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 鉤

徐珂編著的《清稗類鈔》,卷帙浩繁,其中“詼諧篇”足可當作笑話集來看,噴飯解悶,調節心情。徐珂是文人出身,篇中的笑話幾乎都是文辭之娛。平時讀書看字的人,能看出更多的可笑之處,說不定還能笑中帶淚、樂極生悲。
“詼諧篇”以時間為序,開篇就是清初讀書人的糾結。當時讀書人學的是入世之學,懷的是進取之心,所學所思只有“貸與帝王家”,與政權緊密連接才能付諸實施。問題是,明亡清興,大家昨天還信誓旦旦地要效忠朱明王朝,今天就讓你剃發易服,去當清朝的官,這個彎很難轉過來。少數人一輩子都沒轉過這個彎,畢生以遺民自居。大多數人在徘徊了幾年后,開始半遮半掩地入仕清朝。
大詩人,江蘇太倉的吳梅村,本是明臣,猶豫了幾年后,決定接受清廷的征召,去北京當官。三吳士大夫云集虎丘,為吳梅村餞行。酒過三巡,忽有一少年送來一函。打開一看,里面有絕句一首:
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
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人。
這嘲諷,實在傷人。可惜《清稗類鈔》沒有專設一“嘲諷篇”,只能讓這個段子屈居“詼諧篇”了。篇中類似的嘲諷之語,還有“一隊夷齊下首陽”“夷齊陸續到皇畿”等等。
康熙年間,清朝統治日漸鞏固,遺民聲勢日漸低迷。朝廷想出了“宏詞博學科”,以文史之名招攬散落文人。這不失為照顧到士人情面,給讀書人搭臺階的舉措。讀書人入仕清朝大增,理直氣壯起來。宏詞博學科以議修《明史》始,骨干為寶坻人杜立德,高陽人李霨,昆山人葉方藹,益都人馮溥,都是降清的前明文人。就有遺民寫詩諷刺:“自古文章推李杜,而今李杜實堪嗤。葉公懵懂遭龍嚇,馮婦癡呆被虎欺。”把他們四位挨個罵了一遍后,全詩最后一句點題:“若教修史真羞死,勝國君臣也皺眉。”
排隊當清朝官的讀書人自然沒有羞死,反而是遺民最終故去,“仕不仕清”的問題不復存在。讀書人們又像前朝一樣,科舉應試、攀附權貴,期盼能施展渾身文武藝,實踐腹中抱負。仕途的高低和人生的價值,多少合二為一。封侯拜相,或者封疆一方,尚書一部,好是好,但不是個人努力所能達到的。在清朝,能在軍機處做個章京,幾乎是所有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好事了。軍機章京負責軍機處的實際運轉,掌握政治中樞的實權,人稱“小軍機”。更美妙的是,這個職位是個人努力所能爭取到的。軍機章京一職,往往挑選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文人充任。皇上把心意傳達給軍機大臣,軍機大臣們再轉給軍機章京。軍機章京揣摩著擬稿,大臣過目同意后,用筆在草稿紙的背面畫圈,交章京謄正,然后黏在奏折上。章京們長期垂頭哈腰、盤坐書寫,容易患關節和氣血之癥。加上章京之間也講資歷、關系,自揣庸陋的新人,往往自動拿著面糊罐,專門負責黏貼批示,被稱為“面糊軍機”。章京一職,真是“圍城”,城外的人想進來,城里的人冷暖自知,想出卻不能自由出去。饒是如此,這已然是清代讀書人能夠努力競爭的最好職位了。
一入宦海,讀書人就成了宦海的仆役,棱角全無,自由喪盡,似乎就剩下發牢騷了。北京城的百姓,用四抬大轎的轎夫比喻京官:“前一為軍機,揚眉吐氣;前二為御史,不敢放屁;后一為翰林,昏天黑地;后二為部曹,全無主意。”外放地方后,府縣官也不是好當的。有對聯戲說知縣:
下官拼萬個頭,向上司磕去;
爾等把一生血,待本縣絞來。
說知府是:
見州縣則吐氣,見藩臬則低眉,見督撫大人茶話須臾,只解得說幾個是是是;
有差役為爪牙,有書吏為羽翼,有地方紳董袖金贈賄,不覺的笑一聲呵呵呵。
宦海是誘惑,孜孜以求;仕途為牢籠,逃脫不得。但批評,本是入世的讀書人的特性。古代的書呆子們們往往好打抱不平。詼諧篇中記下了不少諷刺官府的文字,應該都是讀書人的杰作。比如,有一位老年知縣,上任之初就在衙門口大書:“三不要。”下面注解:一不要錢,二不要官,三不要命。第二天,每行注解下都各添二字:不要錢“嫌少”,不要官“嫌小”,不要命“嫌老”。還有一位知縣在衙門大堂懸掛“愛民猶子執法如山”八字。頂著這八個大字,照樣貪贓枉法、暴虐無道。于是,就有好事者又貼上一聯:
愛民猶子,牛羊父母,倉廩父母,供為子職而已矣;
執法如山,寶藏興焉,貨財殖焉,是豈山之性也哉。
遺憾的時候,批評是人類最大的威脅之一。批評他人,可能遭來一頓拳腳;抨擊官府、批評權貴,則可能有牢獄之災、血光之禍。所以,讀書人們寫歪詩,都不敢署名——如上述兩例所為。真正敢當面把罵人的文字落在紙面上的讀書人,少之又少。不過,徐珂還是給讀者留下了幾個這樣的例子:
吳三桂盤踞云南時,建“功德廟”,為廟里的泥塑四大金剛征詩。云南按察使某早就看不慣吳三桂了,就寫了一首:
金剛本是一團泥,張牙舞爪把人欺。
人說你是硬漢子,你敢同我洗澡去!
單從文本上說,按察使大人的這首詩寫得太爛了,淪落到了打油詩的水平。但是,這樣的打油詩,不是所有人都敢寫的,所以,這可算作是按察使大人的杰作。可惜的是,這竟然成了他最后的作品。吳三桂很不喜歡這首詩,派人把作者暗殺了。
差不多同時的蘇州文人金圣嘆,因為哭廟案被誅。斬首之日,他寫了家書托獄卒寄給家小。金圣嘆在官府嚴重是典型的刺兒頭,是不安分的讀書人,獄卒就懷疑他在家書中有什么“反朝廷”的文字,立刻轉給了父母官。官員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字付大兒看,鹽菜與黃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傳,我無遺憾也。”當官的也不跟將死之人計較,笑了,說:“這金老頭,臨死了還罵人!”(原文是“金先生死且侮人。”)
萬事不絕對,也有一些當面嬉笑怒罵的讀書人,批判后啥事也沒有。比如,山東有個布政使阿某,胸無點墨,卻以門閥自矜。一日在署中演《孔明借箭》,阿某招待同僚們一起看,笑著對客人說:“孔子出了后代孔明,可見善人自有善報。”這話一出,把大家雷得外焦里嫩,都默不作聲。只有濟南知府張若霈說:“哪里只是善人有善報,秦始皇的后代出了秦檜,難道不是惡人亦有惡報?”阿某竟然點頭稱是。張若霈安然無恙。
權臣和珅嗜好書畫。一日當值,和珅手持水墨畫軸,為同僚王杰看到了。王杰仔細看了和珅的畫,說:“今日貪墨之風,何竟一至于此!”這話無異于當面扇和珅的巴掌,和珅肯定很生氣,可也沒見他把王杰怎么樣。因為王杰是狀元出身,深得乾隆皇帝的信任,同時又是嘉慶皇帝的老師。和珅要置王杰于死地,相當不易。同樣,上例的張若霈卻是正宗的世家子弟,出身桐城張家,祖父是配享太廟的張廷玉。估計等阿某明白過來,想整治張若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讀書人批評權力及其所有者,要想安然無恙,卻要仰仗更高的權力及其所有者的庇護,已經成了一個歷史小規律。
紀昀紀曉嵐在當翰林的時候,一日奉命草制,也就是給皇帝當槍手、幫他寫文章。這活兒很難干,既要摸準皇帝的心思,拿捏好身份,又要言之有物,切實可行,不是一般人能干的。紀曉嵐苦思不就,背著手在走廊里走來走去,冥思苦想。突然聽到鼾聲,他循聲發現一個老兵臥在廊下睡大覺。紀曉嵐用扇子敲醒他,問:“在夢里,高興吧?”老兵回答:“高興。”紀曉嵐問他識字嗎,回答:“不識。”紀曉嵐感慨說:“人生識字憂患始,汝不識字,樂莫甚焉。”徐珂給這段子起了個標題:不識字者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