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夢佳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 上海 200234)
汪曾祺在20世紀40年代創作的小說以其獨特的敘事手法和創作方式受到文壇的注目。他早期的小說中常常忽視故事發生的情節以及故事情節之間的連貫性,事件發生的前后關聯等。他經常采用的手法是讓小說中的主人公站到小說敘述的層面,由小說主人公的思緒引導著作品的發展,主人公的思緒思考到當下就描寫當下的故事,聯想到過去就描寫過去發生過的種種。因此,在汪曾祺早期的小說作品中作者不太注意故事情節之間的連貫性,甚至有些作品模糊了故事情節,轉向小說人物內在性的敘述。這樣尋著小說人物內在意識的敘述方式,又使他小說筆下的人物都是形象化、象征化、符號化的,甚至汪曾祺筆下的人物都沒有確定的姓名,或者用人稱代詞“我”“他(她)”代替,如《釣》中的主人公“我”、《春天》中的主人公“我”、《獵獵》中的主人公“他”等,汪曾祺早期小說中的大多數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用人稱代詞“我”“他(她)”來代替的;或者用中國農村典型的命名方式給人物起一個小名兒,小女孩兒的名字后跟個“子”,小男孩則在名字后加個“哥兒”,如《翠子》中的“翠子”,《悒郁》中的“銀子”,《春天》中的“玉哥兒”“春哥兒”“英子”等;或者用人物的外貌來給人物起名,最為典型的是《寒夜》中守夜的一群人,“老爹,二疙瘩,大炮,蛤蟆,海里蹦”,“這幾位,不必去請教,看一眼便知道誰是誰,甚么名字屬于甚么主人。”[1]17以及用人物的職業給他們命名的,如《燈下》中的藥材店里的陳相公稱“學徒”,陶先生和蘇先生是“同事”身份,稱他們為“先生”,而總管藥店大小事務的是“管事”,于是就有了“盧管事”。
汪曾祺早期小說中的人物似乎被作者賦予重大使命,通過他們能夠展現出作者更加復雜的內心感受。
汪曾祺在20世紀40年代的作品大多是在昆明西南聯大讀書期間創作的,那時的他經歷著與過去在江蘇高郵截然不同的生活,獨身一人遠離家鄉,加之他那段艱苦的求學經歷、病痛的折磨,處于這樣一種復雜的環境下,他那種濃厚的思鄉、戀鄉之情也隨之迸發出來,所以作者由自身的經歷引發聯想創作到文學作品中使小說中的人物也帶有這種情感。作者在營構小說時總是讓他筆下的人物的思想情緒在一瞬間轉移到童年、往事的追憶中。如小說《釣》中的主人公“為怕攜歸無端的煩憂(夢鄉的可憐土產),不敢去尋訪枕上的湖山”[1]3。開篇就奠定了小說主人公思鄉的苦悶,他試圖消解這種濃濃的思鄉之情,但卻還是在有意無意間想到自己的母親,想到自己的童年趣事。
汪曾祺的戀鄉不止于此,作者還善于用人們共同的情感來進行敘寫,這些情感都是中國千百年來傳承下來的,具有中國特色的情感態度,“鄉愁”就是自古以來文人墨客的主題。作者在他的小說中引入這樣的主題更能將讀者帶入作者試圖構造的情感世界中。如《釣》中用于表現人們歸家急切心情的,“昨晚一定下過牛毛雨,看綿軟的土徑上,清晰的畫出一個個腳印,一個守著油燈的盼待,拉快了這些腳步,腳掌的部分那么深,而腳跟的部分卻如此清淺,而且兩個腳印的距離很長,想見歸家時的急切了。你可沒有要緊事,不必追跡這些腳印,盡管慢點兒。”[1]4通過歸家時的腳印來引發出思家戀鄉之情體現了作者的別出心裁,最后一句的自嘲更加凸顯出主人公落寞的心境。在這樣的氣氛渲染之下更能夠感受到主人公思家戀鄉的心情,也能夠讓讀者領會到主人公孤身一人在外的落寞與孤寂。
展示主人公鄉愁的另外一種方式就是對自己童年美好記憶的書寫。小說《春天》則是一篇更為典型的懷念兒時伙伴、懷念故鄉生活的作品了。作者為了讓小說更具有真實感,讓小說的敘述者回到兒時的那個身份:春哥兒,以小朋友的視角來講述童年在春天發生的故事。而“風箏”在小說中似乎又被賦予了特殊的含義,主人公由現在看到的藍天,聯想到故鄉的天空,又由天空想到風箏,想到自己童年與小伙伴兒們在田野上自由自在放風箏的場景。“風箏”就像是中介,一頭牽引著“我”,另一頭則是令“我”難以忘懷的記憶。
《獵獵》中的這段描寫也能夠讓讀者在頃刻間迸發出與小說主人一樣的情感,甚至讓讀者感同身受。“——而他,仍以固定的姿勢坐著,一任與夜同時生長的秋風在他疏疏的散發間吹出欲絕的尖音:兩手抱膝,竹竿如一個人入睡的孩子,欹倚在他的左肩;頭微前仰,像是矚望著遼遠的,遼遠的地方。”[1]39作者的這段描寫看似平常卻在無意間給人一種蕭瑟感,落寞的主人公靜默地坐在秋風中,無人相伴只有“問路”依靠在他的肩頭,這樣的一幅畫面怎能不讓讀者感受到主人公的寂寞與苦悶呢?汪曾祺就是擁有這樣一種能力,用寥寥幾筆就讓讀者感受到小說主人公的真實感受,并且把讀者也帶入主人公那時的心境中。
汪曾祺在渲染這些人物復雜意識的時候往往采用與之相對應的環境描寫來烘托。汪曾祺用特殊的環境來營造出與主人公心境相對應的氛圍,這樣的一種氛圍不僅能夠真實地反映出當時小說主人公復雜的心情,而且也能夠使讀者透過文本感受到小說主人公的心情。汪曾祺筆下的環境描寫是與眾不同的,是以作者本人為典型的。這是與汪曾祺的家庭文化教育有關聯的。汪曾祺從小受祖父的影響以及在中國封建私塾教育的教導下,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加之父親對他書畫等藝術上的影響,使汪曾祺身上又帶上了文人的風雅。在這種中國傳統教育的熏陶之下,汪曾祺在小說創作中不知不覺間就帶有了一些中國味道。因此,這種典型性的環境描寫感覺上像是加上了中國古典水墨畫的意境美,又有中國文人士大夫那種別致的附庸風雅,給人一種沖淡平和的力量,再加上作者想要通過小說主人公衍生出來的苦悶、寂寥,整體上就是一種淡淡的孤寂感,但是這種“淡”又不是能夠讓人輕易化解的,是一種從內心發出的持久的落寞感。如小說《釣》中主人公所營造的氛圍,“打開舊卷,一片虞美人的輕瓣靜睡在書頁上。舊日的嬌紅已成了凝血的暗紫,邊沿更鐫了一圈懨懨的深黑。不像打開銹錮的記憶的鍵,掘出葬了的斷夢,遂又悄然掩起。”“煙卷一分分的短了,珍惜的吐出最后一圈,擲了殘蒂。一星紅火,在灰燼里掙脫最后的呼吸。打開煙盒,已經空了,不禁悵然。”[1]3小說主人公這樣稀松平常的吸煙動作在悄然不經意間流露出了他此刻異常煩悶的心情,可是文人那種獨有的自持內斂又使他的情緒不輕易外露,只能通過這些小動作表現出來。
在汪曾祺早期的作品中不僅能看到中國傳統的情感意識,還能夠看到他受西方現代主義影響的影子。汪曾祺在西南聯大學習期間接觸到了西方現代主義的作品,那些西方現代主義的作家們對他的影響是十分深刻的。有學者研究認為“如果說阿左林和紀德等給予汪曾祺的主要是藝術風格和感覺方式上的啟發,那么薩特和加繆給予他的則主要是思想上的啟發”[2]。汪曾祺開始思考人的生存困境,存在的意義,并且漸漸地將它們引入小說的創作中。
汪曾祺在探索這個困惑時,他思考到了那些生存在底層的普通老百姓們。小說《寒夜》與《燈下》,這兩篇可以說是有相似之處的。兩篇小說的主要人物都是生活在底層的平凡人物,并且都描繪了一幅人物群像圖,不論是在冬天雪夜的牛棚中還是在小城中一個小小的藥材店中,里面的人物都是各有千秋,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特色。作者選取這兩個時刻也有作者的深意,寒冬雪夜守夜人本就疲憊萬分,但他們學會苦中作樂,以起哄年青人的親事為樂;而傍晚的藥材鋪則是勞作了一天,人們休息、談天、玩鬧的好去處,里面有形形色色的人圍在一起講城里的閑話瑣事,這都是平常百姓最愛的樂趣。在這熱鬧場面的背后也隱含著作者的深意。守夜人取笑年輕人的親事其實是他們對自己現在面臨生存困境的轉移,在這樣寒冷的冬夜守夜純屬無奈,是受生活的壓迫。在這種無聊單調的工作中,他們只能以鄉下人自認為最熱鬧的男女情愛來消解。
小說《燈下》則隱含更多生存困境,如職場中上下級的嚴格區分,且不用說在大城市怎么樣,在這小小的藥材鋪里就體現得淋漓盡致。對社會變化難以適應的困境,這一點在陸二先生的身上能夠體現出來。他曾經作為蒙館先生,早已習慣本本分分地用毛筆寫字,按照俗例每天到一個學生家吃飯,周而復始。但是現在“世界變了”,店面招牌上都是些花花綠綠的像畫一樣的美術字,他感到蒙館的教育已經難以適應現代社會。體現在蝦二爺身上的則是更為現實的難以滿足口腹之欲的困境,蝦二爺是藥材鋪店主的本家,每天傍晚到飯點就來店里吃飯,但是他卻沒有命令開飯的權利。這就是小人物在日常生活中面臨的種種生存困境,這從側面也能看出汪曾祺早年受西方現代主義思想影響的感悟。
汪曾祺筆下人物的生存困境許多都是人的無奈之舉,人自身對生活的難以把控。小說《翠子》的主人公翠子就是一個生活在由父母、雇主決定中,不能把控自己命運的女孩兒。她的到來、離開都是由家中的長輩決定的,她到年紀該成婚了,于是在她父母與雇主的協商下找個日子就把她接走了。翠子面對這樣不合理的事件能夠做的也只是滿心留戀,卻也無可奈何,只能流淚告別。《復仇》中的復仇者走上復仇之路也并非出自他的本意,是母親從小到大在他耳邊一再的叮嚀,是中國傳統觀念中為父報仇的思維在主導著他的復仇信念。他甚至找尋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他的一生不是由他自己來把控的,他是一個被復仇化了的形象的人。小說《獵獵》的主人公,他的職業是隨著輪船事業的興衰而存在的。他曾經是在輪船上幫助漂泊異鄉的人消解寂寞的說書人,但隨著社會變化,輪船事業衰落,自然他也失去了這唯一的職業。他對自己的人生不能把握,他最后只能獨自在岸邊暗自神傷,由自己的思緒帶領他飄到自己所認為的“光輝歲月”。
筆者在研讀汪曾祺這類早期小說的過程中發現,他總是偏愛將小說主人公放置在一種孤獨、冷寂的環境中,尤其他喜愛“黑夜”“黃昏”這類意象,這類意象自古代以來就暗示著蕭條、沉寂與落寞。作者將它們引入對人生命運、生存困境難以把握的小說中,更能夠體現這類人的苦惱、困惑。如《復仇》中的主人公在傍晚時分留宿寺廟,又在漆黑的夜晚懷著無比復雜的心情舞劍消愁,“山門外有一片平地,正是一個舞劍的場所。夜已深,星很少,但是有夜的光,夜的本身的光,也夠照出他的劍花朵朵,他收住最后一著,很躊躇滿志,一點輕狂圍住他的周身,最后他把劍平地一揮,一些斷草飛起來,落在他的襟上。和著溺愛與珍惜,在丁丁的聲息中,他小心地把劍插入鞘里。”[1]30
黑夜以及寺廟的不尋常讓復仇者的心緒不寧,他回想起往事的種種因緣,回想自己復仇的艱辛與苦惱,讓他這樣一個孤身在外的異鄉客更顯落寞與孤寂,而能夠使他暫時得以慰藉的就是伴隨著他的那把劍,這樣的存在對復仇者來說是何其不幸。提到“黃昏”已經讓人感到寂寞了,但是再聯想到黃昏時孤身一人的場景是該多么寂寥呀!
小說《獵獵》的開篇汪曾祺就渲染了這樣一個場景,“將暝的夕陽,把他的‘問路’在背河的土階上折成一段段屈曲的影子,又一段段讓它們伸直,引他慢步越過堤面,坐到臨水的石級旁的土墩上,背向著長堤風塵中疏落的腳印;當牧羊人在空際振一聲長鞭,驅飽食的羊群歸去,一行雁字沒入白頭的蘆叢的時候。”[1]39更甚的是汪曾祺將主人公回想過往的時間定為秋日的黃昏,“自古逢秋悲寂寥”的感受在作者的只言片語間更加濃厚了。夜色漸濃,主人公身上那種寂寥感也在隨之加深,“現在,暮色從煙水間合起,教人猛一轉念,大為驚愕:怎么,天已經黑了!甚么時候開始的呢?像從終日相守的人底面上偶然發現一道衰老的皺紋一樣,幾乎是不能置信的,然而的確已經黑了,你看湖上已落了兩點明滅的紅光(是寒星?漁火?),而且幽冥的鐘聲已經顫抖在漸濃的寒氣里了。”[1]39
從這段文字中不僅能夠看出小說主人公難以消散的落寞與哀愁,而且能夠激起讀者的想象,似乎回到了“江楓漁火對愁眠”的詩歌意境中。黃昏傍晚的確是人們思緒發散的最好時刻,在黃昏朦朧的意境中,總是能夠讓人聯想到種種往事,尤其是對出門在外的旅行人來說。正如小說《待車》中講述的那樣,“將晚的車上堆積的影子太多了,是的,將晚的車上堆積的煙灰太多了。風和太陽把兩邊的樹綠盡向車上傾潑,弄得車里車外淋淋漓漓。因此,車拼著命跑。可不是,表的聲息都弱了。如落花,表的聲息積滿一室,又飄著,上上下下,如柳絮呢。”[1]67當小說主人公置身于這樣一種氛圍下,怎能不發出苦悶、寂寥之感呢。同時,這也表現了汪曾祺孤身一人在云南昆明求學的痛苦,是對人的生存困境的一種質問。
汪曾祺早期小說書寫的都是那一類普通人,在他們身上除了體現出生活中所遇到的種種困境外,在自己的情感體驗上也有自己的苦悶。筆者發現作者總是喜歡將男女的初戀體驗寫入小說中。或許是因為初戀那種隱秘,不能為外人知曉的特性。汪曾祺將它置于男女主人公的內在情感中是特別恰當的。如小說《待車》就是主人公在待車室回憶與戀人的種種過往,甚至當主人公情緒中情愛的波動大于親情時,他可以放棄與家人團聚的時刻,只為追求心上的“那一種極美的花”。小說《春天》也是在回憶主人公童年美好記憶中,穿插自己內心懵懵懂懂的情感體驗。為了心愛的女孩兒英子,對其父親表示尊重不叫他“老敗爹”。想在英子面前展現自己放風箏的技術,與玉哥兒引發了一場戰爭,最終因為英子的責怪,感覺自己在她面前丟了面子,沒有受到英子的疼愛,而以一種他自認為“最惡毒”的方式“離間”英子與玉哥兒的關系。從這個細節中表現出來的就是小孩子幼稚的情感體驗,但是卻很真實。
如果說《待車》和《春天》都是主人公對過去情感體驗的一種回憶,那么《小學校的鐘聲——茱萸小集之一》描寫的就是主人公在路途上的“艷遇”。作者別出心裁地由女人的一雙手(手套)寫起,由這雙手(手套)聯想到主人公“我”上幼稚園時遇到的老師。而由此引申出來的主人公兒時上課的場景,似乎也能夠與汪曾祺自身的童年經歷聯系起來。或許是這樣的情感體驗在起作用,主人公對待船上的女人顯得更加親近,兩人共同攀談著共有的話題:繪畫。但是主人公在談話過程中依舊忘不了那雙引起他注意的手,因此在后文的敘寫中,主人公將自己的思緒引向對那雙手的描寫:
“你看,你的左手就比右手紅些,因為她受暖的時間長些。你的體溫從你的戒指上慢慢消失了。李長吉說‘腰圍白玉冷’,你的戒指一會兒就顯得硬得多!”“我用手掩住眼睛。我的手上感到百倍與那只貓的柔潤,像一只招涼的貓,一點輕輕的抖,她的手。” “她的手”就是帶給我情愛體驗的暗號,把“我”的那顆動蕩不安的心越發攪動的波瀾迭起。作者隨著描寫的“波——,豈有此理,一只小小的船安這么大一個汽笛。隨著人聲喧沸,腳步忽亂。”[1]125-129這看似在寫船靠岸人們爭先恐后下船的場景,實則反映出主人公復雜的心境,巨大的汽笛聲打破了自己的陷入情愛中的甜蜜感受,破壞了自己與女人的帶有情愫的氛圍,同時又暗示自己的愛情似乎走到盡頭,下船后這種情感將會慢慢消散,在這樣一種思緒的體驗下,主人公的內心是格外復雜混亂的,有喜又有悲。
汪曾祺不僅擅長于將類似與自己的主人公“我”的情感體驗加入小說中,而且他還能夠將一些小女孩兒們的情感體驗寫到小說中。這一方面,筆者能夠看到汪曾祺與沈從文的一種師承關系。小說《悒郁》展現給讀者們的就是一個對愛情、初戀充滿了憧憬的小女孩兒。汪曾祺用秋天成熟的稻穗來暗示少女銀子的成熟。處于少女懷春期的銀子充滿著對戀人的美好想象,想要跑到更遠的地方,想象著自由。而銀子內心上奔跑的那匹馬既把她那顆少女心“得得得……”攪得一團糟,而且也放飛了她的小心思,她輕聲低唱代表少女成熟的民歌,同時又在恍恍惚惚間聽到有人接唱露骨的情歌,銀子表面上呵斥露骨的情歌“狗嘴里說人話,不像人”,其實她也在憧憬著情歌中的情愛。
《悒郁》這篇小說作者營造的環境氛圍也特別適合女孩子遐想,“時近黃昏,夕陽在西天燒起篝火,地面一切都薄薄地鍍了一層金。在卷發似的常青樹梢上勾勒起一道金邊,蓬松松的,靜靜的。”[1]13銀子在秋天黃昏朦朧的時刻,在這樣暖色調的氣氛中才能夠無憂無慮地幻想,想著自己夢中的戀人,暢想自己美好的愛情。小說最后銀子感覺受欺負,她的哭,其實也是在暗示她情感體驗的不真實,銀子期待著美好的愛情,同時又埋怨情愛的不來臨。
小說《河上》描寫的也是少女朦朧的情愫。不同的是小說《悒郁》是以主人公銀子展開的對于戀愛期待的情感體驗,而《河上》則是以小說寫作者的視角來展現三兒的情感。從這一角度看,如果說銀子是懷揣著情愛想象,以一種更為隱秘的方式表現的話,那么《河上》中三兒的情感則是通過與城里少爺的對話或是行動上的對抗中看出來的。三兒調皮地抗拒少爺介入鄉下生活,嫌棄他笨手笨腳地跟她們下田勞作,鄉下最好的吃食也滿足不了少爺的“城里胃”。可是,正當三兒抱怨著城里少爺 “鄉下生活他甚么也干不好,就學會了唱歌!”時,少爺突然提出要借船上城去,這可一下子將三兒敏感的少女情懷波動了。三兒拒絕借船的表現實則是她的害怕,擔心少爺上城就不再回來,但是矛盾的三兒最后又親自送少爺上城。在劃船上城的過程中,從三兒與少爺之間的對抗中可以看出三兒復雜的情感。三兒這種奇怪的表現不僅能讓少爺感受到她的情愫,而且也能讓讀者在一瞬間明明白白。雖然小說全篇都沒有用很明顯的字詞來表現少爺與三兒的情愛,但是在作者隱晦的言辭中卻能感受得一清二楚。三兒的那種心口不一的表現,少爺故意逗弄三兒的行為正是最典型的處于曖昧期男女們的表現方式。
汪曾祺采用意識流的手法來表現人物的內心獨白,同時我們也能夠體會到作者在采用此手法構造小說上的不同。或由眼前的景物聯想到過去的某段經歷,或是腦子中記憶的閃回沒有什么常規的邏輯可言,或者是由小說主人公的情感帶領著故事的發展。從這些典型的意識流小說中我們能夠發現這些小說的主人公身上或多或少的都帶有汪曾祺本人的情感與生活經歷,他們意識閃回的片段都帶有作者故鄉的特色,或者小說主人公現在所處的生活環境與汪曾祺在西南聯大的那段經歷有相似之處,并且這類小說的主人公身上都帶有讀書人的痕跡,甚至在他們身上還能看到古代文人郁郁不得志的影子,如他們消解寂寞的方式是釣魚、讀書、放風箏,他們不在意這樣事情的結果反而在這些活動的過程中尋找樂趣。
汪曾祺早期的小說中除了這樣一類有特色的人物外,還有一類是他經常接觸的生活于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汪曾祺善于把他們日常的生活狀況、樂趣寫到小說中,如《寒夜》《燈下》就是描寫這樣一類人。這樣的兩類人在汪曾祺早期小說中經常能夠讀到,但是汪曾祺在上世紀80年代重新提筆創作時卻將自己的經歷都投注到描寫那些普通平凡的底層人民身上,的確有點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