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木
嚴耕望是錢穆先生門下的兩大弟子之一,另一位是華裔“史學三杰”之一的余英時(另外兩位是何炳棣和許倬云)。論起年輩來,嚴先生應該是師兄。與余先生研究文化思想史不同,嚴先生主要做史學的基礎性研究——歷史地理學和政治制度史研究,學風樸實厚重,科學嚴謹,《秦漢地方行政制度》、《唐代交通圖考》、《唐仆尚丞郎表》等,皆是皇皇巨著,在海內外享有大名。錢穆本人因為一些舊事,與胡適、傅斯年諸人關系不佳,而出自錢氏門下的嚴耕望卻頗為傅斯年賞識,不能不說是個異數。嚴耕望的學術融合新舊,在史學研究里最具科學性又最有中國傳統學術的風味,對乾嘉漢學與近代學術中的科學考證都有大量借鑒,成就之高,實為“中國史學界的樸實楷模”(余英時語)。
《治史三書》是嚴先生為啟發后輩學人的治學經驗之談。起因是國外各門各派的史學方法論四處流行,嚴先生想就中國史學的方法論提出切實可行的思路,以求金針度人,一片苦心溢于言辭之間。
開始的時候,我很佩服嚴先生對學術的技術性操作,讀到后來,我漸漸對他的學術精神更感欽佩了。很多道理說來容易,要幾十年如一日地做下去,實在不易,然而嚴先生就是這樣做下去的。據說,他為了能靜心研究,放棄了很多獲取名利的機會,甚至連恩師錢穆先生的面子也不給。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連恩義面子也不能構成障礙,這等全心全意只為學術的精神,世間能有幾人?這讓我想起弘一法師的軼事來,當年法師遁入空門,眾多塵世的崇拜者競相拜見,法師一律不見,后來求到他的朋友住持方丈那里,住持無奈,求法師行個方便,法師泣曰:“朽人入佛門,實為生死大事,妻兒家小尚且可離,這等事情怎可遷就?望師父成全。”唯有此等堅決之意志,方可有所成就。現今之世誘惑更雜,這等精神是最稀缺卻又最要緊的。
一路讀來,鄙人在書上信筆涂鴉,現擇其略有可觀者抄在下面:
第三十五頁,盡可能引用原始或接近原始史料,少用后期改編過的史料。刮骨堂按語:倘無語言學之訓練,則史料亦很難讀懂弄明,而學問之根基便淺薄矣。(三月二十三日夜)
第四十七頁,刮骨堂按語:歷史之成為學科,實出于實證主義的影響,故而對史料之科學實證極為重視,蘭克學派風靡一時,其預設有絕對之真相,可于考證中得之。此亦與英人培根之歸納法有關,一是根據史料之考辨可得出結論,另一是根據理性之假設,而后找到史料證實,與胡適之的“大膽假設,小心證實”極相近。中國史學之近代轉型與傅斯年創辦“史語所”關系極大,且傅氏之觀念“史學即是史料學”之極端論點亦與蘭克學派相近,實是為扭轉當時浮靡之今文史學學風而來的。(三月二十四日夜)
第四十八頁,國際學術界重視日本學人的成績,固然因為日本是亞洲的先進強國,西方人學日文遠在學中文之前,他們多半是通過日本人的著作來了解中國學問,所以看重日本人的成就。刮骨堂按語:此說法實可表明日本為中、西交流之雙重媒介。(三月二十五日深夜)
第五十五頁,先講自己能力。每個人的能力,各有長短,也各有所偏,選擇論題,自然要先度量自己的長處何在,千萬不能盲目地看到好題目就做,也不管自己在這方面的能力是否可以勝任!刮骨堂按語:盡力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實堪明智。昨日抄錄了一條印光法師文鈔,其中內容亦是此理,我有貪多好高之病,當深戒之。記得從前讀《十力語要》,里面有“好為涉獵,而不務精探”之語,即是說我,這許多時,雖總記得,但毛病未改多少,知易行難,此時再想嚴耕望先生之所為,當真令人感佩。(三月二十九日夜)
第五十九頁,刮骨堂按語:有青年之大文學家、大藝術家,但絕無青年之大史學家,此一論斷真實而殘酷。可知如熊十力先生斷難成為史學家,只可憑一己之悟性,勤奮之苦讀與思考,力破萬般之勇力,而成就有創獲之哲學,其中之深渺幽微,多天分所至,旁人切不可強入。然熊先生亦多有強古人之意從己意之病,然他終能開一派之學問,居功甚偉。然而史家尤其是近代史家,如二陳、錢穆、顧頡剛氏等,皆應西學,且有家學淵源,苦學積年乃有所成。錢穆之學問多在通識,不好專精,然其論及大勢,亦不空疏,多有精妙之語。其并不汲汲于新史料,其考證之功力比之于陳寅恪先生等,亦有不及,且西學的底子不厚,一旦觸及史料,必會淪入漢學之考據的老路。故而成任何學問,實與家境、天分、興趣、才情多有干系,不可輕下定論,妄加褒貶。近代史學之主流是傅孟真先生之史語所,而柳翼謀先生之南通學派則在承繼傳統史學的基礎上別開一派。遷臺后,這兩支均枝繁葉茂,前者依舊是主流。(四月二日夜)
第一百零二頁,刮骨堂按語:做任何事皆需苦心經營,有組織之營謀學術方可有如現代工業之生產能力。著作之產生皆由于經營,不經營者,縱有大好才華終一事無成。猶如《孫子兵法》云:多謀多勝,寡謀少勝,況無謀乎?(大意)有才學如陳寅恪者,終是文章未盡其才,遺恨多矣,然陳素有名士氣,可知其結局如此,未必無因。(四月三日夜)
第一百零五頁,學術工作只為興趣與求真的責任感。為了學術成就,名利權位,皆不能分心爭取。刮骨堂按語:此為史學家之語,張愛玲言:出名要趁早,則為文學家之語也。(四月四日晨)
第一百零八頁,刮骨堂按語:執與不執之間,即為允執厥中,即為中道,學問之道皆應守中道而為,方為正道,否則極易淪入歧途。(四月四日晨)
第一百零九頁,刮骨堂按語:近日于京津之間奔忙,實無甚大事,僅心神不寧之借口。北來后,欲念亦多,故多有無聊之事。昨夜聞一朋友推心置腹的棒喝,實不該貪小利而誤大事,實當奮起靜心,與其坐以待斃,何不放手一搏!內外交困,實心中不靜所致,作繭自縛,若脫開虛妄,縱然不能化出蝶來,或可有一線生機。此書本購于武昌,讀于漢口,今夜讀于天津友人舍中,感慨系之。想來在外漂淪轉徙已七年,渾渾噩噩,一事無成,是夕猛然有凄然之意,曾日月之幾何,“江山”不可復識矣。細細想來,從前東坡又何曾真正識得江山,而我又何嘗真正識得東坡呢!此番奚落亦如仰天而唾,那所出之物最終還是結結實實地砸在我的臉上。(四月四日夜)
第二百一十一頁,刮骨堂按語:近日清明,鞭炮聲不絕,大伯父去世已十四年,時日如流,我已至而立之年。五年前,一同事告訴我,他三十的時候,兒子站起來,他的而立實是“兒立”。這話在他,滿是人世的喜氣,而在我,卻偏偏是凄然。自作自為,又何怨何悔?今日午后,讀完此書,今后為人為學皆當孤守一隅,方能有所成,否則,泯然眾人矣。(四月五日午后)
抄到這里,諸君該是厭煩了。嚴先生此書之精神,簡要地說,便是要量力而行,有計劃有恒心地做下去。錢穆先生說,研究歷史須有兩只腳:一只是政治制度史,另一為歷史地理學,此二者最為具體切實。嚴先生一生就是做這兩樣具體切實的研究,時時提醒自己不可有虛浮之氣。他自稱幼年課業中最好的是數學,故此喜歡客觀真相之探尋,于思想哲學之類萬不敢沾,說是自己無此天賦。自謙乎?自知耶!據稱當年陳寅恪先生在清華招研究生的時候,也是首先要求數學成績好。
嚴先生愛讀唐詩,只是他的閱讀是拿唐詩當作歷史資料來看的。他的文字嚴正得很,無絲毫的花哨,但自有韻味,這恐怕是他讀詩的無心之得。他對寫作多有妙論:“寫作事實上不但是為了向外發表,貢獻社會,同時也是研究工作的最后階段,而且是最重要最嚴肅的研究階段。不寫作為文,根本就未完成研究功夫,學問也未成熟。常有人說某人學問極好,可惜不寫作。事實上,此話大有問題。某人可能常識豐富,也有見解,但不寫作為文,他的學問議論只停留在見解看法的階段,沒有經過嚴肅的考驗階段,就不可能是有系統的真正成熟的知識。一個人的學術見解要想成為有系統成熟的知識,就必須經過搜集材料,加以思考,最后系統化的寫作出來,始能成為真知識真學問。因為平時找材料用思考,都是零碎的,未必嚴密,也無系統。要到寫作時,各種矛盾,各種缺隙,各種問題,可能都鉆出來了,須得經過更精細的復讀,更嚴密的思考,一一解決,理出一條線索,把論斷顯豁出來,這條論斷才站得住。所以,寫作是最精細的閱讀,最嚴密的思考,也是問題研究進程中最嚴肅的最后階段,非寫作成文,不能視為研究終結。”
這段文字當真是切切實實勸人作文的,將那些疏于寫作的懶漢的理由都一一打破堵死了。
他于考據之功夫下得很深,認識也深,如他對比陳垣與陳寅恪二先生的考據之功:“考證之術有述證與辯證兩類別、兩層次。述證的論著只要歷舉具體史料,加以貫串,使史事真相適當地顯露出來。此法最重史料搜集之詳贍,與史料比次之縝密,再加以靜心組織,能于紛繁中見其條理,得出前所未知的新結論。辯證的論著,重在運用史料,作曲折委蛇的辨析,以達成自己所透視所理解的新結論。此種論文較深刻,亦較難寫……寅恪先生的歷史考證側重后者,往往分析入微,證成新解,故其文勝處往往光輝燦然,令人嘆不可及……援庵先生長于前者,故最重視史料搜集,至以‘竭澤而漁相比況。故往往能得世所罕見,無人用過的史料,做出輝煌的成績,如《明季滇黔佛教考》即為佳例。先生著作以平實自許,也以平實著稱,雖不若寅恪先生之深刻多新解,但扎實穩健,而能見其大,雖卑之無甚高論,技術上做委蛇曲折反復辯論之處也不多,但其創獲著實豐碩。前輩學人成績之無懈可擊,未有逾于先生者。”
這段評論二位前輩大師的言語,持論平正,且隱隱然更認同陳垣,因其更平實,且可學,而寅恪先生卻不是一般人所能效仿的。對頗受史學界冷落的呂誠之先生,其分析亦頗為切實:“除政制外,多無所憑借,無所因襲,所列章節條目雖尚不無漏略,但大體已很周匝賅備,皆采正史,拆解其材料,依照自己的組織系統加以凝聚組合,成為一部嶄新的歷史著作,也可說是一種新的撰史體裁。其內容雖不能說周贍密匝,已達到無憾的境界,但以一人之力能如此而面面俱到,而且征引繁富,扎實不茍,章節編排,篇幅有度,無任性繁簡之病,更無虛浮矜夸之病,此種成就,看似不難,其實極不易。”
嚴先生的史學研究確實達到了專精與博通并重的境界。據說,由于嚴先生連續出版發表著作,日本學者中有人疑心嚴先生有自己的寫作研究的班子。他于研究有一個大計劃,然后分成一個一個的題目去做,最后集成一個大題目,便匯成一本長達幾百萬言的巨著。先生的《秦漢地方行政制度》、《唐代交通圖考》等著作就是這樣寫成的。當年,錢穆先生曾說:“我們讀書人,立志總要遠大,要成為領導社會、移風易俗的大師,這才是第一流學者!專守一隅,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流……任公講學途徑極正確,是第一流路線,雖然未做成功,著作無永久價值,但他對于社會、國家的影響已不可磨滅!王先生講歷史考證,自清末迄今,無與倫比,雖然路徑是第二流,但他考證的著眼點很大,不走零碎瑣屑一途,所以他的成績不可磨滅。考證如此,也可躋于第一流了。”
而嚴先生卻自稱不敢求第一流,自認第二流,其座右銘為:工作隨時努力,生活隨遇而安。此書雖名為《治史三書》,其實當作“治學三書”也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