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帥
(遼寧師范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遼寧大連 116000)
在整個飲食結構中,主食地位的演變猶如一條從無到有、從相對到絕對,又從絕對到相對、從有到無的弧形軌道。先秦飲食文化中的主食,正處在這一弧線的上升部分[1]。這種“弧形軌道”體現在不同谷物于不同時期在主食結構中所占比重的升與降。下文將列舉七種谷物來簡要說明東周時期的主食變化。
東周時期,稻和粱的產量雖然有限但地位較高,是貴族的“專寵”,二者在文獻中常常連用。《呂氏春秋·樂成》有:“鄴有圣令,時為史公,決漳水,灌鄴旁,終古斥鹵,生之稻粱。”其中“斥鹵”有鹽堿地之意,即鄴地長官命當地農民用大水漫灌鹽堿地,稀釋土壤中鹽堿成分后種植稻、粱這兩種作物。此外,金文中亦有粱稻連用的例子,如西周晚期《史免簠》中載:“史免作旅匡,從王征行,用盛稻粱”。
粱“是周人在種粟的基礎上,選擇優良品種而培育出來的”[2],絕非我們現在所說的“高粱”。《左傳》哀公十三年載:“粱則無矣,粗則有之。”粱與粗谷相對應,說明粱在春秋時期應是細糧,數量有限且較為珍貴。《國語·齊語》:“……九妃、六嬪,陳妾數百,食必粱肉,衣必文繡。”齊桓公在指斥先君襄公的無德之政時,提到每餐必有粱肉,以數落襄公的奢侈,亦見粱在春秋時期的珍貴。而戰國時期亦是如此,《戰國策·齊策》載魯仲連謂孟嘗君曰:“君之廄馬百乘,無不被繡衣而食菽粟者,豈有騏麟騄耳哉?后宮十妃,皆衣縞纻,食梁肉,豈有毛廧、西施哉?”魯仲連將菽粟與粱肉相對比來突出孟嘗君之富有,可見粱在當時齊王室,乃至整個東周時期都實屬高檔食物。
值得注意的是,粱在楚國種植情況較為普遍。《楚辭·大招》載:“五谷六仞,設菰粱只。 ”《楚辭·招魂》亦載:“稻粢穱麥,挐黃粱些。”中原地區的珍貴谷物頻繁出現在楚人的餐桌,其產量可見一斑。
稻是我國先民于長江流域培育出來的最早的谷物品種。《周禮·夏官·職方氏》記載了在古揚州、荊州、青州等地適宜種植稻谷的相關情況。
春秋時期,稻在長江流域種植較廣。《吳越春秋·夫差內傳》載吳王敗走后,行至秦余杭山,數日無食飲,“腹餒口饑,顧得生稻而食之,伏地而飲水”。吳王在無食可進的情況下,唯能進食野地中的生稻,可見春秋末年稻在吳地(今江蘇地區)種植面積廣,產量高。而《史記·貨殖列傳》亦載:“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長江流域一帶是著名的稻漁之鄉。而相比之下,稻在黃河流域種植范圍相對狹小,產量十分有限,故稻在北方地區則享有較高規格的“禮遇”。《禮記·曲禮下》云:“凡祭宗廟之禮……稻曰嘉蔬。”稻有“嘉蔬”之美稱,足見其地位之高。《左傳》僖公三十年載:“王使周公閱來聘。饗有昌歜,白黑、形鹽”,其中“白”就是稻,稻出現于僖公招待周王使臣的宴席之上,可以看出稻在北方地區的地位之高。
然水稻并非南方地區的專有谷物,《詩·魯頌·閟宮》云:“有稻有秬”,《詩·豳風·七月》 亦云:“十月獲稻”,魯國在今山東西南部地區,豳地在今河西地區、陜西省彬縣一帶,二者均為北方地區,說明北方人民也在嘗試種植水稻,且取得一定成效。
戰國時期,稻的種植范圍被進一步擴大。《戰國策·東周策》載:“東周欲為稻,西周不下水”,張琦曰:“河、洛二水,西周皆居上流,然非可壅以專利者,當是陂堰之水,蓄以灌溉者也”[3]。可見位于河洛之水下游的洛陽地區,也成了產稻區,水稻種植業開始向中原蔓延。
從春秋發展至戰國,水稻種植業由南方地區逐步拓展至我國東部、中原一帶,水稻產量有了較大幅度的提升,但在貴族階層中,仍屬珍貴谷物品種,多用于祭祀及宴饗場合。
東周時期,黍和稷是最為普遍的谷物。《本草綱目》載:“稷與黍,一類而二種也,黏者為黍,不黏者為稷”,由此可知兩種作物實為同類,且常常連用,如《禮記·郊特牲》中載:“祭黍稷加肺,祭齊加明水”。然二者在珍貴程度上存在很大差別。《論語·微子》載丈人半路請子路到家中吃飯時“殺雞為黍而食之”,表明黍于春秋時期可用作接待賓客之主食,其地位不言而喻。《說文》云:“稷,齊也,五谷之長也”,此云“五谷之長”,實就其普遍性而言之。稷出現更早,對稷的栽培技術較為成熟,故其產量十分可觀。據《禮記·玉藻》記載,貴族在忌日通常食用“稷食菜羹”,說明在春秋中前期,稷不及黍貴重。
據《說文》所載“黍,禾屬而黏者是也”,《禮記·曲禮上》中有“飯黍毋以箸”,黏食宜當用匕,推敲出黍極有可能即當今黏米的一種,口感較好,且被食用后能夠給予人較強的飽腹感,頗受先民的青睞。另據《孟子·告子下》所載孟子言:“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北方貉國自然條件惡劣,其地糧食作物較少,唯黍可在那里生長,也側面反映出黍生命力之頑強。
西周及春秋前期,黍被當作一種嘉谷,常為貴族祭祀之用。《管子·輕重乙》載夏末秋始之時乃黍熟之時,天子以黍祀于太祖,并稱“黍者,谷之美者也”。關于“黍乃谷之美者”解釋最為清楚的當屬錢穆先生,他認為:“黍為美品,然而亦僅是較美于稷耳,待其后農業日進,嘉種嗣興,稻、粱、麥諸品并盛,其為食皆美于黍,而后黍之為食遂亦不見為美品,然其事當在孔子前后,以及春秋之中晚期,若論春秋初年以前則中國古代農業固只以黍稷為主,實并無五谷并茂之事也”[4]。
隨著時代的發展,稻、麥逐漸取代了黍的主食地位[5]。《韓非子·外儲說》中記有春秋末年魯哀公宴請孔丘一事。在宴席之上,孔丘“先飯黍而后啖桃”遭到左右侍從的嘲笑,哀公糾正孔子曰:“黍者,非飯之也,以雪桃也。”此言在哀公看來黍賤桃貴,故以黍拭桃。可見在當時統治階層眼中,黍已非珍貴谷物。另《越絕書·越絕卷第四》中記載春秋末年越國有關農作谷物等級的記錄,其中就有“乙貨之戶曰黍,為中物”,表明黍為次一級谷物。從上述兩則春秋末年材料的分析可知,春秋末年,黍在貴族階層中的地位下降,已不作為主要飯食頻繁出現于餐桌之上。
稷當屬我國境內最古老的農作物之一[6],周人始祖稱“后稷”,或與稷關系密切。關于稷的考證,自古以來諸學者眾說紛紜,未有定論。
春秋時期,晉、楚、齊、秦等國爭相逐鹿中原;戰國時期,經商鞅變法后,霸居西方的強秦鐵騎逐漸蠶食六國領土,走上“履至尊而至六合”之路。秦昭襄王時期,秦國領土已深入中原腹地,面積大于當時六國領土之總和,因此“秦國谷物種植情況對戰國末年具有一定代表性”[7],而秦國國內以麥、禾為主要農作物。
麥是中國北方黃河流域的主要農作物,五谷之一。因先秦時期水利灌溉網絡尚未十分發達,且夏季多雨時期為收割之際,這就嚴重影響了麥的收成,所以麥在先秦人民日常飲食生活中并未占據主導地位。正是基于這一點,加之麥子成熟期正值其他谷物的生長期,各國處于相對少糧的狀態,麥子在此時則變得尤為珍貴,因此在春秋時期,時常發生諸侯國間搶奪麥子的事情。《左傳》文公十七年載襄仲出使齊國回國后,言:“臣聞齊人將食魯之麥。”齊國對魯國即將收割的麥子心懷不軌,打算搶奪魯國的麥子;哀公十七年亦載:“楚既寧,將取陳麥……使帥師取陳麥,陳人御,敗”,楚國地處長江流域以南,麥產量非常低,故發動戰爭搶奪陳麥。《漢書·食貨志》言:“《春秋》它谷不書,至于麥禾不成則書之,以此見圣人于五谷,最重麥與禾也。”物以稀為貴,麥在春秋時期相對稀少。
戰國末期,麥的種植技術逐漸被推廣開來。《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篇載:“有稟叔(菽)、麥,當出未出,即出禾以當叔(菽)、麥,叔(菽)、麥賈(價)賤禾貴,其論可(何)殹(也)?”麥的價格開始低于禾,說明麥子的收成較春秋時期有較大幅度的提升。
禾在春秋時期往往被用作谷物之總名,常與其他作物相提而論。《左傳》襄公三十年載鄭“聚禾粟,繕城郭”,“禾粟”即泛指糧食作物[8]。 又《廣雅·釋草》言:“粢黍稻其采謂之禾”。然有時也作為特定的谷物出現,《左傳》隱公三年載鄭祭足奪取成周之禾,楊伯峻認為“禾有兩義,一為百谷之通名,一為稷類谷物之專名,此蓋第二義。 ”[9]
在西周及春秋前期,被列入九谷之一的麻,是當時人們的主食之一。《禮記·月令》有孟秋、仲秋之月,天子“食麻與犬”,高高在上的周天子,將麻子與狗肉搭配起來吃。同時,麻作為食物也被用于王朝事宜之中。《周禮·天官·籩人》:“籩人掌四籩之實,朝事之籩,其實麷、蕡、白、黑。”鄭司農言“麻曰蕡”。但隨著谷物種類日益呈現出多樣化的趨勢,口感并不好的麻逐漸被淘汰,而逐漸被列入中藥范疇之中。戰國時期醫書《黃帝內經·靈樞》載:“肝病者,宜食麻犬肉李韭”,麻開始作為藥引使用,而非作為貴族日常進食之物。
春秋中后期至戰國時期,麻的用途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開始作為制作粗布衣裳的原材料。《禮記·曲禮上》論及居喪之禮時云“七十唯衰麻在身”,麻用來制作喪服。《管子·牧民》有“養桑麻育六畜”《孟子·梁惠王上》有“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此類桑麻都用于制作布衣。此外,齊思和在《毛詩谷名考》中還提到麻之莖稈部位可被用作火把,有照明之效。[10]
綜上所述,隨著農業生產技術的進步及當時貴族飲食喜好的轉變,不同谷物的地位也隨之發生了一系列改變。
首先,就整體而言,“錢穆先生認為,西周以前,中國農業文化初啟,種植以黍稷為主,而自春秋以下至戰國,農作物始漸漸轉變為以粟(粱)麥為主”。[11]黍稷等古老作物依然存在,但小麥等作物憑借其產量高、口感好等優勢,逐漸為人們所青睞。
其次,春秋戰國交替之際,粱、稻兩種作物的種植范圍開始向北方拓展,但主要還是生長于自然條件更佳的南方地區。雖粱與稻的產量大幅提高,但對于貴族來說仍是較為珍貴的糧食作物。
最后,麥與禾均憑其優質的口感及加工潛力,一躍成為戰國時代貴族的新寵兒。而麻這種粗質地糧食,食物功能逐漸淡化,其他功能開始被挖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