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濤
每到四月末,陰雨天從不遲到。前些年,不論自由散漫還是學業繁忙,這雨與我無關。
這雨帶走幾方泥土,滋潤多少根落,我又何知?不過是一種自然的力量,于我言,雨落在幾時幾刻幾許幾分,就算我被沾濕了衣襟,這也是無須記住的。即使四月末的雨是自然的力量,是固執的規律,它來時哺育生命,走時帶來明媚,我依然對它如此放肆,不肯為它思索一分一秒,不愿把思憶分給它一點點。如果說我是忽略了四月雨,毋寧說我是不懂它。
今年的四月雨沒有遲到,可我唏噓于此。
我的腰椎是四月雨的情人,二者茍且,給我帶來痛苦。腰椎間盤在它屬于我的第十八個年頭叛逆,它真是青春期,沒經過我的允許就膨出來,挑逗著我的坐骨神經。四月雨更是它的情人,一旦來到,它一定會起反應,迫不及待地用疼痛來告訴我,它愛著四月雨,我有多少痛苦,就是它有多少決心。我是一名不合格的家長,沒有保護好我的腰椎間盤,讓它學了壞,這苦果我得吃。
四月雨我有點怕它了,只好選擇向它屈服,于是我臥倒在宿舍。望著慘白的天花板,時間顯得多么無力,多長的時間都被禁錮在一眼慘白之中。有那么一瞬間,我想象著將天花板涂成銀河的樣子,也許它就不會顯得無聊和無力了吧。我盯著天花板入了神,銀河系中有一艘巨大的方舟,上面承載著人類文明最后的希望,我的眼睛化為億萬光年外的中央星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
這是眼疲勞的幻想?還是我已進入夢境?
門外嘈雜聲讓我重新回到了現實。早晨的我發現,新一天的新鮮陽光總是與老舊宿舍樓昏黃的燈光為伍。
四月雨我有點恨它,雨不大,但足以驅散陽光。下雨了,學校外面的人想走進去,學校里面的人想跑出來。總有人在說學校是最后一方凈土,這種人真是居心叵測。多少野蠻和多少欺騙被那些人選擇性失明。社會上的公共廁所總要貼著“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學校里面的廁所什么都沒貼,可是該亂撒的尿一點都不會少。甚至有的學生享用完廁所后,把糞便原原本本地留在那里。這些沒被沖走的糞躺在便池中,就像是一座孤島,每當被人再次打開門發現,有人選擇沖掉,有人選擇魯濱孫式的逃走,往前一步就不臟的廁所永遠是那么可悲,這些孤島是證明。我選擇成為達爾文,把小島的原始講給文明人聽。可往往聽眾像教徒一樣對我發出鄙夷的嘖嘖聲,也許他們的信仰容不得者學校這座“伊甸園”有一點瑕疵。四月雨使空氣中充滿潮濕,糞便慢慢發酵。這股味道使人頭暈腦脹與心煩意亂,沒聞到的人照舊想走進來,已經聞到的人無奈地想跑出去。
雨后,地面凹凸不平,坑坑洼洼里有積水,柏油路面蒸發得不均勻,深一塊,淺一塊,像水墨畫一樣留白。留白表達著四月雨是哲學,四月雨哲學水平比學校老師高。費希特是四月雨,人的使命既然是趨向假設的目標之過程,那么這假定的目標是什么呢?費希特選擇留白。
我在四月雨中選找答案,四月雨默不作聲。以前我充滿希望,四月過后我充滿遲疑。夜晚,宿舍樓道依然嘈雜,可我卻不見一個人。我一個人來到走廊盡頭的陽臺,看著遠方地平線消失在黑色的夜晚,只有樓房上幾處零星的燈光我才能將天空與大地分開。幾個人從窗前經過,都是女生有說有笑。幾個人從教學樓出來,都是女生我卻看不清她們的表情。陽臺的窗戶向前半開著,涼風刮過一陣,我的肌膚連同我的神經都不勝其寒。夜晚很干凈,空氣清新到可以看清地磚的縫隙。我腦子里計算著我的體重與三樓的加速度,在想著從這里下去有多少牛的沖擊力。我也顧慮著,如果從這里跳下去只是摔斷腿怎么辦,如果碰到一側花壇把腦子撞開了怎么辦。我心里尤其是恐懼的,可這不妨我渴望身處這幅情景體驗。就像是老師總是用實驗證明那一個個早已老生常談的物理公式。我只想知道的是:站在學校陽臺,這幾層樓的高度,到底隱藏了多少悲哀的話語。風又刮起一陣,我已經感覺寒冷。我看見了窗戶玻璃上的自己,玻璃上的我面無表情地閃躲著自己的眼神,我怕我的眼神流出淚水。我坦白我恐懼,我承認我惋惜。
既然我已經身處其境,那么,我還有什么權利沉默。面對這十幾米的距離,我已經恐懼。那么,得有多么強悍的力量才能促使人從這里走向時間的盡頭。這么強悍的力量,我只在決死的日本武士那里聽說過。武士的死,為的是殉道。可在京城,這里沒有武士道。那么,得有多少偏見,才能讓同窗產生傲慢偏見,無非是家境的不同所以有的人嫉妒有的人歡歌;得有多少壓力,才能讓孩子因為一場考試沉默,無非是社會強加的期待太多;得有多么無恥的人,才能把善良掛在嘴邊,然后去用虛偽與欺騙向利益媾和;得有多少荒唐和荒謬,才能扭曲光線,將晨光混在昏暗的燈光里,才能使陽光的男孩,選擇夜晚那個最艱難的抉擇。這些問題那個人沒有回答我,也永遠不可能再回答我了。決絕地離開,便是他答案的留白。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教育學院)(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