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明
廣東蘊德律師事務所,廣東 廣州 510000
刑事辯護制度的意義在于約束國家公權力在對抗過程中的行使,以確保個人在接受刑事審判的過程中,有足夠的能力和充分的機會來為自己辯護。
在197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頒布實施時,我國的刑事訴訟模式是職權主義——有罪與無罪由公權力包攬,個人沒有太多辯護的余地。直至2013年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增強了辯護權的內容,如明確規定了非法證據排除、不得強迫自證其罪等,并削弱了以往的控方權力。
盡管當前刑事訴訟,辯護權的行使已得到相當程度的保障,近年最高法、最高檢等機關也發布相關文件,強調要在刑事訴訟中保障律師行使辯護權,但我國刑事訴訟法實施至今只有四十年,在實務崗位上的人員變化不大,傳統職權主義觀念難以糾正。當前司法實務中,法院層級越高,越重視程序公正,而層級越低,越注重實體效率,忽略一部分程序上的暇疵。在這種司法環境中,律師在行使辯護權的過程,自然也受到一定的限制。
《律師法》《刑事訴訟法》都規定了律師在刑事訴訟中的一些基本權利,但這些基本權利仍然難以得到完整地實現。從某種程度上,當前的刑事辯護律師才是“戴著鐐銬跳舞”的那個人,因為他既要對抗公權力、維護當事人的權益,又要注意分寸。
刑事辯護律師的職責是尋找偵查與檢控的各種瑕疵,他既是司法的消費者,又是司法的生產者。因此,刑事辯護律師在行使辯護權時的言行應當以何種手段進行規制,以及是否需要動用刑事手段,就非常值得探討。
1.司法行政責任
《律師法》《刑事訴訟法》規定了要對律師在庭審中的不當言行進行處罰,在《刑法修正案九》實施前,這是對律師庭審不當言行最常用、最普遍的規制手段。法院往往通過投訴、舉報、司法建議的方式,要求司法行政部門對涉事律師作出處理。
2.民事責任
盡管刑事案件中,辯護律師失誤產生的結果往往是隱性的,但刑事案件中也有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而律師在附民訴訟中因失誤而給當事人造成損失,同樣需要承擔相應的責任。
3.刑事責任
律師在辯護中最常觸碰的兩個雷區,一是偽證,二是庭審不當言行。前者所涉及的是《刑法》第306條所規定的辯護人毀滅證據、偽造證據、妨害作證罪,這屬于執行法律層面的問題,非罪名本身的立法問題。而后者,正是《刑法修正案九》將《刑法》第309條擴大適用范圍的擾亂法庭秩序罪,它是近年來新出現的用于規制辯護律師庭審不當言行的有效手段。
從法理上說,只有當行政、民事尚不足以懲罰或制約辯護律師的庭審不當言行時,才以刑事手段加以規制,這是刑法謙抑原則的要求。
律師與法官、檢察官都是法律共同體的重要組成部分,雙方本應是平等主體。但就當前的刑事訴訟現狀,社會上律師文化和法治觀念淺薄,社會各階層律師職業存在著誤解。很多時候,辯護律師被視為麻煩的制造者,很容易因其辯護行為而使司法機關的“職權”受到侵犯。而在《刑法修正案九》第37條對《刑法》第309條規定的“擾亂法庭秩序罪”作了修訂,更是進一步加大了這種風險:
1.本罪的適用主體不包含公訴人
在刑事案件的庭審中,辯護律師的對手是公訴人,從機會平等上說,如果辯護律師有可能以侮辱、誹謗、威脅等方式擾亂法庭秩序,那公訴人同樣也有此可能。在現實庭審中,公訴人當庭威脅被告人、辯護人的情況亦不罕見。而本罪的主體盡管在法條中沒有明述,但在釋義中將主體限制為“參加法庭審判活動的人員,包括當事人、辯護人、訴訟代理人、鑒定人等”,不包含公訴人。
2.法官對本罪規制行為的自由裁量權極大
侮辱、誹謗、威脅等字眼,都是受裁判者主觀判斷影響極大的用語,當前無統一、規范的解釋加以限制,這意味著只要裁判者主觀上認為某一言行是侮辱、誹謗、威脅,就可入罪,這導致了該罪具有濫用空間。
3.有違刑法謙抑原則
在《刑事訴訟法》第199條已明確規定“在法庭審判過程中,如果訴訟參與人或者旁聽人員違反法庭秩序,審判長應當警告制止。對不聽制止的,可以強行帶出法庭;情節嚴重的,處以一千元以下的罰款或者十五日以下的拘留。”這里的“違反法庭秩序”的行為當然也包括了“侮辱、誹謗、威脅”等,從程度上說,《刑法》第309條規定的行為與《刑事訴訟法》的規定相比,并沒有明顯“質”的變化,這意味著對于同等程度的“侮辱、誹謗、威脅”等言行,法官既可以依《刑事訴訟法》對相關人員強行帶離法庭或處以司法拘留、罰金,也可以擾亂法庭秩序罪移送司法,這顯然違背刑法謙抑原則。
4.缺乏豁免條款
盡管《刑法》第306條在實務中被詬病不已,但法條第二款卻寫著“辯護人、訴訟代理人提供、出示、引用的證人證言或者其他證據失實,不是有意偽造的,不屬于偽造證據。”但,《刑法》第309條卻沒有類似的豁免條款,現實中,辯護律師在法庭上的職責就是據理力爭,其應有一定的言論自由。若得不到平等保障,導致辯護律師擔心因言獲罪而不敢多言,這又違背了設立擾亂法庭秩序罪的初衷——保障法庭正常秩序。
盡管學界對《刑法》第309條有反對聲音,但既然法條經已塵埃落定,此時再討論該罪的利弊已無太大意義,更應考慮如何進一步明晰律師庭審言行的規制規則,以維護法律的權威。
1.由立法機關對本罪進行解釋
修訂后的《刑法》309條已經確立了大概的規制內容,但法官的自由裁量權極大,對具體的入罪要件,仍待有權機關作進一步解釋,以往的刑法罪名適用多由最高法、最高檢進行解釋,但本罪中,法官、檢察官原本就是利益相關群體,可能會往擴大職權、濫用刑罰的方向去解釋,因此有必要由全國人大常委會依照《憲法》《立法法》等賦予的職權,通過立法解釋,對本罪在具體運用過程中罪與非罪的界限加以明確。
2.設立特殊的追責程序
在最高法印發的《關于庭審活動錄音錄像的若干規定》第1條規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案件,應當對庭審活動全程同步錄音或者錄像。因此,多數情況下,本罪的難點不是查明事實,而在于對事實的嚴重程度如何評判。
(1)不能輕易啟動本罪的刑事程序。本罪的啟動不一定導致辯護律師承擔刑事責任,但一旦啟動刑事程序,意味著在原來的案件中,被告人無法繼續由原律師提供辯護,這勢必對原案被告人的辯護權實現造成阻礙;另外,辯護律師經偵查、審查起訴、審判等階段,哪怕最終無罪,這漫長的刑事訴訟期限也會影響其正常工作。
(2)對此類案件需要確定異地管轄回避制度。法諺云“任何人都不得成為自己的法官”,這是程序法中回避制度的由來。在擾亂法庭秩序罪案件中,法院、檢察院可能是受害者,如果再由原法院進行審判,顯然有違程序公正。因此,對此類案件應由上級法院指定異地管轄,以保公正性。
(3)在訴訟流程中加以特殊規范。①在審理期限上,此類案件通常都不存在事實認定困難,因此要嚴格限制此類案件的審理期限。②在強制措施上,由于此類案件的涉嫌人員不具備太大的社會危害性與人身危險性,加上此類案件的罪與非罪更具爭議,因此對涉嫌人員應以取保候審為原則,不僅避免案件久拖不決損害相關人員的合法權益,亦可避免在逮捕之后法院為避免國家賠償而強行定罪。③在審級上,此類案件應由中級以上人民法院管轄。此類案件在現實中數量不多,不會給中級法院帶來過多的工作量。中級人民法院對于案件危害性的把握會更加中立、客觀,受現實因素的干擾也更小。
對擾亂法庭秩序行為,多數國家在設置罪名處罰對應行為同時,亦有相應的律師刑事責任豁免制度。早在1990年聯合國第八屆預防犯罪和犯罪待遇大會通過的《關于律師作用的基本原則》中,于第20條對律師庭審言論豁免權作了明確規定“律師對于其書面或者口頭辯護時發表的有關言論作為職責任務出現于某一法院、法庭或其他法律或行政當局之前發表的有關言論,應當享有民事和刑事豁免權”。據此,刑事責任豁免是指律師在刑事法庭審判時,在法律原則之內,具有自由辯護而不受刑事懲治之權利。
我國法律中并沒有律師刑事責任豁免的明確提法,但《律師法》第37條中規定了“律師在法庭上發表的代理、辯護意見不受法律追究。但是,發表危害國家安全、惡意誹謗他人、嚴重擾亂法庭秩序的言論除外。”
而從關于律師執業方面的具體規定分析,律師刑事責任的豁免包括兩方面基本內容:一是律師在刑事辯護中發表的言論,不受法律追究;二是律師在刑事訴訟中向法院提供或者出示的文件、材料失實的,不受法律追究。
無論如何,律師刑事責任豁免制度的確立必不可少,若律師可能因庭上的言論而遭到追訴,律師就不敢大膽指出公訴方證據的疑點;不敢大膽發表自己的意見,則必然無法讓裁判者了解案件的真相。
當前正在大力推行的刑事辯護全覆蓋,是“以庭審為中心”刑事訴訟改革的又一重大舉措,相應的,刑事辯護全覆蓋必然帶來更多的庭審沖突。目前我國的刑事辯護律師的庭審難題,已經從以往的“說什么都沒用”變為“有些話不能說”。如果擾亂法庭秩序罪的刑事責任風險讓律師趨向緘默,刑事案件被告人的合法權益就更難得到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