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茜
(青海民族大學,青海 西寧 810007)
原始神話是主觀和客觀尚未分解的統一,原始神話是原始先民對其所處的客觀世界經主觀處理加工后的描述性產物,它們以某種方式記載并顯示了原始人的風俗習慣、思維觀念等,并非是空穴來風、憑空創造的。著名結構主義學派代表人物列維.施特勞斯在《野性的思維》一書中提到,通過對“原始人”的思維結構和神話結構的研究,證明人類的野性思維與科學思維不存在進化關系,它們是兩種互相補充、互相滲透的思維方式,它們是同等重要的。神話傳說作為人類“野性思維”的重要載體,能夠反映出特定時期人們原始的思維方式,它們是尚未被“馴化”和“束縛”的,是自由的、自然萬物相融的,同樣充滿智慧、想象和邏輯性,對于研究人類文化具有重要意義[1]。
在發源于青藏高原的昆侖神話中,西王母地位突出,有關西王母傳說的記載最早見于殷墟甲骨文中的“西母”。先秦典籍《山海經.西次三經》中提到,“玉山是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載勝,是司天厲及五殘”。
原始人無法解釋某些自然現象,便對這些“超自然力量”產生了敬畏及崇拜,創造出神靈這一溝通超自然力量和人間的媒介。從文獻資料中可以看出,西王母為人獸同體,司天厲及五殘,既主刑殺之大權,又握有不死之藥,是古人崇拜的女性神,居于玉山之上,昆侖之丘。西部昆侖山萬物盡有,聚集百神,去往此地的路途艱險,該地也由此成為西王母這一寄托著人類無限希望的神人居所。昆侖神話所創造的超脫生死、魅人的神仙世界,自然成為后世人所向往的理想境地[2]。
晉太康二年,于汲郡古墓中出土的竹書《穆天子傳》中有載,“天子北征,乃絕漳水。北循滹沱之陽,乃絕隃之關隥,至于陽紆之山,鑄以成器于黑水之上,送天子至于長沙之山,觴天子于文山,以行流沙,乃至于昆侖之丘”。公元前964年周穆王西巡是中西部之間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規模、遠距離的交往與交流活動,《穆天子傳》中對周穆王西巡路線的記載也是對青藏高原道路交通的第一次總體描述。《穆天子傳》注《竹書紀年》言,“穆王十七年,西征昆侖丘,見西王母”。《列子.周穆王》有“升昆侖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詒后世,遂賓于西王母,觴于瑤池之上”。周穆王自洛陽出發,一路西行,渡黃河,穿河谷,至河源,后登昆侖之阿,觀黃帝之宮,觴王母于瑤池,采美玉于群山。“執白圭玄璧見西王母,獻錦組百純,素組三百純,西王母再拜受之”“天子于其攻取玉石,玉版三乘,玉器服物,載玉萬只”。穆王去西途中輸送絲綢,歸來時西王母送其8車寶石,沿途還在幾個大規模采玉、琢玉部落停留,滿載而歸,為西周王朝帶來了大量美玉,奠定了西周玉器大行的基礎,也顯示了漢代以前東西交通道路以“西運錦組,東輸寶玉”為主要內容,西部羌人與西周中央王朝間有著密切的聯系。
《風俗通義》云,“舜之時,西王母來獻白玉琯”。《尚書大傳》云,“舜時,西王母來獻白玉琯”。西王母向舜帝敬獻禮物——白玉琯,也為早期西部玉石向中原傳播提供了佐證。
從上古神話和傳說中不難發現,昆侖山所寓意的西部是盛產玉石之地,有“河出昆侖”“玉出昆岡”之說。在上古時期就有昆侖之地的玉石向中原大地輸送的記錄,玉石崇拜之巨大傳播力貫穿于中華大地。昆山之玉由于其玉質溫潤、色澤優良等特征歷來為統治者所喜愛,西域之玉石成為中原王朝爭相追逐的對象。葉舒憲先生認為,西部玉石傳入中原的最初動因為中原大地的“玉教”信仰,即玉石神話信仰,該信仰抵達西部而催生出大件玉禮器的制作,從而形成西玉東輸的局面[3]。除此之外,中原人對西部的文化想象也為中西文化交流提供了基礎,神話傳說中的西王母居玉山之上,掌握含靈性的不死之藥,其文化符號的意味十分濃厚,暗示著西部的巨大吸引力。
西玉東輸的具體路線在學界也頗有爭議,楊伯達先生提出:玉石之路從和田出發,南路經民豐、樓蘭至敦煌;北路經喀什、庫車、吐魯番至敦煌,由敦煌向東,與后來的絲綢之路大體一致,即經河西走廊,越關中平原,出潼關,過豫西、晉南進入中原地區。自然地理環境是制約交通運輸極為重要的因素。
1948年,考古學家裴文中先生在《史前時期之東西交通》一文中提到,河西走廊土質少,多為干旱少雨的戈壁地帶,史前人類遺址很少,而湟水流域河谷文化發達,有較多史前人類活動的遺跡,故推測“在漢以前東西文化交通的道路,似在湟水流域,不在河西走廊”。古籍中也有“積石為上古東西孔道”的記載。《禹貢》中有“水陸交通皆以青海為起始”,《穆天子傳》中亦有周穆王西行返回路線經青海地區的記載,均可印證在漢代以前,東西文化交流的交通要道在高原湟水流域,與河西走廊互為補充,成為東部文化板塊和西部文化板塊溝通交流的重要通道。《史記.大宛傳》記載,漢武帝建元二年,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欲從羌中歸”,學者們推斷此“羌中道”可能就在柴達木盆地兩沿,說明當時已存在自中亞至新疆于闐、且末、鄯善,入柴達木盆地,經青海湖、湟水流域,過隴西入關中的“羌中道民族文化走廊”。這條中西文化交流的民族文化走廊,成為漢文化西傳、羌文化向東延伸的重要路徑,主要分布于甘肅東部,向西至張掖、青海湖一帶的齊家文化。
除了被人們所追捧的彩陶文化和青銅文化外,隨著考古挖掘,羌中道民族走廊上出土的玉器也開始為人們所重視。在齊家玉器文化中,和田玉的使用是和田帝王玉進入中原地帶的第一站。羌中道民族走廊憑借其獨特的地理位置成為和田玉東輸和中原玉文化向西延伸的中間地帶。正如故宮博物院楊伯達先生所言,“齊家玉文化是在秦安大地灣仰韶文化玉器土壤上,接受了良渚玉文化的影響而形成的以琮壁為主的玉文化”。由此可見,文化的傳播并不是單向的輸入或者輸出,還伴隨著文化適應、文化變遷、文化涵化等現象。
以玉為重要載體的玉文化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人類在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所創造的關于玉器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包括與之相關的歷史地理、生產生活方式、思維方式、價值觀念、行為準則等。中國玉文化在歷史長河中綿延不斷、生生不息,在華夏大地上能夠有序傳承,得益于它在傳播中所形成的獨特的社會屬性和文化屬性。
早期原始先民將玉石磨制成各種實用生產工具,以及用來與自然對抗的武器。隨著時代發展,這些實用器物逐漸具有了某些象征意義。
由于原始人類認知的局限性,對一些自然現象無法解釋,便認為存在某種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對世間的一切起著主宰和支配作用。玉本身特殊的質地使其古人認為是通靈的神器,集天地之靈氣,融日月之精華,因而被當作神靈的化身,以玉來祭祀神靈,玉器成為天地人鬼神之間交流的介質。
《周禮.春官.大宗伯》中記載,“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山海經.西山經》曰,“密山之上,丹水出焉,其中多玉膏,其源沸湯,黃帝是食。玉膏之所出,玉色乃清,五味乃馨,堅栗精密,澤而有光,五色發作,以和柔剛,天地鬼神是食是饗,君子服之,以御不祥”。天地鬼神皆以玉為食物,君子食用可趨福避禍,玉之神性可見一斑。
文化與社會經濟、政治的發展變化密切相關。在周禮觀念影響下出現的禮玉,象征著統治階級的政治權力和社會等級的高下。玉文化與禮樂制度相結合,玉器成為等級名位和財富的標志。《周禮.春官.大宗伯》載,“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國:王執鎮圭,公執桓圭,侯執信圭,伯執躬圭,子執谷璧,男執蒲璧”,顯示了等級森嚴的社會制度,不同形制的玉器為不同階層所擁有。古天子還用玉來冊命諸侯,玉成為諸侯擁有鎮守一方權利的憑證。物以稀為貴,玉的數量稀少,僅為少數上層階級所占有,由此玉也被打上了權力和財富的印記。
玉本身具有的較高硬度、較大的密度,同時兼具韌性,溫和滋潤有光澤,透明度高,聲音清揚。這些特質符合東方文化的審美情趣,與人們所崇尚的道德觀念不謀而合,于是便形成了崇玉、愛玉、貴玉、重玉的文化傳統。儒家學派提倡君子比德于玉,《禮記.玉藻》言,“古之君子必佩玉”。《禮記.曲禮》中記載,“君子無故,玉不離身”。這些記載都闡釋了玉和君子間的密切關系。玉除用以裝飾之外,更重要的是其比德的社會屬性,玉由此被道德化、人格化。孔子曰玉有“十德”: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廉而不劌,義也;垂而如墜,禮也;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其終,詘然樂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達,信也;氣如白虹,天也;精神貫于山川,地也;圭璋特達,德也;天下不貴者,道也。孔子對于“以玉比德”進行了細致形象的闡釋,將玉的特性和君子的品行有機結合,既有象征意義,又起警示和規范作用[4]。
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一書中談及,平淡并不是枯淡,中國向來把“玉”作為美的理想。可以說,一切藝術的美,以至于人格的美,都趨向玉的美:內部有光彩,但是含蓄的光彩,這種光彩是極絢爛又極平淡[5]。玉是美的象征,常用以比喻和形容一切美好的人和事物。溫潤如玉,用來贊美人內在的氣質風度與修養內涵;玉潔冰清比喻人品高尚、純潔,做事光明磊落;形容美好的姻緣稱金玉良緣;拋磚引玉之玉指代別人更好的意見或好的作品;《詩經.衛風.木瓜》中以玉來表達美好愛情,“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踞;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
中國傳統玉文化博大精深,不僅能夠反映華夏文明在不同歷史階段的社會制度、宗教信仰、審美觀念,也寄托著古往今來人們對于高尚品德、美好事物的憧憬和向往。與中華民族堅忍不拔、含蓄內斂、寬厚博大的精神氣質相吻合,玉文化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一代代華夏兒女的思維模式、行為準則。對于玉的文化原型認識,也合理地解釋了萬里以外的和田玉成為歷代帝王所推崇的文化和權力象征符號,成為幾千年來大規模的西玉東輸的動力所在[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