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雋
時間過得真是快,眨眼之間,陳寅恪先生離開我們已經五十個年頭了。作為中國現代學術建立期的那代學人的代表人物,他在1969年的作別塵俗意味著一個時代的逝去,他那滄桑的背影,象征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如果上溯到1927年,王國維投昆明湖自殤的那個年份,過去了已經有四十二年。當初,借悼念王國維之死,陳寅恪撰文《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稱: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于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這段話可以說是“中國現代學術精神”的要義和精華所在,陳寅恪將思想與學術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強調追求真理是學者的本分,而自由意志、獨立精神又乃學知識、治學問、求真理的根本所在,真有所謂“吾儕所學關天意”的意思在。我曾指出過,歌德當初是以維特之死來實現他的“文化假殉”,但對王國維、陳寅恪來說,卻是“文化實殉”。這也正如陳寅恪所揭示的那樣,王國維的價值就在于超越了個體生命的意義,“其所殉之道與所成之仁,均成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體之一人一事”,追究其原因,乃在于“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運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后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殉道之說,乃有了更為落實的根據。在這里,陳寅恪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判斷,就是中國文化面臨的乃是數千年不曾有過的大變化、大劫難,所謂文化所化之人,即文化承受者,抽象的文化綱紀需要由具體的文化承受者來標示,所以王國維這里的形象和代表性意義就絕對非同一般了。“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或與“不自由,毋寧死”之表述有關,此乃美國人亨利1775年3月23日在殖民地弗吉尼亞州議會演講中的最后一句名言,陳寅恪留美時代未必不知之。而“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這里表述的內容,雖然還是傳統的對于“士”的概念,但其意思卻絕非傳統的,傳統強調的是:“師以德行教民,儒以六藝教民。”(《周禮·司徒》)或者“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但很少有提到“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更不要說什么發揚真理了。但這卻可以在德國哲人那里找到相類似的資源,費希特就說:“我的使命就是論證真理;我的生命和我的命運都微不足道;但我的生命的影響卻無限偉大。我是真理的獻身者;我為它服務;我必須為它承做一切,敢說敢做,忍受痛苦。要是我為真理而受到迫害,遭到仇視,要是我為真理而死于職守,我這樣做又有什么特別的呢?我所做的不是我完全應當做的嗎?”費希特這里表達的意思,不僅是為了發揚真理,而且是要為真理獻身,個體渺小,然而生命偉大。這些西方思想資源聚集在一處,則融匯為現代漢語中“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經典表述之后凝練而出,可見陳寅恪善于“化鹽于水”,妙用外來資源,符合他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的基本立意。
陳寅恪進而指出:“自昔大師巨子,其關系于民族盛衰學術興廢者,不僅在能承續先哲將墜之業,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開拓學術之區宇,補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轉移一時之風氣,而示來者以軌則也。”如果說前者是以王國維為緣起而闡述現代學術精神,這里就是以學者形象的塑立來標示其對學術風氣的影響,甚至更進一步將其提升到關系民族盛衰的高度,這就與費希特強調的“學者就是人類的教養員”有異曲同工之妙了,不過費氏立論更具普遍意義。以陳寅恪之涉獵廣博、好學深思,他不太可能不知道身為柏林大學首任校長的費希特,閱讀他的相關著作也是情理中事,只不過他不留下明確的印記罷了。
《論學者的使命》以一種昂揚的姿態確立了德意志民族的學者使命的承當,那個時代,也是德意志民族的危難時刻,我們還需要了解費希特還同時作有《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還有《知識學》。既有面對全民族的國難興邦的處境艱難,也有對學者階層的明確使命承擔,這才是費希特的人格和風襟。考察陳寅恪的風骨,其實也約略近之,他正是以堅毅的姿態寫下了新時代的學者使命的確立,《吾國學術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具有標志性意義,所謂“吾國大學之職責,在求本國學術之獨立。……昔元裕之、危太樸、錢受之、萬季野諸人,其品格之隆污,學術之歧異,不可以一概論,然其心意中有一共同觀念,即國可亡,而史不可滅。今日國雖幸存,而國史已失其正統,若起先民于地下,其感慨如何?”此處將學術獨立和國史存滅緊密相連,正可見出其高見卓識。一時代有一時代之使命,承擔此使命而卓立于世者,可謂時代之子,費希特和陳寅恪都是這樣承擔時代使命的精神巨子。費希特毫不猶豫地指出“學者就是人類的教養員”,他要求學者不但要能“在一切文化方面都應當比其他階層走在前面”,而且“應當代表他的時代可能達到的道德發展的最高水平”,學者應當樹立起與普通人一樣的最終目標,“提高整個人類道德風尚”。事實上,費希特確實也是殉道了的,在柏林大學首任校長任上爆發了1813年的柏林保衛戰,當時城內擠滿傷病員,費希特夫人為護理傷病員不幸染病,并傳染給了費希特,最后兩人一起病逝,這也可以說是一種殉道,時代精神正是在其體現者的身上才折射出灼灼光輝。他的校長就職演說以《論學術自由唯一可能受到的干擾》為題(1811年10月9日演說,1812年1月7日在柏林出版),其鋒芒所向,直指政治勢力;但他并不僅是簡單地反彈琵琶,他同樣也意識到彼此間的互動張力,他曾特別強調教育在國家復興中的重要作用。而早在1807年12月13日至1808年3月20日,費希特每星期日在柏林科學院的大禮堂,進行他震撼歷史的《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連續十四次。相比費希特的慷慨激越,陳寅恪更以沉默低調的學術行動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1942年,陳寅恪撰《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續稿〉序》,其中說:“先生講授于南北諸學校,寂寞勤苦,逾三十年,不少間輟。持短筆,照孤燈,先后著書高數尺,傳誦于海內外學術之林,始終未嘗一藉時會毫末之助,自致于立言不朽之域。與彼假手功名,因得表見者,肥瘠榮悴固不相同,而孰難孰易孰得孰夫,天下后世當有能辨之者。嗚呼!自剖判以來,生民之禍亂,至今日而極矣。物極必反,自然之理也。一旦忽易陰森慘酷之世界而為清朗和平之宙合,天而不欲遂喪斯文也,則國家必將尊禮先生,以為國老儒宗,使弘宣我華夏民族之文化于京師太學。”這里與其說是在表彰楊樹達的學人精神和勤苦努力,不如說是在堅定執著地重申自己的信念,是在為自己書寫一部可歌可泣的學人憂患史,“自致于立言不朽之域”。誠哉斯言,學者的使命,就是要著書立說,以紙上的功名來承擔人間的職責,進而能“藏之名山,傳之后世”,“考自古世局之轉移,往往起于前人一時學術趨向之細微,迨至后來,遂若驚雷破柱,怒濤振海之不可御遏”。這就更是將學人的功用提高到一個很高的層次了,世局移易與學術趨向有關,真是“一葉落而知天下秋”,雖起于“青萍之末”,而見之于“死水微瀾”。
陳寅恪并不缺乏世界眼光,譬如他就曾批評當時的中國學界謂:“國人治學,罕具通識。”隱含之意,自然是外人往往是具備通識的,至少就西方學術的大師級人物來看,哪個不具備人類文明史的整體意識,論學講究“宏大敘事”,就是像黑格爾這樣堅持“歐洲中心論”的人物,也對東方知識細加論列,看看他的《哲學史演講錄》就可以知道了。費希特宣稱:“我認為人類的使命在于促進文化的不斷進步,在于使人類的一切天資和需求獲得同等的不斷發展;在人類社會里我賦予研究這種進步和同等發展的階層,以很光榮的地位。”這里,費希特給人類確定使命,定位則在促進文化進步,這是一個相對比較抽象的概念,但卻具有普遍性意義。而陳寅恪在悼王國維時強調“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這里的古今仁圣,肯定包含了中外古今,是一個有普適價值的概念。他心中作為模范標尺的,恐怕也一定有他兩度留德,心中相當熟悉的德國古典哲人與詩人。或者,更能表達他對王國維情誼和文化通感的,是那首《挽王靜安先生》:
敢將私誼哭斯人,文化神州喪一身。
越甲未應公獨恥,湘累寧與俗同塵。
吾儕所學關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
贏得大清干凈水,年年嗚咽說靈均。
這首詩將王國維標定為“文化神州”,可見其在陳寅恪心目中的地位,而更重要的是,詩中表明的對“道”的尋求和認同,更有一種普遍性的價值。陸九淵謂:“東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甚或是,“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正可謂形象地概括出了費希特與陳寅恪的這段“思想因緣”。陳寅恪青年時代兩度留德,寧可不去哈佛當老師也要去柏林做學生,不求虛榮,不謀學位,一心苦讀,其深受德國學術與精神之影響也必,或謂其受蘭克史學影響,或稱其與赫爾德文化民族主義有關系。其實,這方面還有很多內容可以開掘,與費希特的關聯也可為其中一例。德國學術乃近世世界學術與思想中心,大師、巨子層出不窮,古典時代的天才接踵而來,留德一代可謂得風氣之先,蔡元培、馬君武等人均有名言表示膺服,而陳寅恪自然也不例外。考察此一種精神聯系之淵源,對我們理解中國現代學人的“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的具體做法則大有啟迪示范之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