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竹
自1976年開始,王安憶的創作已經跨越了四十多個年頭。在這四十多年間,王安憶一直保持著旺盛的寫作精力,并不斷在創作上推陳出新,相繼發表了《小城之戀》、《荒山之戀》、《小鮑莊》、《長恨歌》、《考工記》等一系列小說。王安憶的整個小說創作軌跡伴隨著新時期創作潮流的變化而不斷改變,但她從未主動趨向于任何一種小說流派,也不盲從任何潮流。她曾說:“我自以為是一個遠離一切文學潮流的作家,其實卻得了一切文學潮流的好處。每一次生死攸關而又荒誕不經地沖破禁區,都為我開辟了道路,(使我)能夠在前人或同輩的掩護下,從容不迫地考慮我自己的問題。”
王安憶在《考工記》中對于瑣碎細致的空間不吝筆墨地進行精致的刻畫,依舊以上海為舞臺,描寫時代變遷下的一段家族史。出身于世家的陳書玉,幾經戰亂,回到日趨破敗的上海老宅。時代的洪流沖散了當年瀟灑不羈的“西廂四小開”,青澀的年輕人在倉皇應對中走向各自的人生路。自新中國成立,老宅與新時代愈發格格不入,老宅成了新、舊兩個時代的交界點,宅子外面每天都在上演著嘈雜世俗的生活。然而,老宅里的一切卻都停留在了過去,似乎時代的潮頭怎么也涌不進來。陳書玉守著自己教書的本業與老宅共同經受風霜與時間的侵蝕,終致人屋一體,相伴老去。
王安憶在這部小說中擺脫以往《長恨歌》中那種以人窺城、以城涉史的傳統模式,另辟蹊徑地通過空間的轉移推動情節向前發展。這部小說中人物的性格、人際的摩擦、故事的緣由等都是隨空間的變化而變化。如小說中的大虞家是做木器生意的,在城里有家紅木店,一直以來本本分分,所以生意紅火,家底殷實。但因大虞父親曾收過一套明式家具,新中國成立后惹上了政治麻煩,從此家道中落。王安憶并未直接敘述事件,她通過描寫紅木店“新漆的店號,此時反而顯得寥落……店號卸下來了,門板上貼了封條,封條上蓋了大印”,來預示大虞家出事。此后設計情節描寫陳書玉去大虞家拜年時的情景:“后門開了半扇,走進去,兩旁堆放的舊家具黑壓壓的,嶙峋的邊緣顯得猙獰。……客堂沒有人,百葉窗合閉,轉到天井,才有一方亮。”從紅木店被封到大虞家寥落的陳設可知,大虞父親一事未有結果,全家陷入絕境。此后,大虞于一日夜里去尋陳書玉,注意到陳家的防火墻似乎要向他傾倒過來,本能地挪了挪步子,又繼而笑他自己是驚弓之鳥。這一細節的增添已經說明,大虞家的事情大概已經有了結果。隨后在大虞和陳書玉的談話中,便得知大虞父親回來了,但家產全部充了公,舉家遷到鄉下。
再如:“現在,滴水的叮咚不再是噪音,更成催眠曲,伴他入睡。隨之,補瓦的急切也舒緩下來,直至有一天,他到祖父房間搜檢字帖,看見墻腳長出菌菇。彎腰鉆進床底,手電筒的光里面,一叢叢的,仿佛奇異小世界……修房的決心就又起來了。”這是陳書玉第一次決定修葺老宅,但是僅憑一己之力是做不到的,“摸索,尋找,輾轉幾遍,最終被推薦去“集體經濟大躍進生產后勤處”。狹長的走廊上,錯敲開幾扇門,方在盡頭雜物間緊鄰處,看見半間辦公室,門上的牌子將名字縮寫成“集后處”。這段對老宅的描寫交代了修房的原因,老宅作為陳書玉的生活空間,房屋漏雨不得不修葺。然而,修葺事宜并不順利,又在修房事宜奔波過程中,將空間敘事的地點遷移至政府“集后處”,這一次空間描寫引出接下來要出現的汪干部,并由汪干部為主要人物推動他參觀老宅,受理修葺老宅,繼而吊死在老宅這一系列事件的情節發展。這里需要強調的一點是,除了上述所涉及的單純的故事地點的轉移(故事空間),在這部小說中王安憶還利用敘述者說話時的空間即“話語空間”與“故事空間”兩者之間的轉移來推動故事情節發展。如四小開前一秒還在舞場歡聚,商討著是否去西南聯大,下一秒空間地點便轉移到陳書玉在小龍坎母校的艱苦生活。返滬的陳書玉先是窩在大虞家的木器店,到了解放時期在“弟弟”的推薦下又去了一所民居里的小學教書。
小說的空間變化始終跟隨著陳書玉的生活場景不斷變化,客觀呈現出作品人物在不同空間中的游走,正是通過這些空間的切換推動作者詳盡敘述作品人物所經歷的悲歡離合。
在小說中,陳書玉的祖父去世以后,父母親戚相繼離開老宅,偌大的宅院只剩下陳書玉一人獨守時,小說中的文字是這樣的:“自此,宅子里只有他自己……望著天井月亮地里的投影,茫然地移動,仿佛清水里的一條魚。”“照片漸漸發黃發脆,生出皴皺的細紋,照片上的花童就作了正中間的男女新人,又變回新照片。小孩子咚咚的腳步聲從樓梯口下去,消失,寂靜圍攏過來,包裹住他。”看到這樣的場景,不免讓人產生一種莫名的傷感。這些帶有荒涼、孤寂、蕭瑟的空間意象描寫,其實正是陳書玉內心真實的寫照。我們能感受到陳書玉不善言辭、性格內斂,對老宅有深深的依戀,同時也害怕老宅帶來的孤寂。又如陳書玉再度因老宅修葺一事去地方圖書館查找資料,結果無功而返,但“他輕松不少,仿佛卸下一樁重負”。這種輕松藏在老宅的描繪里,“再回到家中,看宅子似也破得好些了……早晨,太陽從東方升起,越過玻璃鋼釘棚,照在西墻上的磚雕;傍晚,則是東墻上亮起,深浮雕的線條鑲了影的邊,變得立體,就像活了”。陳書玉的生活已經鑲嵌在老宅里,所以他的喜怒哀樂都能在老宅這一空間意象的書寫中展現出來。陳書玉似乎變成了被老宅決定命運的人物。看到老宅,就能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在小說中還曾描寫到很多人物的住宅,如陳書玉的妹妹家:“大妹妹家住昔日租界區英國人的公寓樓,電梯廂四壁鐵柵欄,裸著纜索和滑輪,流露出早期工業時代的粗獷氣息。電梯在三樓停下,嘩啷啷開門,走出去,腳底下的大理石地磚盡管磨損,依舊氣派豪闊。”通過這段文字的描寫能夠看出大妹妹屬富貴人家,也透露出她不是個好相處的人。按照小說之后的發展,也證實了大妹妹這個人物十分自私冷漠。這種帶有個性化的空間書寫,巧妙地勾勒出小說中其他鮮活的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