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霧都孤兒》中的熱病與階級壓迫

劉仲岳

摘要：狄更斯是19世紀著名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而《霧都孤兒》又在狄更斯前期作品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對于這部作品，很少有研究者從醫學的角度去解讀這部作品。醫學不僅僅是一種自然科學，更是一門社會科學。因此本文從醫學的角度，以熱病為研究的對象，探究作品如何通過疾病來描述當時代的階級斗爭，以及反映出作者怎樣的意識形態。分析發現，熱病具有強烈的階級屬性，是階級斗爭和社會壓迫的外在表現。作品中的熱病揭示了當時資本主義對底層人民的壓迫，體現出作者對當時資本主義的批判。

關鍵詞：《霧都孤兒》;熱病;階級壓迫

維多利亞時期，資本主義的迅速發展，使英國成為了資產階級大國。但在這種繁榮和昌盛的表面下，隱藏著各種矛盾。如當時的公共衛生問題就給當時英國民眾帶來的巨大的困擾。社會公共衛生基礎設施落后，一些流行病在下層階級中迅速蔓延。作為著名現實主義作家狄更斯的一部膾炙人口的作品，《霧都孤兒》就成書于這樣的背景下。小說講述了一名孤兒的悲慘身世，并在好心的人的幫助下查明身世，最后獲得幸福的故事。在小說中，作者花了大量的篇幅去描寫當時底層人民的公共衛生狀況，各種流行病在底層人民的生活中蔓延。特別是熱病，給底層人民帶來了巨大的危害。

雖然狄更斯本人最眾所周知的一個身份就是作家，但他也是公共衛生的先驅。曾撰寫過125篇與公共衛生、環境衛生有關的文章和289篇與醫療、護理、醫院、外科醫生相關的文章，以及數百篇關于社會條件、貧困、精神病學和心理健康的文章。（Tony Williams）所以狄更斯的作品里就描寫了很多關于公共衛生的環境狀況。因此本文就以小說中出現頻率極高的流行病——熱病為切入，分析作者描寫熱病的創作意圖。在維多利亞時期，疾病成為了人們必須面對的問題，因此在19世紀的文學作品中，疾病出現的頻率也很高。對于狄更斯來說，他的作品疾病就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事實上，從早期在《霧都孤兒》中對1834年新《濟貧法》的批判，到后來更復雜的《荒涼山莊》、《我們共同的朋友》和《小多莉特》，狄更斯把疾病作為他整個社會和道德目的的一部分，通過借用醫學的話語，參與到與疾病原因相關的當代理論中，并將衛生改革運動融入到他的小說中。（Samiei，Catherine，2003）狄更斯對疾病的描述與他想要揭露社會不公平并利用他的作品影響社會改革的愿望有關。（Samiei，Catherine，2003）因此在本文集中探討《霧都孤兒》中的熱病及其隱喻。

一、廣泛流行的熱病

在維多利亞時期，疾病成為了人們必須面對的問題，因此在19世紀的文學作品中，疾病出現的頻率也很高，特別是一些流行病，如熱病，鼠疫等。熱病廣義上指的是一切外感熱病和內傷發熱。主要表現為高熱，面紅目赤，口渴引飲，心煩不安，便秘尿赤，舌紅苔黃等。比如一些流行性感冒、急性化膿性扁桃體炎、急性上呼吸道感染，甚至包括流腦、乙腦、流行性出血熱、中毒性肺炎、敗血癥等等。在當時的英國，追本溯源，熱病迅速蔓延的起因是，當時英國資本主義快速發展，惡化了社會衛生環境，而醫學的發展并沒有跟上工業革命步伐，因而促使一些流行性疾病在英國各個階層蔓延，如斑疹傷寒、熱病、猩紅熱、肺結核、黃熱病、霍亂等疾病。（吳以義，周兵，陸啟宏，2017）小說中就不乏很多對當時人們生活環境的描寫。比如蘇伯爾先生拉著奧利弗去做生意的時候。“他們來到一條比曾經經過的地方還要骯臟、破敗、狹窄的街上。”（37）（1）“大多數房子還是帶有鋪面的，可是門都顯累，一派破敗的樣子。有些房屋無人修理，眼看要坍倒了。水溝也阻塞不通，惡臭難聞，正在泛濫的老鼠四處亂竄，也是一副可怕的饑餓的樣子。”（37）文中盜賊團伙之一的安娜居住的場所也破爛不堪。“又冷又濕的骯臟街道成了我的家。”（124）可見當時人們居住的環境由于當時的資本主義發展和工業革命而變得多么臟亂不堪。

因此小說中就出現了大量的由于社會環境改變而流行起來的熱病的描寫。如小說的主人公奧利弗就前后得過兩次熱病，第一次是在奧利弗逃出盜賊團伙的時候，生了熱病。“這孩子依然直挺挺地躺在那張床上，經受熱病的煎熬，日漸消瘦，他對一些新朋友的精心照料始終漠然不知。”（82）第二次則是在奧利弗被盜賊團伙強迫去行竊的時候，因為中了槍傷而引發了熱病。“那孩子身上有發燒的明顯癥狀，不宜過多交談。”（238）“奧利弗一直在睡覺，但看上去病情還在惡化，溫度比剛來的時候還要高。”（241）而奧利弗的小姨露茜在和奧利弗還有其養母梅森太太在別墅避暑的時候也得過熱病。“她確實病了，蠟燭拿過來后，他們發現，就在回家這極短的時間里，她的臉色變得像白紙一樣蒼白。”（255）“露茜正處于一種極度危險的熱病初期。”（257）除此之外特別是一些本身經濟條件有限的下層階級熱病就更廣泛的在他們期間流行。比如小說中的盜賊團伙。盜賊團伙之一的索德斯就反復的經歷著熱病的困擾。“索德斯帶著苦笑回答說，‘我待在這個地方，時時刻刻都在又是哆嗦又是發燒。”（309）而同樣的盜賊團伙之一的安娜在小說中，被他的同伙描述成為一個身體里帶有熱病血統的女子。“估計她血里是染上了一點熱病的病菌，出不來了。”（363）小說中熱病出現的頻率如此之高，足以說明對于維多利亞時期的人來說，熱病確實給他們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困擾。

二、熱病的階級性

整部小說熱病都是貫穿全文的一個線索。在小說中，熱病就被描寫成個體進入上層階級的界限。小說的主角奧利弗和他的小姨露茜都是熱病患者。他們兩個的共同點就是都有底層人民的血統。首先在奧利弗時，作者描寫到：“醫生拿起奧利弗已經死去的母親的手看了看說：‘又是一個沒戴結婚戒指的女人。”（3）“上流社會的人很難確定他的身份，他既像貴家公子，又像乞丐，他已經正式進入自己的角色——教區的孩子——濟貧院的孤兒——半饑半飽的苦力。”（3）奧利弗是他的父親和下層階級的婦女所生。所以奧利弗是上下層階級結合的產物，但他是個孤兒，不被上層階級認可，所以是名副其實的下層階級。而露茜的血液里同樣也有下層階級的血統。“因為她出生卑賤。她是個私生子，將來不知會不會走上彎路”（431）雖然露茜被大戶人家梅森太太領養，但卻不同意她的兒子哈里娶露茜為妻。“雖然梅森太太非常寵愛露茜，但依然認為娶一個名分上有污點的妻子，即使這個污點并不是由于她的過錯，也會引來一班冷酷、齷齪的小人，還會影響到孩子們和自己的丈夫。”（266）由此可見露茜即使被上層階級領養，但本質上都沒有被上層階級認可。但這兩個人都患過熱病，而且在患了熱病之后命運都得到了轉變。

首先，奧利弗在小說中一共患了兩次熱病。第一次是在奧利弗逃出盜賊團伙的時候，遇到了紳士布朗多先生，之后便得了熱病。“這孩子依然直挺挺地躺在那張床上，經受熱病的煎熬，日漸消瘦，他對一些新朋友的精心照料始終漠然不知。”（82）隨后奧利弗便在病愈之后得到了老紳士布朗多先生的照顧，過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奧利弗第二次得熱病是在被盜賊團伙強迫去一家大戶人家行竊的時候，因為被子彈打傷而換上了熱病。隨后他便在梅森太太家養傷。在傷愈之后，他便獲得了梅森太太等人的幫助，最后查明了身世，奪回了財產。

而類似的事情作者同樣也安排在了露茜身上。在露茜在避暑的時候患上了熱病。“她確實病了，蠟燭拿過來后，他們發現，就在回家這極短的時間里，她的臉色變得像白紙一樣蒼白。”（255）“露茜正處于一種極度危險的熱病初期。”（257）但在露茜熱病痊愈以后，便得到了梅森太太的兒子哈里先生對她們兩個真摯愛情的確認，并許諾要娶露茜為妻。因此這兩個人在得了熱病之后命運都到了改變。奧利弗成功繼承了他父親留給他的應有的財產，露茜最后成功嫁給了哈里先生成為了真正的大戶人家的太太。在小說中，狄更斯把熱病描寫成為了一個命運的轉折點，成為個體進入上層階級的界限。

而另一方面，上層階級對熱病的態度是骯臟和卑劣的。奧利弗父親的朋友老紳士布朗多先生最初收留奧利弗的時候，布朗多先生的朋友紳士格林維多先生來探望他。這時布朗多向格林維多介紹奧利弗的時候，格林維多先生就嚇了一大跳。“希望你說的不是那個患熱癥的小男孩吧？”說完就蹬蹬地后退了幾步。（104）可見上層階級對熱病是極其恐懼的。然后在布朗多進一步向格林維多介紹奧利弗時，格林維多這樣回答道：“他從哪里來？姓什么？叫什么？是做什么的？他得過熱癥，那又怎樣？熱癥不是只有好人才會生，不是嗎？壞人有時候也會染上熱癥，對不對，啊？我認識一個人，他在牙買加由于謀殺主人被絞死了，他就得過六次熱癥，但并沒有因此得到寬恕。呸！都是胡說八道。”（106）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人，在基督教的影響下，他們認為疾病是上帝發怒的結果，是上帝對惡人的懲罰。那么反映到社會階層上來說，上層階級因為能夠有很好的治療條件，從而治愈熱病。而下層階級卻因為缺乏必要的治療條件而無法得到應有的治療最后甚至導致死亡，從而背負上了“醫學的原罪”。在小說中熱病就是這樣的原罪。結合基督教的原理，在上層階級的格林維多先生的眼里，下層階級的奴隸，即使得了熱病，即使被治療成功，也是不能夠被寬恕的，因為他們本身就低人一等是下層階級。在他們眼中熱病本身就是上帝對道德敗壞的人的懲罰，因為疾病特別是傳染病，成為“疾病=墮落”公式里的最受歡迎的填充物。（孫雯波，胡 凱，2010）上層階級的人能夠被治愈自然高人一等，下層階級的人即使被治愈，也得不到上帝的寬恕。

三、熱病的隱喻

1978年，蘇珊·桑塔格上發表了《作為隱喻的疾病》一文，集中探討了一些流行性疾病如肺結核，霍亂等和文化，宗教以及政治的聯系，分析了一些文學作品中，一些疾病的敘事意義。（蘇珊·桑塔格，1978）隨后1989年，蘇珊·桑塔格又發表了《艾滋病及其隱喻》的文章。在此文中，蘇珊·桑塔格集中探討了性流行性疾病艾滋病的文化和宗教含義，以及在一些文學作品中的意義。（蘇珊·桑塔格，1989）后在2003年這兩部作品被集中收錄在《疾病的隱喻》蘇珊·桑塔格的文集中。隨后便在文學界開啟了對疾病的隱喻的探索。而在霧都孤兒中，狄更斯描寫的最多的熱病也帶有了一定的隱喻色彩。

首先，小說中得熱病頻率非常高的主人公奧利弗和其他熱病患者都有個共同點——他們要么是下層階級，要么身上有下層階級的血統。首先，奧利弗本身就是上下層階級結合的產物，父親是上層階級，母親是下層階級的婦女。所以熱病在他的人生中反復出現。而反之，奧利弗的哥哥蒙克斯，卻沒有得過熱病。因為他的父母親都來源于上層階級，是上層階級和上層階級結合的產物，所以他沒有得過熱病。同時，奧利弗的小姨露茜也患過熱病。雖然露茜已經被大戶人家梅森太太領養，但是在前文中也探討過露茜身上有著下層階級的血統，所以她也得過熱病。其次小說中，熱病最經常光顧的就是下層階級的盜賊團伙了。盜賊團伙的頭目索德斯就飽受熱病的困擾。而同是盜賊團伙的安娜，雖然在小說中被沒有描寫到她得過熱病，卻在同伴索德斯的嘴上，她是一個血液里有著熱病因子的女子，隨時隨地可能都會患上熱病。那么在小說中，熱病就有可能是作者設定的一個“污點”。這個“污點”在社會群里上的本質就是他們的下層階級的血統。而熱病就成為了他們下層階級血統的表象。

除此之外，熱病也成了道德上的區分點。在人類社會的發展中，沒有人能躲得過疾病的侵襲，但疾病在社會的存在已經遠遠超過了生理層面的具象意義，總有一些鬼魅般的陰影縈繞在疾病中，被附上越來越多的社會文化、道德和政治意義。（孫雯波，胡凱，2010）在疾病的隱喻方面，“隱喻”儼然面孔之后其實隱藏著諸如“健康=德行”、“潔凈=德行”等無數隱蔽公式，而傳染病人在被冠以“高危群體”的標簽后自動成為“疾病=墮落”公式里的最受歡迎的填充物：他們要么象征著普遍的放縱，要么呈現著道德的松懈乃至政治的衰敗。（孫雯波，胡凱，2010）最明顯的一組對比就是同為盜賊的索德斯和安娜。在小說中，索德斯被描寫成為一個熱病反復纏身的人，飽受煎熬。因為他逼迫奧利弗去偷盜，并且聯和奧利弗的哥哥企圖殘害奧利弗。他無惡不作，是個靈魂骯臟、道德敗壞的人。而同為盜賊團伙的安娜卻沒有患過熱病。小說中，索德斯發現安娜因為夜里向露茜等人告密而行為異常的時候，懷疑的說道：“估計她血里是染上了一點熱病的病菌，出不來了。”（363）雖然兩人一同作惡，但是最后安娜良心發現，不忍傷害奧利弗，夜里冒著生命危險向露茜告發盜賊菲根的陰謀，最后安娜卻因事情敗露被打死。因而雖然安娜被索德斯描述成一個身體里有著熱病血統的女子，但在小說描寫中安娜從來沒有得過熱病，是未泯的良知把她和索德斯區分開來。因此，小說中熱病就被描寫成為了一個道德上的區分點。狄更斯這樣的描述是其認為，社會改革是與促進道德行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因而狄更斯常把清潔和體面聯系在一起，把衛生改革置于宗教和教育改革之上。（Samiei，Catherine，2003）是其希望改善下層階級人民的衛生環境進行改革，維護下層階級人民利益的體現。

四、結語

在《疾病的隱喻》中，蘇珊·桑塔格指出疾病常常隱喻社會的腐敗和不公，表達了民眾對舊社會秩序的焦慮，和新政治秩序的呼吁。（蘇珊·桑塔格，2003）因此，本文從小說中出現頻率極高的流行病——熱病為基點分析出維多利亞時期，由于資本主義的發展，熱病在社會階層中瘋狂蔓延，它成了上下層階級的分割線。在小說中，它不僅成為血統上和道德上的區分點，更是一種階級優生的具象化。它不再是一種普通的身體疾病，更是一種社會疾病。狄更斯通過對熱病這一醫學現象的描寫，不僅表達出自己對工業革命發展所帶給底層人民生活環境的毀滅性的破壞的譴責，還表達了自己對資本主義和上層階級的強烈批判和改善底層人民生活環境的愿望。

注釋：

本文相關引文均出自查爾斯·狄更斯，麥芒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2 年），以下標出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參考文獻：

[1]Tony Williams.The Dickensian[M]the life and work of Charles Dickens，p：96-112.

[2] Samiei，Catherine，Rediagnosing Dickens：Disease and Medical Issues in the Work of Charles Dickens[D]University of Aberdeen.2003：33-34.

[3]吳以義，周兵，陸啟宏.19世紀30-40年代英國公共衛生運動中醫學爭論研究[Z]，2017.

[4]孫雯波，胡凱，疾病的隱喻與疾病道德化[J].湖南師范大學學報，2010：43-46.

[5]（美）蘇珊·桑塔格（SusanSontag），疾病的隱喻[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