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斯頓·休斯詩歌中黑人方言的喻指修辭

賀冬梅

摘 ? ?要： 作為黑人文化倡導者，蘭斯頓·休斯在詩歌中充分利用黑人土語、爵士音樂、口頭文學等元素展現黑人文化傳統及民族本性。本文借助小亨利·路易斯·蓋茨的喻指理論，解讀休斯方言詩歌中的喻指含義，探討休斯詩歌中如何利用黑人方言中的喻指修辭策略體現非裔美國文學傳統，展現美國黑人真實的生活狀態及心理歷程。

關鍵詞： 蘭斯頓·休斯 ? ?黑人方言 ? ?喻指

一、引言

早在二十世紀初，處在白人話語權統治地位的美國社會，美國非裔文學作品一直被認為缺乏固有的獨特性和文學傳統，更不用說專門的文學批評理論。以美國非裔作家小亨利·路易斯·蓋茨所創建的喻指理論就從理論層面對這一偏見和謬論做出的有力回應。蓋茨在代表作《黑人形象：詞語、符號與種族性的自我》（Figures in Black： Words， Signs and “Racial Self”， 1987）和《意指的猴子：美國非裔文學批評理論》（The ?Signifying ?Monkey： A ?Theory ?of Afro-American Literary Criticism，1988）中挖掘黑人文學的獨特性和原創性，“第一次以系統科學的方式論證了非裔美國文學有著獨立于西方主流英語文學傳統之外的特點，科學論證了非裔美國文學有其自身的運轉體系”[1]。蓋茨從非洲泛文化體系中存在神話原型伊蘇和表意的猴子研究入手，結合索緒爾的符號學理論，分析它們的話語表意模式，論證得出修辭性語言策略是美國黑人土語傳統中核心的表意方式。

此外，他還分析黑人土語中喻指語言產生的社會背景。當非洲奴隸被販賣到美洲，他們無權用自己的語言公開直接表達自己遭受的困境，只能被動接受英語這門語言工具，并以一種間接的方式表達他們的情感訴求，帶有喻指特征的黑人語言表達方式逐漸形成。這種表達方式是黑人在特殊歷史社會環境下產生的。因此，蓋茨在《意指的猴子》書中這樣給它下了定義，喻指是黑人方言在標準英語意義表述過程中添加或轉義而產生的具有非裔美國人特有的表達方式。轉義是對文學修辭手段的概括性稱呼，包括對比、借代、夸張、隱喻和諷刺等修辭策略。這種表達方式從文字表面上無從理解作者的真正意圖，只能透過非裔文化中約定的語言符號間接達到表意的目的。喻指的使用廣泛存在美國非裔文學作品中，主要體現在語言、意象和文本中的喻指。文本的喻指主要分為隱喻修正、言說者文本、說話者文本和重寫言說者文本四種雙聲文本關系。

蘭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1902—1967）是美國二十世紀初的作家，他自小生活在一個破裂的家庭環境中，父母離異，經濟窘迫，他的求學及職業生涯都充滿坎坷，使他能夠充分體會到黑人生活的艱辛。他經歷豐富，曾游歷非洲和歐洲，做過船員、廚師等職業，他在各種職業體驗中努力尋找自己的根和社會歸屬感，因此他明白了民族解放的重要性。他一生創作頗豐，出版了17部詩集，2部長篇小說，10多個劇本等。其詩歌創作對美國和非洲黑人詩歌的發展產生了積極而深遠的影響，使他獲得了“哈萊姆桂冠詩人”的稱號。

二、喻指中典型能指：黑人英語

從語言學角度來說，語言字符的表意都是由能指和所指構成的，即表意=所指/能指。語言含義的表達是通過一系列約定俗稱的關系界定的。蓋茨在研究黑人英語表意的過程中，吸收索緒爾符號學研究成果，黑人英語中表意=修辭象征/能指。白人的標準英語的表意行為是一種語義關系，而黑人英語中喻指行為則是“轉義”，是對白人“表意”的修正和顛覆，體現的是一種修辭關系。從宏觀社會背景來說，這種轉義有著深刻的歷史社會原因。黑人英語作為特殊文化歷史背景的產物，是黑人文化的載體，承載著民族的傳統文化、風俗習慣、宗教信仰及時代變遷的內涵。

通過忽略或者修改標準英語的語法規則、原意、使用方法和內涵對白人標準英語轉義和修正，表達喻指含義。非裔美國人使用的語言正是白人標準英語的語言變體，這種新的語言表現形式反映的是非裔美國人對正統英語的排斥，以及非洲文化對美國文化的影響。蓋茨指出，表意和喻指兩個詞本身很有說服力地證明最尖銳的黑白差異是意義的差異，是最直接的表意差異[2]。黑人英語以白人標準英語為載體，內在具有雙重指向。蓋茨強調，喻指行為是“黑人的雙聲性”，“往往意味著形式修正及一種互文性”[3]，帶有明顯差異性的重復是喻指行為的根本特征。在《意指的猴子》一文中分析非裔美國作品時，蓋茨指出由于黑人語言的喻指性，黑人文本通常具有“兩種調質”“雙重聲音”的特性。這種顯著特質是非裔美國文學的傳統，是黑人作家受雙重歷史、雙重文化、雙重身份影響的必然結果。

三、休斯詩歌中語言的喻指：黑人方言

蘭斯頓·休斯作為哈萊姆文藝復興運動（Harlem Renaissance）中最重要的作家及思想家之一。他的作品涉及詩歌、散文、小說、劇本、自傳、文學評論等各種體裁。他的詩歌集中描寫美國黑人的苦難生活和悲慘命運，抨擊白人種族歧視現象，喚起黑人群眾的覺悟和自豪感。作為黑人文化的倡導者和推行者，蘭斯頓·休斯拒絕使用深奧的詩歌措辭，青睞黑人原生態的語言，把人文主義精神注入詩作。他是大膽將黑人英語引入詩歌的先驅詩人之一，他認為黑人文化是不遜于白人主流文化的一種文化形態，而黑人方言則最能表現黑人文化的內在特色。休斯指出：“黑人藝術家應有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勇于用本民族的語言向本族人民及白人展示黑人文化的魅力，我們年輕的黑人藝術家在創作中應該表達我們黑皮膚的自我而不感到懼怕或害臊。”[4]他認為：“詩歌應當直接、易懂、簡括，走詩歌與群眾相結合的道路。”[5]他在作品中有意識地運用黑人群眾的方言，使自己的詩歌打上美國黑人的文化標簽。他那“響亮、直白、純粹、節奏感強烈”的城市黑人方言被人譽為“哈萊姆的語言”。不僅強調詩歌創作內容上的黑人特色，還提倡詩歌形式用黑人方言創作，從而形成獨特的“黑人詩歌樣式”，以此保持黑人文化和黑人民族尊嚴。休斯方言詩歌中來表現作品“黑人性”的喻指策略有：

（一）黑人英語口語化表述及標準英語書面敘述并存

口語化的英文表述是非裔作家進行喻指的重要工具，即通過口語化的表述承載喻指。喻指的“言此意彼”的委婉性等特點在非裔美國文學的早期主要由口語表現和傳遞，而且喻指使用的大量意象也是通過民間傳述得到保存和普及的，口語化的喻指語言特征對休斯表現和強調非裔美國人的文化特點有特殊的意義。蓋茨指出：“早在非洲黑奴受到白人世界的人性解放思想的啟蒙時，就存在著黑人民族邊緣文學與白人主流文化、黑人口語與白人標準英語之間的沖突，這種沖突通過標榜‘黑人自己的語言來刻畫出來。”[6]從口頭性到書面性的過渡中，非裔美國作家保持非裔美國人口頭語言的活力。休斯在詩歌中添加非裔文化內容的方式，通過融入布魯斯和爵士等音樂元素，使非裔美國文化和黑人英語進入主流文學，為非裔美國文化爭取文學表述權，達到喻指的目的。比如在休斯的詩集《疲憊的布魯斯》中“Black Dancer”這首詩。

“Me an ma babys

Got two moways.

Two moways to do de Charleston！

Da， da.

Da， da， da！

Two moways to do de Charleston！”

Soft light on the tables，

Music gay，

Brown-skin steppers

In a cabaret.

White folks， laugh！

White folks， pray！

Me an ma babys

Got two mo ways，

Two mo ways to do de Charleston！？[6]

詩人以歡快的節奏、輕松的歌曲描述一位樂觀的黑人舞者。“Da， da”展現的是歌聲的音符，在白人盡情大笑的聲音中，黑人舞者蔑視四周，無所顧忌地跳著快樂之舞。白人引以為傲的白色膚色在黑人舞者這里毫無作用，他關心的只是自己的舞曲內容：到省城查爾斯的兩條路。休斯著重點出“brown-skin”，意在向讀者表明黑人膚色黑，但目標理想堅定，與到處買醉和無所事事的白人形成鮮明對比。“我”即黑人舞者，在嘈雜的小酒館里，出淤泥而不染，黑人舞者外表的黑和內心的高貴是這首詩中精華所在。詩中融合了口頭元素和書面英語，首先，從詞匯表達上看，“more”去掉了詞尾的“re”，“an”去掉了“d”，這是黑人英語典型的特征，即省略詞尾。

從詩歌敘述方式上，詩歌沒有對黑人舞者進行直接描述，而是通過“White folks， laugh！ white folks， pray！”，這種直接引語和敘述者交替使用，凸顯了黑人的言說主題和白人的冷眼旁觀。詩歌結尾又回到第一節中的反復重唱，詩歌結尾的感嘆號標明詩歌口語化的表達方式。詩中沒有對黑人直接描述，只有聲音和動作的出現，白人話語權的缺失，通過黑人口語化表述和敘述者標準英語，形成一種雙聲敘述模式，勾畫出蓋茨定義的凸顯黑人文學傳統的言說文本轉義的喻指。修斯將黑人方言、口頭語融入詩歌文本，一是展現黑人英語表述力量，二是揭露黑人生活的真實寫照。

（二）使用反諷修辭手法

反諷是喻指行為中最主要的修辭轉義方式，是黑人喻指性修正的重要手段。諷刺是白人標準英語和黑人英語的一種常用的修辭手法，常常被美國黑人所使用。蓋茨在《喻指的猴子》中指出，反諷是喻指中修辭轉義方法的一種，間接意指某物，通常通過與其字面意思不同或者相反的詞來表達，而真正的意思則需要通過相關的背景推斷。諷刺是美國黑人以一種幽默方式表達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諷刺經常在黑人文學作品中使用到，它被看作是黑人在白人文化居主導地位的情況下，為保留黑人文化的民族性而采用的一種最佳方式。在種族歧視的時代，黑人沒有權利直接表達自己的情感，不得不采用“正話反說”的方式。比如：“非常好”代表“不好”，“漂亮”代表“丑”，“大方”代表“小氣”。比如在休斯的詩歌《生活很美好》中，他就運用了諷刺的手法哀嘆黑人悲慘的生活境遇。

I went down to the river，

I set down on the bank.

I tried to think but couldnt，

So I jumped in and sank.

……

So since Im still here livin，

I guess I will live on.

I couldve died for love—

But for livin I was born

……

Life is fine！ ?Fine as wine！ ?Life is fine！[7]

詩歌描述一個人迫于生活的壓力，想要用通過跳河結束自己的生命，死亡是他逃離現實生活苦難的解脫方式。他一次次投河自盡，又因為河水冰涼刺骨一次次從水中爬起，直至最終放棄。但是從前兩節看主人公似乎是因為河水的寒冷而放棄自殺，但在詩歌結尾處詩人吐露了言說者的心聲，他是出于對生活的熱愛，對家人的眷念，以及非洲人性格中堅忍倔強等因素繼續活下去，體現主人公積極樂觀向上的精神。主人公在生活不易、無法擺脫的無奈中，不得不改變人生態度，堅強樂觀地生活。詩歌的結尾“Life is fine！ Fine as wine！/ Life is fine！”具有強烈的諷刺意味。

（三）十二式

十二式是一種對罵游戲，通過低俗方式辱罵對手的家庭成員（特別是母親），達到羞辱對方的目的。這種游戲的參與者在規定的語句（一般在12句）內各自用最刻薄骯臟的語言辱罵對方女性親屬（特別是母親），以最能經得起罵而不失控發火的一方為贏家。這種斗嘴競技的目的是要檢驗人的自制力，也是黑人群體化解生活壓力的一種方式[8]。十二式對罵游戲起源于殖民時期的奴隸交易，當時為懲罰奴隸的違抗，奴隸主把他們關在一起。這些身體有病或者殘疾的黑奴都會被“大減價”處理，一打一打地出售。黑奴在心情壓抑的情況下無以取樂，只有互相調侃消遣時間，于是一種叫做十二式的對罵語言游戲應運而生。這種游戲在兩個或多個黑人中進行，互相用粗俗（因為不允許受教育）且帶有幽默感的語言貶低、調侃對方，從而尋找樂趣。對罵游戲并非通過直接的辱罵，而是以一種隱秘的方式侮辱對方。

黑人對罵十二式最典型的詩歌代表作是休斯的詩集《問你媽媽——爵士十二式》，整本詩集結合了非裔美國的布魯斯詩歌及黑人土語傳統。詩集中每首詩的右邊都標注音樂節奏，詩歌中大量使用黑人英語方言，同時作者將這些元素用一種修辭策略——罵娘的意指模式融合在一起。詩集里的詩歌所有詞匯都是用大寫字母書寫，旨在表達一種憤怒和不滿。例如在詩集中ODE TO DINAH詩歌中，

WHERE THE PENDULUM IS SWINING

TO THE SHADOW OF THE BLUES

EVEN WHEN YOURE WINNING

THERES NO WAY NOT LOSE.[9]

“PENDULUM”原意是鐘擺，暗指美國二戰后國內動蕩不安的局勢。國內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民主解放運動，從奴隸解放到哈萊姆運動，雖然讓白人進行妥協，但尚未真正實現白人和黑人政治地位民主平等。休斯認為黑人同胞們應該為民族平等自由的最后勝利而戰，而不應中途放棄。這首詩最大一個雙關語在“FARE”，修斯巧妙地運用“FARE”與“FAIR”同音異義，控訴白人社會對黑人不公平對待。

ASK YOUR MAMA這首詩集在形式上由12首詩歌組成，與對罵十二式的稱呼暗合。從內容上看，每首詩歌描寫黑人真實生活和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詩中充分運用了民間對罵游戲中的手段，并貫穿“問你媽媽”這樣羞辱性短語語句，將十二首詩歌連成一個整體。休斯采用黑人街頭粗俗語言，表達作者的憤慨，控訴整個社會的不公。這本詩集的情感宣泄是憤怒，揭露的是美國黑人遭受的不公與不幸。整本詩集通過“問你媽媽”的反復使“羞辱”成為全詩的核心，批判的是整個美國種族歧視及文化霸權問題。

四、結語

黑人方言是白人標準英語的變體，承載多元化的喻指含義。利用黑人方言能夠很好地反映美國黑人的精神世界、現實生活。休斯在詩歌創作中利用黑人英語的豐富內涵，一是喚醒黑人對自己文化和身份的認同感，二是借助方言言此意彼地委婉表達對抗白人文化的主流聲音，反對白人文化對黑人精神和文化霸權。正如阿諾德·蘭佩薩德（Arnold Rampersad）評價休斯的方言詩歌這樣說道：“在美國，黑人社會只能由白人來進行貧窮和沮喪的敘述。通過黑人方言，我們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音，認識到了黑白兩個美國的存在。”[10]

參考文獻：

[1]王祖友.試論非裔美國文學理論的三大特征[J].社會科學論壇，2010（13）：174-178.

[2]Gates， Henry Louis Jr.， ed.. Black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Theory[M]. New York： Methuen & Co. Ltd.， 1984.49.

[3]Gates， Henry Louis Jr... The Signifying Monkey： A Theory of Afro-American Literary Criticism[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51.

[4]Langston Hughes. The ?Negro ?Artist ?and ?the ?Racial Mountain[A]. ed， ?Addison ?Gayle ?Jr.， ?Black ?Expression [C].New York： Weybright Talley.

[5]張子清.二十世紀美國詩歌史[M].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881.

[6]Langston Hughes. The Collected Poems of Langston Hughes， ed. Arnold Rampersad[M]. Columbia：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 1994. 44.

[7]Langston Hughes. The Collected Poems of Langston Hughes， ed. Arnold Rampersad[M]. Columbia：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 1994.7.

[8]Major Clarence. Dictionary of Afro-American Slang[M]. New World Paperbacks，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 Co.， Inc.

[9]Langston Hughes. The Collected Poems of Langston Hughes， ed. Arnold Rampersad[M]. Columbia：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 1994：493.

[10]Rampersad， Arnold. Langston Hughes and Approaches to Modernism in the Harlem Renaissance[J].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1988.Vol：108-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