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爾夫早年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與她的孤獨

胡波蓮

摘要：伍爾夫在早年經(jīng)歷幾個親人的接連死亡，這些死亡事件使伍爾夫遭受了沉重的心靈創(chuàng)傷，使她在人際交往中缺乏安全感，對人際交往失去信心，難以與他人建立親密關(guān)系，陷入孤獨之中。但孤獨給予了她豐富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使她在想象的世界獲得心理的平衡與療愈，并在現(xiàn)實世界獲得成就感與生命的意義。

關(guān)鍵詞：弗吉尼亞·伍爾夫;創(chuàng)傷經(jīng)歷;孤獨

一、早年創(chuàng)傷經(jīng)歷對伍爾夫人際關(guān)系的影響

伍爾夫早年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主要來自于她父母過早的死亡。她的母親在她13歲的時候亡故，這對還未成年的伍爾夫是致命的打擊。他的父親性格陰郁，脾氣暴躁，在妻子去世后情緒更是無法控制，經(jīng)常因為一點小事暴跳如雷，事后陷入陰郁，向孩子們索取同情和安慰，孩子們都害怕他，遠離他，保持沉默。在沉悶、緊張的家庭氛圍中，年幼的伍爾夫幾乎精神崩潰。兩年后，她的姐姐斯特拉因為難產(chǎn)去世，伍爾夫陷入更沉重的打擊之中。母親去世后，姐姐接替母親照顧她，給予了她母親一樣的關(guān)愛與溫情，但好景不長，死神也奪去了姐姐的生命。伍爾夫后來描述了當(dāng)時她的絕望和無助：“我記得曾對自己說，這件不可能的事情竟然發(fā)生了：——仿佛它是……違背法律的，駭人聽聞的，是一種背叛，是一種出賣——那死亡的事實。這個打擊，第二次死亡的打擊，沉重地打在我身上，擊打在我這個破碎的蝶蛹上，而我顫抖著，渾身褶皺，翅膀仍然粘在一起地坐著。”[1]69

之后這個家庭平靜了幾年，在伍爾夫22歲那年，她的父親去世。兩年后，她的哥哥索比去世。這個家庭接連不斷的死亡事件把伍爾夫徹底擊垮了。在父親去世后，她又陷入精神崩潰。她后來談到這些死亡事件對她的傷害，“我對1897-1904年這七個不幸的年頭感到懼怕，母親的死，斯特拉的死。我現(xiàn)在想的不是他們，我想的是她們的死亡造成的愚蠢的損害。”[2]117

目睹身邊最親近的人的死亡，特別是母親和姐姐的死亡，對她的一生造成了致命的影響。當(dāng)一個孩子還沒成年的時候，母親是她所有的依靠。母親的離去帶去了她的安全感、她的自信、她所有的對未來的憧憬。她父親連自己的情緒都難以控制好，更談不上安慰孩子們。伍爾夫在巨大的情感失落和空缺中艱難成長，孤獨是她最好的伙伴。她后來認識到生命的本質(zhì)就是孤獨，她說“我們不知道我們的靈魂，更不用說別人的靈魂。人不是一路走來全程手拉手。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糾纏不清、沒有道路的處女地。在那里我們單獨行走，喜歡如此。永遠都有人陪伴，永遠都被人明白，是無法忍受的。”[3]242

因為早年喪親，與她的姐姐文尼莎相比，伍爾夫的性格要內(nèi)向孤僻很多，她不喜上流社會充斥繁文縟節(jié)的社交，只喜歡在家閉門讀書寫作。她也難以與他人建立長久的親密關(guān)系。她30歲時才與伯納德·伍爾夫結(jié)婚，在維多利亞時代對一個女性來講，30歲結(jié)婚已經(jīng)太晚。伯納德向她求婚的時候，她十分猶豫，首先是害怕在婚姻中失去自我，另外也與她沒有安全感有關(guān)。她害怕與他人建立深刻的情感鏈接，不相信人與人之間會有真正的溝通與長久的親密關(guān)系。她與丈夫的關(guān)系非常疏離，就像蘇珊·塞勒斯所說，“她和伯納德之間的關(guān)系就像兄弟與姐妹，互相喜歡而又秋毫不犯。”[4]160伯納德就像她的一個管家，在她生病的時候照顧她，有時候甚至是控制她。在他們一起出去社交的時候，伯納德限制她喝酒，提醒她早點回家休息，也替她擋住不少在社交中的煩惱與不適。她與伯納德的婚姻，不是為了建立親密的依戀關(guān)系，而是為了避開外面的喧囂，希望能與丈夫安安靜靜地生活，靜心寫作。在這樣的婚姻中，伍爾夫的精神世界是孤獨的，她從寫作中尋去精神安慰和滿足。

大部分研究者都認為伍爾夫有同性戀傾向，她對姐姐文尼莎、女詩人維塔等有深刻的情感依戀，但是這種情感是被壓抑的，是被社會所不容的。據(jù)說她曾與維塔保持了三年的親密關(guān)系，在這期間創(chuàng)作了她最重要的作品《到燈塔去》、《海浪》和《奧蘭多》，但這種情感依戀和滿足是短暫的。在她漫長的一生中，大部分時間她是孤獨的。

早年另一個創(chuàng)傷性經(jīng)歷就是同母異父哥哥的性侵。在她還只有六歲的時候，她哥哥就多次窺視和觸摸她的私處，這使她對自己的身體充滿羞恥感和嫌惡感，她甚至不敢照鏡子，害怕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這些創(chuàng)傷性經(jīng)歷使她對男性充滿了恐懼，缺乏安全感，也導(dǎo)致她排斥與男性的性關(guān)系。婚后的伍爾夫幾乎過著無性的生活，這使她與丈夫的關(guān)系始終沒有辦法深入，達到情感與肉體的深度融合。她曾在1930年6月22日給埃塞爾史密斯的信中坦言，“我在性方面總是畏怯的，我對真實生活的恐懼總是把我囚禁在一間女修道院里。”[5]71

她對異性充滿了不信任，也對這個以男性為主導(dǎo)的父權(quán)制社會充滿恐懼。作為一個曾經(jīng)經(jīng)受男性創(chuàng)傷的女性，她在這個社會的生存是極其孤獨無助的，她的內(nèi)心總是充滿了恐懼和焦慮。作品發(fā)表，她害怕他人的評價，甚至害怕把作品公之于眾，那就像把自己公之于眾一樣難堪，因為作品展示了她內(nèi)心的秘密，她的憤懣與不滿。她害怕被窺視，被侵擾。

很多學(xué)者對伍爾夫的精神疾病進行了研究，分析了它產(chǎn)生的原因，包括遺傳因素、早年喪親、受到性騷擾等等，但也有人認為她沒有精神疾病，只是人為的定義，或者說是男性權(quán)威專家給她的一個界定，她無力反抗權(quán)威機構(gòu)和人士加在她頭上的標(biāo)簽。在隔離治療期間，她的行為被限制，特別是她的丈夫，努力配合醫(yī)生對她進行控制，強迫她進食，限制她閱讀和寫作。在隔離治療期間，她被強制性地隔離，處于與世隔絕狀態(tài)，我們可以想象她的孤獨與無助。她抗?fàn)庍^，拒絕進食，拒絕見丈夫，甚至跳窗自殺，但無濟于事。她不相信精神病醫(yī)生，她不信任任何人，她孤軍奮戰(zhàn)，抵制這個社會對她的侵犯。在這些勢均力敵的戰(zhàn)斗中，她是一個英勇的孤獨的戰(zhàn)士。

1941年她在歐塞河跳水自殺，也許是因為她太孤獨了，她再也沒有力量與這個社會抗?fàn)帲僖搽y以在寫作中尋求精神慰藉與平衡。

早年的這些創(chuàng)傷性經(jīng)歷帶給她的更多的是苦痛與折磨，是在這個世界生存的艱難與孤獨，但也附帶地帶給了她幸福與快樂，這就是創(chuàng)造的快樂，在想象的世界里馳騁的快樂。伍爾夫豐富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歸功于她的孤獨，創(chuàng)造活動彌補了她生命的缺憾，使她的生命在某種程度上得以圓滿。

二、在寫作中享受孤獨

早年的創(chuàng)傷性經(jīng)歷使伍爾夫?qū)θ穗H關(guān)系失去信心，陷入孤獨的境地，但孤獨能讓人產(chǎn)生領(lǐng)悟，增加對自我的了解，探索存在更深層的意義。伍爾夫在孤獨中探索自己，通過寫作對生命和死亡進行深層的思考，認識到人的生命本質(zhì)上是孤獨的，是不能完全溝通的。寫作賦予她孤獨的生命以意義，給予她人際關(guān)系不能給予她的滿足感。她說，“寫小說使我感到所有的潛能都以最織烈的方式爆發(fā)了出來。”[6]49在寫作中，她看到了自己的潛能，感受到了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寫作一直是伍爾夫生活的重心，是她的精神支柱，她把它當(dāng)作一種恢復(fù)手段，重拾對生活的信心。她說，“我時常想，唯一健康的狀況就是成功工作的狀況。它是心靈的首要功能。”[6]49寫作帶給她成就感與心理的滿足，讓她恢復(fù)信心與健康。

伍爾夫還把寫作當(dāng)作逃離這個世界的手段，當(dāng)作保護自己的方式，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這個世界她可以掌控，她不再感到無助，不再惶惶不安，這個想象世界對她來說是安全的，是精神避難所。

在孤獨中寫作，與自己對話，她受傷的內(nèi)心漸漸被修復(fù)。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力具有治愈功能，她漸漸收容對人際關(guān)系失去信心的自我。她曾說，“只有寫作才能令我真正心理平衡。”[6]49

她通過寫小說發(fā)泄和釋放內(nèi)心積壓已久的悲傷、懷念和負面情緒，表達壓抑的情感，從而對過去的創(chuàng)傷和痛苦釋懷。在《到燈塔去》中，她哀悼死者，重塑她心中的父母形象，敢于直面父母過早的離去帶給她的長久的創(chuàng)傷，因而也放下了生命過于沉重的負擔(dān)，能夠坦然面對過去了。寫完《到燈塔去》之后她對朋友說，“我終于不再受到母親的困擾，不必再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形象，我想我為我自己做了心理醫(yī)生為他們的病人所做的事情，我傾訴了埋藏深久的情感之后，就可以把它安然擱置一邊了。”[7]59她清醒地知道，她成功地治愈了自己。

早年創(chuàng)傷性經(jīng)歷使她對人際關(guān)系感到困惑，使她走不出死亡的陰影，感到孤獨，這些在她的作品里有深刻的體現(xiàn)。她的作品是沒有深刻情感的想象世界，男女之間不僅沒有深刻的情感，而且沒有性。《達羅衛(wèi)夫人》中的達羅衛(wèi)夫人與丈夫不僅沒有情感的契合，而且沒有性，她獨自住在小閣樓，“在一張窄床上，由于睡不好，就躺著看書，心里總感到，自己雖然生過孩子，卻依然保持童貞，這一想法恰如裹在身上的床單，無法消除。”[8]28《到燈塔去》中的拉姆齊夫婦之間的鴻溝就像大海一樣難以填平，拉姆齊先生不理解自己的妻子，只會索取安慰與同情，畫家莉莉則恐懼婚姻，對愛情敬而遠之。伍爾夫也曾說自己的作品“朦朧如夢一般，……無愛、無心、無情、無性，是我唯一在乎的世界。”[9]126

她孤獨的生命歷程也使她的作品格外關(guān)注孤獨和死亡主題。親人的接連死亡使她感到生命無常，“我們所有的人都處于一種巨大的力量的運作中，這種運作是如此的輝煌——生命它竟會死亡。”感到生命像小蟲子一樣脆弱，“我也許就會像一條蚯蚓一樣被汽車碾死。”[6]146她作品中的人物也是如此，他們被命運操控，死神隨時會奪走他們的生命。《遠航》里的雷切爾找到了自己的愛情和幸福，準(zhǔn)備結(jié)婚的前夕卻因為一場意外突然失去了生命。《到燈塔去》中的賽普蒂默斯因為不堪忍受精神病醫(yī)生的操控跳窗自殺了，達羅衛(wèi)夫人聽聞噩耗，突然在死亡面前了悟了生命的本質(zhì)：“死亡是生命的中心，是挑戰(zhàn)，死亡企圖傳遞的信息是：人是孤獨的，只有死神才能真正的擁抱人。”[8]141伍爾夫通過對死亡和孤獨主題的思考和探索，不僅在一定程度上療愈自己，也帶給我們深刻的思考和啟發(fā)。

參考文獻：

[1]轉(zhuǎn)引自林德爾·戈登.弗吉尼亞·伍爾夫—一個作家的生命歷程[M].伍厚愷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

[2] Virginia Woolf.Moments of Being：Unpublished Autobiographical Writings.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78.

[3] Virginia Woolf.“On Being Ill”，p.14，Quoted in Jan Ellen Goldstein，”The WoolfsResponse to Freud”.

[4]蘇珊.塞勒斯.文尼莎與弗吉尼亞[M].楊莉馨譯.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

[5]伍厚愷.存在的瞬間：弗吉尼亞·伍爾夫[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

[6]伍爾夫.伍爾夫日記選[M].戴紅珍等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

[7]郝琳.唯美與紀(jì)實 性別與敘事[M].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12.

[8]弗吉尼亞·伍爾夫.達洛衛(wèi)夫人[M].孫梁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9]Quoted in Quentin Bell，Virginia Woolf，Vol.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