、回、藏五族之外,還存在過其他族群,而“‘五族共和’不能全面地反映我國眾多的民族成分”。[10]因此,“五族”之外的其他少數民族,他們的歷史與聲音,難以在當時的中國民族史著作中得到反映。對此,溫春來先生言:“盡管在綿延數千年的正史書寫系統中,西南地區的人群作為非漢族類一直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進入民國后,在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的框架下,卻面臨著既非漢人也非少數民族的尷尬境地,也因此不能得到一些應有的機會。”[11]另一方面,呂思勉、林惠祥和呂振羽所著的三書,“作為書中主要內容的五族歷史,因研究得不夠,說法上也有很大的分歧。”[8]29無論如何,這些專著代表著二十世紀二三四十年代中國學者對中國民族史教學與研究的探索,但因歷史條件的局限,族別史、民族關系史、地區民族史等研究的不充分,限制了這些書的編寫方法和研究內容,使其編撰存在一些問題。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我國實行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和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政策。為保障各少數民族地區實行區域自治及推動少數民族地區政治、經濟與文化建設,1950年,在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第60次政務會議上,討論批準了《培養少數民族干部試行方案》 和《籌辦中央民族學院試行方案》,[12]隨后建立中央民族學院、西北民族學院等民族院校,加強培養中、高級民族干部和各專業的人才。民族院校和一些綜合性院校增設民族史專業,開設了中國民族史課程。但在探索初期,教材缺乏,困難重重。當時,費孝通先生在中央民族學院“建議在課程里應當有一門綜合性地介紹各民族歷史的基礎課時,卻找不到愿意承擔講課的人。因為許多歷史學專家,并沒有講授這門課的準備,過去確是從來沒人從民族的角度有系統地講過中國通史。最后我無可奈何只有自己上臺試講了。這個課程只講了一個學期,寫下了一本講義,最后還是不能不知難而退,沒有繼續下去。”[13]
1952年高等學校院系調整后,我國高校向蘇聯學習,在教育制度、教學大綱、教材和課程設置等方面做出改變,并且翻譯和出版了大量的蘇聯文理科教材,其中編譯出版的文科教材以政治理論、財經、政法等教材居多,[14]特別是中國文學、歷史、藝術等課程缺少教材。中國民族史的教學方面同樣如此。為保證各高校中國民族史教學的正常進行,教材的編寫勢在必行。
同時,因中國共產黨和中央人民政府堅持以各民族一律平等的原則處理民族問題,所以在民族史和中國史的討論中,“許多少數民族要求編寫自己的歷史,要求在中國通史里能夠正確地反映出各族人民共同締造祖國的貢獻和中國歷史上應有的地位。”[15]這也對新的《中國民族史》 教材的編寫提出了新的要求。
1984年,在煙臺召開的國家民委學術委員會第三次會議上,國家民委教育司司長、國家民委學術委員會副主任黃穎“面對十幾位民族學界的著名學人,首次提出了‘編纂中國民族通史’的設想。”會議結束后,黃穎先生“向當時的國家民委主任楊靜仁以及學術委員會主任費孝通作了詳細匯報,均得到熱情支持和高度重視。”[16]在國家民委領導的要求下,編撰《中國民族史》被列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七五”規劃重點課題。但是幾年過去后,新的《中國民族史》仍未編出來。誠如江先生在《中國民族史·緒論》中所說:“令人深感缺憾的是,建國以來,迄今大陸上還沒有正式出版過一部《中國民族史》。這種狀況,與我們這個有悠久歷史的多民族國家的地位很不相稱,與中國民族史的教學、科研和社會的需要也不相適應。”[17]5陳連開先生在1993年也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后,雖然屢次提出要撰述包括各民族歷史發展與貢獻的中國民族史,在各家中國通史中也力圖盡可能反映各民族歷史的內容,終因族別史研究尚不充分,通史體的中國民族史著作”一直到九十年代才出現。[18]
1988年10月6日—11日,中國民族史學會第二次學術討論會在云南大學舉行。會議對民族史問題進行了多方面的深入探討,并特別指出,“在族別史、地區民族史等研究的基礎上,撰述綜合性中國民族史的時機已經成熟,應該及時組織力量,撰述與出版幾部或十幾部這類著作。”[19]
在這樣的背景下,為進一步推動中國民族史學科的發展,培養更多民族史專業的學生,以江先生和林先生為代表的長期從事中國民族史教學和研究的學者,擔起重任,“抓了《中國民族史》一書的研究與寫作”。[20]
20世紀三四十年代,云南大學就聚集了方國瑜先生等一批從事民族教學和研究的著名學者。50年代,在周恩來總理的指示下,云南大學成立了中國民族史教研室,開設民族史相關課程。80年代,云南大學的中國民族史專業成為全國首批博士學位和碩士學位的授權點。幾十年幾代學者的經營和積累,為云南大學編撰《中國民族史》奠定了扎實的基礎。
1936年9月,方國瑜先生便在云南大學執教。隨后,吳文藻先生、費孝通先生、白壽彝先生、陶云逵先生、林耀華先生、田汝康先生、李有義先生、許烺光先生、楊堃先生、江應樑先生等先后加入云南大學民族研究的隊伍。他們為云南大學中國民族史研究事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954年,云南大學的方先生、江先生、尤中先生等師生參加了云南省民族識別和民族調查工作,從而極大地加深了他們對黨的民族政策和中國民族歷史與現狀的認識。
1955年,周恩來總理到云南大學視察,“指示歷史系的教學與研究工作應注意地方特點,重視少數民族歷史的研究。”[17]5遵照周總理的指示,云南大學歷史系成立了中國民族史教研室,開設中國民族史、云南民族史等課程。“這不僅是中國第一個中國民族史教研室,還是學術陣容最強的中國民族史教研室,開啟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民族史研究與教學的先河。”[21]1721959年,歷史系創辦中國少數民族史專業,開設《中國民族史》等課程,開始正規、系統地向學生講授中國各民族的歷史與文化;[22]同年,方先生開始招收中國民族史專業四年制副博士研究生。[21]1721961年,云南大學開始招收中國民族史專業本科生,這是中國高等院校開設的第一個中國民族史專業。[21]172為了集中力量開展重點研究,1963年云南大學創辦中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研究室。1966年,云南大學校務委員提出重點抓民族史、民族民間文學等研究。文革前,云南大學歷史系中國民族史專業培養了研究生三屆7名,其中彝族史3名,白族史1名,傣族史1名。[23]1978年,云南大學向教育部和省委宣傳部提交了《關于建立西南邊疆民族歷史研究所的報告》,1979年成立中國西南邊疆民族歷史研究所,[24]6主要研究西南邊疆民族史、云南地方史和中外民族關系史(中越、中緬、中老跨境民族關系史) 等。
198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學位制度,云南大學歷史學成為全國首批獲得碩士學位授予權和博士學位授予權的學科。11月3日,國務院批準給云南大學中國民族史專業博士學位點授權,指導教師為方國瑜教授。[25]這不僅是當時云大唯一的博士授予點,還是全國唯一的中國民族史博士學位授予點,早于中央民族大學五年。[26]此后,云南大學培養了中國民族史專業全國第一位博士研究生林超民先生、中國民族史專業第一位外國留學博士生林謙一郎(日本) 先生。1986年,云南大學中國民族史被確定為云南省重點學科,學科帶頭人為江應樑、尤中、林超民等先生。
云南大學民族史教研室和中國西南邊疆民族歷史研究所成立以來,學術成果豐碩,出版了一系列關于中國民族研究的學術著作,如方先生的《彝族史稿》 (中華書局,1984年)、 《云南史料目錄概說》 (中華書局,1984年)、 《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 (中華書局,1987年),江先生的《百夷傳校注》 (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 《傣族史》 (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年),尤中先生的《中國西南的古代民族》 (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 《中國西南的古代民族續編》 (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木芹先生的《兩漢民族關系史》 (四川民族出版社,1988年)、 《〈南詔野史〉 會證》 (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熊錫元先生的《民族特征論集》 (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 《民族理論基礎》 (民族出版社,1989年) 等。[24]16
因教學需要,他們先后編印了《云南民族史講義》 和彝族、傣族、回族等族歷史講義等,[27]作為云南大學歷史系民族史專業教材。1960年,方先生與江先生組織編寫《中國民族史講義》,油印幾百冊,供教學使用。這部教材成為江本《中國民族史》的母本。[28]1964年全國高校文科教材會議,江先生編寫的《中國民族史講義》被列為高教部文科推薦教材,擬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17]6后因“文化大革命”被迫終止。1981年江先生領銜編寫《中國民族史》,因種種原因被擱置。1983年,江先生為《中國民族史》設計提綱,擬定框架,并與方先生商量。江先生回憶,1983年12月23日上午,“方先生就《中國民族史》的編寫工作,與我長談了近兩個小時。不虞半小時后,方先生因腦溢血送進醫院……”。[17]6方先生逝世后,中國民族史博士點由江先生擔任指導教師。1988年11月11日,江先生“離開了一生從事的科學事業。”[29]林先生繼承其遺志,重新組織人員編撰《中國民族史》,并負責統編。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將民族平等作為立國的根本原則之一,確立了民族區域自治制度,樹立了各民族共創中華的民族觀和國家觀。為此,建立民族院校,培養民族干部和專業人才被提上日程。一些綜合性大學也設立了相關課程甚至專業。但教材的缺乏,影響了相關教學工作的順利開展。同時,少數民族人士要求,各族在國家歷史上的貢獻和地位在中國史書寫中應得到體現。此外,學術界鑒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近四十年來中國民族史研究的發展,指出編撰《中國民族史》的條件已經成熟,呼吁完成這一工作。
面對這一客觀需要,云南大學中國民族史因有方國瑜先生、江應樑先生和林超民先生等幾代人幾十年在教學與研究方面的苦心經營和深厚積累,遂首先完成了《中國民族史》 的編撰工作。
綜上所述,江本《中國民族史》凝聚了方先生、江先生、林先生等學者的心血,“填補了闕如已久的空白”,[6]125為中國民族史的教學提供了教材,夯實了中國民族史的學科基礎,“奠定了云南大學在中國民族歷史學界的領先地位,在學術界贏得了聲譽”,[21]173推動了中國民族史的人才培養和學科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