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劍欽
王夫之(1619—1692),字而農,號薑齋,因晚年隱居衡陽市湘江西岸的石船山下,專心從事著述,自稱船山老人,世稱船山先生。他是中國明末清初時期產生的偉大思想家、哲學家、史論家和文學家,于傳統經、史、子、集四部之學皆博極精深,于天文、歷數、醫理、兵法及卜筮、星象等旁涉兼通,且留心當時傳入的西學。
船山先生的學問是有家學傳承的,因為他從小就接受了父親王朝聘、叔父王廷聘和長兄王介之的教育。他的祖先是江蘇高郵人,后因軍功任衡州衛指揮同知,遂定居于衡陽城南王衙坪。自高祖王寧開始棄武學文,曾祖父王雍始任縣教諭。祖父王惟敬望子成龍,給長子取名朝聘,次子取名廷聘,希望兒子能得到朝廷聘用,能夠經國濟世。后來,王朝聘果真成了一位天生篤孝、學識淵博的學者,他是湖湘大儒伍定相(字學父)眾多弟子中的領袖。伍先生學問淹博,精通天文地紀、天性物理和兵農水利之書,提倡崇真求實,反對宋明理學的虛空粗疏,其學術觀點深受北宋哲學家張載的唯物主義思想影響。
王朝聘還曾求教于當時的大學者鄒德溥,受到姚江學派中鄒守益學派的啟迪。所以,當士大夫依傍佛、老,以王守仁提倡的“致良知”為新奇的時候,王朝聘卻鉆研真實有用的學問,并注重實踐、不務虛空,終身不向佛、老像前施一揖。可見他反對唯心主義的玄虛之說,態度是很鮮明的。他崇尚程(程顥、程頤)朱(朱熹)理學,并以朱熹讀書有心得的武夷山之“武夷”作為自己的書室題名,人們便稱他為“武夷先生”。但他實際上卻是學宗濂、洛,又兼收并蓄,并不是真正承受程朱理學的衣缽。他還精研《春秋》,提倡尊王攘夷的民族氣節,這些都對船山之學有著直接的影響。
王夫之的叔父王廷聘博學多才,尤長于文學創作和書法,古詩得建安風骨。王廷聘既教王夫之學習作詩,又引導他研習史學,在道德修養和生活習性各方面也經常予以誘導。長兄王介之比夫之大十三歲,是夫之的啟蒙老師。王介之四歲開蒙識字,七歲就讀完了儒家的經典———十三經。王介之讀書專一,理解敏捷,一生致力于經學,世稱石崖先生、耐園學者。
王夫之的家庭,不僅個個飽讀詩書,而且自祖父王惟敬以來,一直自甘清貧,不務虛名,不攀交權貴,保持著一種清亮的家風。這種家庭環境和家風,對王夫之后來自甘清貧、隱遁著述、不求顯達的學者風度,是有直接影響的。
王夫之出生的時代,沒落的明王朝已處于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日益激化的社會大動蕩時期,不僅以李自成、張獻忠為首的農民起義已形成燎原之勢,且悄然崛起于東北白山黑水之間的女真族部落首領努爾哈赤已建國號“金”,建元“天命”,表明其志在取代明王朝的野心。至崇禎九年(1636)五月,后金主皇太極被擁立做了皇帝,改國號為“大清”,建都沈陽,更已制訂了攻取中原的計劃,步步逼近關內。
對社會的動蕩不安、國家的危亡,王夫之是非常關心的。崇禎十年(1637),王夫之十九歲,與本鄉一名富人的女兒陶氏結婚后,已作為一個地方名人參加一些社會活動,結識了許多朋友。如當時衡陽的夏汝弼便和他有交誼,互相詩賦酬唱。崇禎十一年(1638)到長沙岳麓書院讀書,他又與好友曠鵬陞等結“行社”,聚首論文,切磋學問。還與管嗣裘、郭鳳躚、文之勇等年輕朋友組結“匡社”,用“以文會友”的名義,來議論風云變幻中的政治形勢,希望通過結社來匡救朝政,挽救國家的危亡。崇禎十五年(1642),王夫之與長兄王介之第四次赴武昌應鄉試,并同時考中舉人。他以《春秋》一門成績列第一,受到考官歐陽霖、章曠的器重。他們把夫之引為知己,并以救國的志向和不屈的風節“互相砥礪”。在候榜期間,他與一些志趣相投的友人大會于黃鶴樓,稱之為“須盟大集”,這是一次政治性的集會。
崇禎十七年(1644)正月,李自成改西安為西京,建國號“大順”,自稱大順王。二月發布征討明朝的檄文,隨后率領起義軍東征,一路上勢如破竹,三月十八日便進占北京城。第二天清晨,崇禎皇帝在皇宮背后的煤山(今北京景山)自縊身死,明王朝滅亡。隨后,吳三桂引清軍入關,李自成剛登基兩個月的皇座就讓給了清朝順治皇帝,由此開始了長達二百多年的清王朝統治。
這一時期,王夫之一面積極參加抗清斗爭,一面開始了四處避難的生活。明亡之前,他為抗拒起義軍張獻忠的招賢而隱居南岳。聽說崇禎皇帝吊死煤山,他悲痛欲絕,隨即吟寫了《悲憤詩》一百韻,吟罷還痛哭了一場。此后的南明弘光、隆武、永歷三個政權覆滅,他都續寫了《悲憤詩》一百韻,可惜這四百韻詩后來都失傳了。
清順治五年(1648),潛居在南岳蓮花峰的王夫之,與同年中舉的好友管嗣裘、夏汝弼和僧性翰一起,發動反清兵占據的衡山起義,結果起義隊伍尚未暴動,就遭到清軍走狗的襲擊。管嗣裘一家,除自己幸與王夫之一起逃走外,老小皆被殺害。王夫之為免遭緝捕,遂南奔廣東肇慶,投奔南明永歷皇帝小朝廷。想不到這個流亡中的小朝廷卻同明末各個昏聵皇帝統治時期一樣糜爛腐敗,且內部分黨分派,爭權奪利,鬧得烏煙瘴氣。王夫之感到失望和痛心,遂離開肇慶而轉到當時唯一有抗戰氣氛的桂林,投靠瞿式耜抗清。經瞿推薦,他又奔赴到達廣西梧州的永歷小朝廷擔任“行人司”的“行人”,結果卻因直言諫諍、彈劾權奸而入了大獄。幸有原起義軍忠貞營降帥高必正慕義解救,才使王夫之得到永歷帝批準休假,免了殺身之禍。但船山對永歷王朝卻感懷至深。蓋因永歷元年(1647)曾奏請終喪,乞免參加內閣學士的“閣試”,而得旨說他“具見孝思,足征恬品”,永歷二年(1648)又明旨獎稱他“骨性松堅”。后來船山之子王敔在一幅船山畫像上有“孝思恬品,霞燦松堅”題詞,正中還有“玉音”二小字,注明八字題詞都是永歷皇帝圣旨中贊譽船山的“玉音”。
順治九年(1652),大西軍將領李定國駐軍衡州的時候,曾派人邀請王夫之去參加抗清斗爭。王夫之內心很矛盾,但考慮到大西軍的魁首孫可望有野心,欲取代永歷皇帝,認為不可托身,就辭卻了李定國的邀請,并作《章靈賦》以表明自己“退伏幽棲,俟曙而鳴”的決心。
經過幾番起落折騰,王夫之嘗盡憂憤、寂寥和困苦。為躲避清軍迫害和回家侍奉病重中的母親,他四處逃亡避居。起初是在祁陽、邵陽之間,“寄居無定所”,后來便主要避居在邵陽耶姜山側的羅從義家,教其子羅瑄讀書。至順治十一年(1654)冬,又遷居到常寧西鄉的西源,自稱瑤人,潛居在荒山窯洞之中。在這里,他一面授徒講學,一面開始了他以總結明亡教訓為目的的著述生涯,撰成了他的第一部哲學巨著《周易外傳》。這一年(順治十二年,1655),他還撰著了《老子衍》一書,宣稱要對老子哲學及諸家注釋“入其壘,襲其輜,暴其恃,而見其瑕”,意思是要深入它的內部,襲取它的有用的思想資料(好似奪取敵人的輜重),暴露它的根據的虛偽性,指出它的瑕疵。實際上,這是王夫之對歷史唯心主義的總的態度。因為他認定明王朝覆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陸(陸九淵)、王(王守仁)心學“狂妄流害”,而這又多因受到佛、老等“異端”之學的影響,所以他要深入研究,“伸斧鉞于定論”,從而使被“異端”毒害的學術歸于正道。
經過在湘南三年多的流亡,王夫之于順治十四年(1657)四月,才攜妻、兒回到南岳衡山雙髻峰下的續夢庵故居。三年后,又遷居到荒涼而偏僻的衡陽金蘭鄉石船山下的“敗葉廬”。至康熙元年(1662)九月,他又完成了一部發揮其哲學、政治思想的重要著作《尚書引義》。在這部著作中,船山全面反思與回應宋明理學問題,首先是抨擊明代政治,其次是批判老、莊、陸、王之學和佛教的“唯心唯識”之論。他從樸素唯物主義角度闡明了傳統哲學中的一些重要問題,如“能”(認識主體)與“所”(認識對象)的關系、知與行的關系、天與人的關系等,提出了一些重要的哲學觀點。他從哲學與政治的關系上,總結了明朝覆亡的教訓,認為其重要原因是明朝不設丞相、大權旁移和學術上的“蹈虛空談”(脫離實踐,崇尚空談),宋明理學和佛、道唯心主義泛濫。
康熙四年(1665),王夫之撰成《讀四書大全說》十卷,針對明朝把宋、元以來程朱理學對《大學》、《中庸》、《論語》、《孟子》所謂“四書”的解釋而編成的《四書大全》進行批駁,實際上就是批判宋明理學中的唯心主義。在這部書中,他還批判了朱熹“存天理,滅人欲”的說教,提出了理欲統一、不可偏廢的主張。隨后他又一面研究“四書”,一面給學生講解“四書”,撰成《四書訓義》三十八卷約八十萬字。至康熙七年(1668)五十歲時,又先后寫成《春秋家說》和《春秋世論》兩部依照父親遺訓而引申發揮的姊妹作。
康熙八年(1669),王夫之一家仍住在“編篾為壁”的茅屋敗葉廬,但敗葉廬面東偏北,冬季頗感“病畏朔風寒”,于是就在茅屋的上首新筑了三間茅屋,改為坐北朝南,開南窗,題名“觀生居”,并親自寫上一副堂聯:“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表明自己對于反清復明已徹底絕望,只能乞求上天把他這七尺身軀活埋在儒家經典里,別開生面地闡發自己的微言大義和新觀點。聯語看似無奈,實際充滿著苦志著作的豪情和強烈的民族歷史文化擔當精神。他要通過系統審視整個民族的傳統經典,不獨儒家“六經”之學,還包括周、秦以來諸子百家及史論,反思整個民族的歷史文化,以期總結經驗教訓,改變民族危亡的命運。
于是,他抓緊晚年有限的時光,不舍晝夜地廣泛閱讀,奮力著述,以發明正學為己任。其苦志著作的情形,正如其子王敔在《大行府君行述》里所描述的:“明人道以為實學,欲盡廢古今虛妙之說而返之實。自入山以來,啟甕牗,秉孤燈,讀十三經、廿一史及朱、張遺書,玩索研究,雖饑寒交迫、生死當前而不變。迄于暮年,體羸多病,腕不勝硯,指不勝筆,猶時置楮墨于臥榻之旁,力疾而纂注。”
王夫之立身堅貞,意志頑強。他一直以明朝的“亡國孤臣”自居。入清以來,他堅持做到了不剃發、不易服,以漢服終其身。曾自題湘西草堂聯曰:“清風有意難留我,明月無心自照人。”暗示清朝雖然有意卻難以留住我,明朝即使無心但還是光照我心。這樣一位矢志不渝忠于明朝的頂天立地大儒,至康熙十七年(1678)卻遇上了一件讓他極為惱火的事。那個曾經賣國求榮、反復無常的吳三桂,為了給自己的反叛披上名正言順的外衣,竟在扯起“復明”的旗號不久,又撕下“復明”面紗,準備在衡州演出一幕稱帝的丑劇,以企圖扭轉其被清軍重重包圍的被動局面。即位前,吳三桂示意部下要物色名手,寫一篇藻麗的《勸進表》。有人推薦王夫之,并派幕僚來請,王夫之正氣凜然地說:“某先朝遺臣,誓不出仕,素不畏死,今何用不祥之人,發不祥之語耶?”于是逃到深山隱藏,并在山中作《祓禊賦》,以祓除自己遇上了這個“不祥”之事的災殃。其子王敔對于父親入清以來,先后發生的抗拒張獻忠招納、疏遠高必正、遁辭李定國邀請和躲避為吳三桂寫“勸進表”四件事,認為是“異事同情,初終一致”,重要的是“白不受點”,即船山忠于明朝的潔白心靈是容不下半點污染的。
王夫之為中國傳統學術思想開辟生機勃勃的新局面,是從研究《周易》開始的。他對《周易》不僅有《外傳》,還有《周易內傳》和《周易大象解》。到晚年,他又判定北宋哲學家張載的學說也是《易》學,而且是可以與“異端”、“邪說”相抗衡的“正學”。于是,他以注解張載《正蒙》一書的形式,來繼承張載的批判精神,去掉佛教道教唯心主義的蒙蔽,并把批判的矛頭指向明朝統治階級提倡的理學唯心主義,企圖“盡廢古今虛妙之說,而返之實”,這就是船山的哲學代表作《張子正蒙注》。在這部著作中,他重新建構了一套以《易》學為“道統”與核心的思想體系。他認為宇宙是實有的,而不是虛無的,是由具有健順之德的陰陽二氣往來、屈伸、幽明、聚散而造成的氣化日新的過程,絕非如佛家所言是一具生滅相的宇宙。這種接近于物質不滅的觀點,是對哲學唯物主義的很大貢獻。
船山的老年體弱多病,但他“孤心老益驕”,仍然吟誦不輟,著述不已,先后完成了《說文廣義》、《噩夢》、《俟解》、《楚辭通釋》、《周易內傳》等著作。臨近七十歲了,他又帶病研讀《資治通鑒》,撰成那部膾炙人口的重要史論《讀通鑒論》,以展現他的社會政治思想和歷史觀。康熙三十年(1691)春天,年已七十三的“船山病叟”,還完成了他的另一部歷史哲學論著《宋論》。
康熙三十一年(1692)正月初二,王夫之那顆熾熱的“心”停止了跳動,享年七十四歲。去世前,他給自己寫下碑銘:“抱劉越石之孤忠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意思是說:他的一生,在政治上抱著向東晉將領劉琨(字越石)學習的志向,以劉琨至死忠于晉王朝而“聞雞起舞”、奮發向上的志士精神自勉,但命運卻使他無從做到;在學術上,他仰慕張載(字子厚,號橫渠)的正學,但他自己的才力又不能趕上他。碑銘既高度概括了他一生的政治、學術活動,又體現了這位學者謙虛謹慎的情操。
船山一生著述宏富,但生前沒有刻印,外間人知道的很少。又因他當時“貧無書籍紙筆”,多借故舊門生的舊賬簿之類寫作,“書成因以授之”,所以散失很多。直到他逝世后的康熙四十四年(1705)開始,他的兒子王敔才在親友的資助下,整理刻印了二十多種遺著,但印數不多,流傳不廣。真正大規模地搜集整理和刻印《船山遺書》,那是船山思想被禁錮了一百五十年后的同治年間,由清廷大官僚曾國藩、曾國荃兄弟在南京刻印的“金陵刻本”,收書五十七種二百八十八卷。這套書的印行,為近代中國的民族覺醒和人才振興,發揮了很大的作用。維新志士譚嗣同稱贊“萬物昭蘇天地曙,要憑南岳一聲雷”,認為“五百年來學者,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當代偉人毛澤東青年時就曾在船山學社聽講船山學,并在其《講堂錄》的筆記中記下船山關于“圣賢”、“豪杰”的名言。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他兩次為“船山學社”題詞,并高度評價船山哲學,肯定“王充、范縝、柳宗元、張載、王夫之的古代唯物論”。
湖南岳麓書社自1982年成立伊始,即以楊堅為首,組織對船山著作的搜集整理和編校出版,至1996年印行《船山全書》共十六冊,一千萬字。其中第一至十五冊為船山本人的著作,按經、史、子、集四部排列,含船山存世著作七十三種;第十六冊為附錄,收船山傳記、年譜及有關雜錄等研究資料。本書選錄的船山文章和詩詞,即以《船山全書》為底本,力求從中展示船山的卓越思想與精神風貌。
本書在選錄時,文章選自船山的重要專著和《薑齋文集》,故“導讀”中只注明文章所在的著作名,而未及著作年月。詩作則因內容更與詩人當時的處境和心情有關,故導讀中盡量注明寫作年月及有關背景。對于詩詞的理解,曾參考衡陽學者周念先教授的有關文章,書名與題詞,則承蒙復旦同窗、美國馬薩諸塞州大學沈鐘偉教授題寫,均借此謹表謝忱。
今年農歷九月初一日,是船山先生誕辰四百周年紀念日,愿這本小書能成為濃縮船山學術精神、祭奠先生英靈的一縷清香飄溢長存,并借以聊表我多年來心儀前賢、景仰船山先生的一片赤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