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宏濤 張樂萌
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中級人民法院,內蒙古 赤峰 024000
人民陪審制度是我國重要的司法制度,也是我國展示司法民主的主要制度形式。從世界范圍看,各國的陪審制度主要有三種,分別是以英美法系為代表陪審團制度、以德國、法過為代表的參審制度、以社會主義國家為代表的人民陪審員制度。作為社會主義國家之一,中國采用的也是人民陪審員制度。進入21世紀以來,人民陪審制度不但沒有隨著司法專業化、精密化的進程弱化,反而在政策驅動和領導重視下不斷升溫,體現在司法實踐中,就是在績效考核體系中對陪審率的重視和宣傳。
相對比于人民陪審制度較長的發展歷史,中國的法院的數量化績效考核開始于2000年左右,一般是以省級高院為主導,對本轄區法院進行數量化績效考核。2008年,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關于開展案件質量評估工作的指導意見(試行)》,形成了全國性的數量化績效考核體系。接下來的幾年里,各地區法院紛紛圍繞考核項目開展工作,隨著時間推移,數量化績效考核弊端日益突出,各地法院紛紛陷入“數字崇拜”,司法公正、司法效果和司法權威受到很大程度影響?;跀盗炕冃Э己顺霈F的各種問題,2014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決定取消對各高級人民法院的考核排名,僅保留部分約束性指標,陪審率繼續作為考核案件質量的約束性指標而存在。
本文所指的陪審率,是指普通程序審理的案件中有人民陪審員參與審理的案件數量百分比。按照考核預設的思路,陪審率越高,表明案件審理的公開性和透明度越高。但隨著司法專業化及精密化發展,陪審制與我國法治傳統相矛盾,以及數量化考核固有缺陷,陪審率繼續作為考核案件質量的約束性指標是值得商榷的。
人民陪審制度的設計初衷,是從兩個方面考慮的,即人民陪審制度的政治價值和司法價值。
人民陪審制首先是一種政治制度,其次才是一種司法制度。我們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社會主義民主是國家的基本政治制度,國家運行的所有的制度都要以社會主義民主作為根本,司法制度也不例外,國家運行的所有權力都是人民賦予的,司法權也不例外。采取人民陪審制度,實質上是將人民賦予的司法權交給民眾行使的一種方式,人民群眾可以在參與案件審理過程中,反映民眾的訴求,維護公民的權利。作為法律制度的人民陪審制有利于司法公正、公開。受個人經歷和長期的審判經驗影響,法官可能會在具體個案中產生專業偏見,與社會一般情感和公眾良知相偏離。普通民眾參與到審理實踐中,以普通人的理解和認識,結合各自的知識和專業背景,對案件的事實和裁判形成自己的意見,是對法官專業化的修正,也能對法官的裁判形成制約,防止法官司法腐敗。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再次提出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在全面深化司法體制改革的大背景下,探求、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成為改革的一項重要任務。因此,對于人民陪審制度的強調,有著深刻的政治背景,法院系統對人民陪審的強調實質上是一種對政治語言的司法翻譯,是司法回應政治要求的一種具體表現。
對法院領導班子的管理,是以同級黨委領導,上級法院指導的方式進行的。如何在同級黨委及上級法院的各種考核中排進前列,獲得正面評價,是法院領導班子尤其重視的問題。從同級黨委對法院領導班子的考核看,法院并不創造GDP,他的任務就是化解社會矛盾,緩解信訪壓力。無論是在法院系統還是黨委系統,主流話語認為人民陪審員參與案件審理,可以有效提升司法公信力,促進訴法民主,保障司法公正。在我國法院案件質量評估指標體系所確立的審判公正指標體系中,陪審率被作為評價審判公正與否的重要指標之一,陪審適用率與司法公正率之間被設計成相輔相成的關系,較高陪審率意味著在績效考核中的排名更加靠前,工作成績越突出。為了更多的滿足這一考核標準的要求,體現出工作業績,法院領導班子會盡可能的強調人民陪審員參與和較高陪審率的重要性。
與對領導班子的政治性考核不同,對法官的考核主要體現在業務方面。上級法院為了完成對同級黨委和他的上級法院的任務,要向下級法院分配任務,這些任務體現的就是各種率的考評。下級法院為了完成上級法院分配的任務,并在與同級法院的數據比拼中取得優勢,就要把上級法院看重的各種指標分解到各個庭室,各個庭室再把這些指標分解到法官個人。為了推動法官去提高陪審率,法院會使用各種名譽上和職位上的激勵措施。法官的陪審率越高,意味著法官完成指派工作的能力越強,業務能力“越突出”,審判工作越“出色”,這名法官在評優評先、職位晉升方面就越有可能占先。
在國家層面的號召、法院層面的推動和法官層面的激勵共同作用下,不少法院將人民陪審員陪審作為審理一審普通民事案件的首選方式,對陪審率的追求達到極致,不考慮案件特點,而是對于案件無選擇的全覆蓋,甚至要求不切實際的“百分百陪審”。通過參考各地報刊對法院工作的報道,將高陪審率作為工作亮點的報道屢見報端,并且無一例外的和審判質效聯系起來。比如最高法院主管的《人民法院報》就報道了江西省萬安縣、內蒙古自治區額爾古納市陪審率達到100%。
由于陪審員的選任不具有代表性、陪審員的自身素質不勝任案件審理需要、社會民眾對陪審意義的不了解等原因,使得人民陪審制度在實踐中的運行不能作出獨立的決策和有效的監督,在政治職能上出現了“虛化”。在司法實踐中,人民陪審員的選任一般是來自公職人員、教師、社區工作人員等有限的幾個階層,代表的不廣泛性直接影響了陪審政治效果。在人民陪審制度的實際運行中,還出現了法官只選擇有限的幾個熟悉聽話陪審員參與案件審理,出現“專業陪審戶”的現象,更加限制了陪審員的代表性。法官們在選擇人民陪審員時掌握著主動權,將可能具有獨立意志的陪審員進行了層層篩選和“屏蔽”,達到法官控制的最大化和陪審員制衡的最低化。
陪審員在庭審中和案件合議時,普遍存在“失語”現象。當代司法領域也正朝著“精英化”、“職業化”的方向邁進,法律共同體創設了一套屬于自己體系內的話語系統,即“法言法語”,只有受過專業法律訓練的體系內人員,才會熟練掌握并理解這套話語系統。在博大精深的法學知識面前,陪審員處于“弱勢群體”的地位,保持沉默已經成為一些陪審員參與案件審理的習慣。形成了現在所稱的陪審制度的最大頑疾——陪而不審、合而不議。人民陪審員由對這套話語系統完全陌生,在法庭上面對法官和律師在話語系統內對話時,必然存在理解上的障礙。
在目前案件承辦制的管理模式下,一般是由法官直接聯系人民陪審員參與自己承辦案件的審理,而不是由法院直接為案件隨機選擇人民陪審員,這種模式必然增加法官的工作量。在法官看來,上文所述的陪審制度種種缺陷導致的陪而不審、審而不議等現象,并不會給法官的審判工作帶來任何便利,反而增加了其工作的難度,減低了工作效率。
案件是否應當由人民陪審員參與審理,是由案件的性質和類型決定的。有些案件適合由陪審員參與審理,有些案件則不宜由陪審員參與審理。從司法實踐看,陪審員是沒有經過法律專門訓練的普通民眾,對于一些特別復雜、疑難的案件,他們在審查判斷證據和認定事實方面,具有專業知識上的局限性,因此普通家事案件、簡單侵權案件適合陪審員參與審理,而公司類案件、保險案件、復雜的建設工程案件則不適合陪審員參與審理。如果一味拔高案件陪審率,將一些不適宜由陪審員參與審理的案件強行實行陪審,那么可能就會得出不符合法律規定的裁判結果,背離司法公正的最初目標。從世界范圍看,多數國家并不提倡較高案件陪審率,而是對實行陪審制審理的案件類型進行限制。
大部分的法院績效考核體系中,陪審都被放在重要的位置,各地法院均有一整套與年終評先、獎金掛鉤極為詳細的考核體系。目前對陪審率的極致追求,并不是處于對當事人利益的維護,而是法院系統出于對政治形勢的積極回應,是法院出于對自身利益的追求。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的高陪審率結果往往已經不代表案件審理的真實需要,而是摻雜了更多的法院、法官因素在里面,從法理上看調解就喪失了正當性的基礎。通過將陪審率與法院業績考核、法官業績考核掛鉤,通過切身利益推動陪審工作,短時間內可能實現陪審率攀升的繁榮景象,但是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一中飲鴆止渴的方式。為此,有必要將陪審率從法院案件質量評估指標中排除出去,取消其作為衡量法院工作優劣的考核性指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