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治平
摘要:明清時期的徽商成為當時中國商界的“頭把交椅”。其雄厚的家族資本和龐大的人脈關系以及遍及全國的商業脈絡對明清時期資本主義萌芽的產生及發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但徽商未能如17-18世紀英法資產階級革命中的大商人群體發展異化,并演變為推翻封建政權的“體制外異己力量”,其因重鄉族而受到封建宗族關系的掣肘,受到宗族束縛而未能演變為“體制外異己力量”。
關鍵詞:明清;徽商;體制外異己力量;宗族
16世紀后半葉至19世紀初,徽州府六縣的百姓因農業增產的局限和人口膨脹的壓力致使從事跑商者甚多,一時有“徽俗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1]之說;同時明中期以后國內商品經濟的蓬勃發展和安徽“江淮之濱”的地理位置更為徽州籍商人的壯大乃至形成商幫提供了有利的外部條件。歷經兩百余年緩慢發展,然雖徽商的商業實力超群且已存在資本主義萌芽性質的經濟行為,卻未能如法國大革命中的第三等級在日后演變為領導資產階級革命、推翻封建政權的“體制外異己力量”[2],反而甘為維護封建政權的“利益集團”,其中徽商宗族因素對此的影響值得探討。
關于徽州人因共同祖先而聚居并形成家族性組織及其商業關系方面,學界成果碩然,安徽大學的趙華富先生較早且長期致力探究徽商的家族血緣紐帶[3];南開大學的卞利先生關注徽商家族與宗祠之間的關系[4]。復旦大學的王振忠、鄒怡和安徽大學的黃忠鑫以及上海師范大學的唐力行等各位學者在徽商家族研究方面成果豐富[5]。
明清時期徽州各大宗族多為南渡之人,《新安名族志》曾記至元時有九十一宗族外遷至徽州,其南遷的階段與中國古代三次人口大遷徙的軌跡基本一致。[6]在不斷遷徙和附化的過程中徽州的許多遷入人口都不同程度受到當地人的歧視排異,為自保并立足當地,遂將宗族意識提煉為凝聚團結的“護身符”,家族聚居和依姓立祠便為平常之舉。清人趙吉士曾著《寄園寄所寄》中有言:“新安各姓聚族而居,絕無一雜姓攙入者,其風最古。”[7]由此以尊祖、祭祖、以祖教化等為核心思想,以修譜牒、立宗祠、定家法等為主要內容徽州宗族風俗文化在宋明理學的熏陶下逐漸演變為重親、贍歸、崇教的家族遺風并影響一代代徽州人的經濟政治等行為。
首先徽州人在進行中長途商貿時,因商人逐利的天性,常“甚則逖而邊陲,險而海島,足跡幾遍禹內”[8],考慮到人身財產安全,多采用親族結伴的方式。畢竟同宗同族之人彼此較為熟識且不易互相背叛,而可以形成較為穩固的商業團體,徽州人的鄉族性商幫應運而生。明時《歙志》曾記:“邑中之以鹽筴祭酒而甲天下者,初則有黃氏,后則汪氏、吳氏,相遞而起”[9],又有《歙縣閑譚》中云“凡典肆無不有休人者,以專業易精也。”[10]可以看出徽商因商業規模和范圍的擴大而發展出族親相互幫扶的商幫在經營模式和從事行業方面的固化。然其實際上是一種典型的封建性商業發展方式,這種商業發展方式是依靠同一譜碟的向心力、借助宗族血緣關系結成商幫團體并形成行業家族化,其組織的封建性和行業固化使徽商很難向近現代商業資產階級演變。
其次徽商在外發家致富后多修碟立祠、贍養親族以加強家族緊密聯系。明清時期的徽州府(今為黃山市)凡有宗族集聚處必是祠堂林立,牌坊櫛比,這樣的宗祠彰顯出各大家族的輝煌盛狀,也易使后代子孫觀之產生一種榮譽感和歸屬感。沱川有位大徽商名叫余鼎漋就曾“念先世祀典多缺,獨捐資置產,俾皆俎豆弗替替。支祖未有祠字,漋獨力創建,總費數千余金”。[11]類似人事絕非孤例,民國時期《歙縣志》記載:“鑑元總司鹺事十余年,修洪橋,鄭氏宗祠,又嘗修族譜,舉親族中婚葬之不克舉者,建親樂堂于宅后,子姓以時奉祀。”一代代徽州人經商富裕后回鄉修碟建祠逐漸形成徽州濃厚的宗族文化風俗。卞利先生認為這是因為“祠堂在徽州的村落整體建筑中居于核心的地位,是聚族而居的徽州宗族的“圣殿”,是村落和宗族的精神寄托之所在。”[12]通過“血濃于水”而重家族的特點,徽商內部的強大凝聚力很難被外部暴力和其他商幫的明槍暗箭而割裂。可以說正是這種特點為徽商建立了規矩和秩序,也正是因為這種規矩和秩序,成千上萬的徽商才會對故土“魂牽夢繞”而一代代地堅持“在外富、富鄉里”。
另外徽商特別看重家族中的教化和家法的規勸,尤其注意言傳身教、以身作則和邀師入塾。徽商世家汪氏有一子名尚信登科進士后,其家族以此為榜樣教導后人,“至諸子侄則循循雅飭,皆佩詩禮之訓。有商四方者亦奉公籌畫,為時良賈,以是家益振。”[13]研究明清時期徽州經濟社會情況的重要資料《太函集》中亦有云:“要之良賈何負宏儒,則其躬行彰彰矣……命諸子姓悉歸儒。”[14]在歙縣徽商家中各個地方也常布置“守身如持玉,積德勝遺金”“讀書好、營商好,效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等楹聯和各類家法家規,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影響徽商后代。
馬克思·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指出直接導致具有近現代意義的資本主義產生的因素是需要強大的精神支撐即積極入世的企業家精神和賺錢合理的新教倫理。[15]由此以如今的眼光看待徽商的家族意識和文化風俗這一系列的“精神財富”,就更接近于是一種對封建專制政權及其文化的主動迎合,缺乏了真正屬于資本主義的商業精神力量。長期致力于研究徽商的唐力行老師也的觀點鞭辟入里——“徽商在其經營活動中卻與封建宗族勢力結成了神圣同盟。舊的封建桎梏——宗族組織在徽商的桑梓之地,反而更為強固。”[16]因而徽商“血濃于水”而重家族的精神力量,實質上仍只是“外商里儒”的表現,并不具備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演變的內部思想根源,因而不具備形成反封建的思想和言行的可能性,且這種情況經過一代代徽商的傳承和家族教育的培養下更有延續性和穩固性,正是這種內因使得明清時期重視封建家族及其教育的徽商不愿更不可能成為反抗封建政府的“異己力量”。
綜上所述,徽商重親族的特點反映出其即使在封建專制達到顛覆的明清時期缺乏推翻封建政權的內部動力,其整體表現為徽商通過宗族血緣聯系在一起,并主動融入封建經濟體系,盡力維護封建政權的統治穩固。在明清封建專制主義達到頂峰的時代,這也是徽商生存的必行之路。究其根本徽商始終沒有培養出純粹的“商人職業意識”,因此不能形成獨立自主的社會商人階級。或許這樣不難理解明清時期的徽商熱衷成為“體制內”組成部分而壓根無心進化為“體制外異己力量”的宗族緣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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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歙縣志[O].民國鉛印本:卷九.
[12]卞利.論徽州的宗族祠堂[J].中原文化研究,2017,5(05):114-121.
[13]汪氏統宗譜[O].明刊本:卷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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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陳仁軍.從徽商、晉商、浙商看“自強不息、開拓開放”的人文精神[J].重慶行政,2006(05):15-17.
[16]馬克斯.韋伯著,郁喆雋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第一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