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永 超
(四川外國語大學研究生院/繼續教育學院,重慶 400031)
對I.A.理查茲詩歌理論的已有研究涉及意義、文體和文化等多個維度,但是對其理論蘊含的的心智觀缺少系統的闡述。理查茲建構的詩歌批評話語體系非常強調心智的重要性,心智概念也貫穿于他的多部著作。在《文學批評原理》(Principles of Literary Criticism)中,他援引雪萊(Percy Bysshe Shelly)的名句——“詩歌記錄的是最快樂的、最睿智的心智狀態下產生的最讓人開心的最佳時刻”[1]20,清楚地表明他重視詩歌與心智的關聯。他認為詩歌必須和心理學結合起來研究,這二者可以形成一種遞歸效應(recursive effect),即“心理學可以解釋詩歌,而對詩歌的解釋,尤其是對詩學體驗的解釋,反過來可以闡明人類心智的復雜運作?!盵2]10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心智觀不是單純的印象式判斷,而是以心理學學理作為支撐,構建了以心理事件為單位的心智模型,從科學的角度分析詩歌乃至文學的美感來源。本文首先討論理查茲心智觀的定義和特點,然后指出其心智觀的心理學基礎,最后探討其心智觀與當代認知詩學、認知文學研究心智觀的異同。
理查茲的詩歌批評理論聚焦于閱讀詩歌過程中涉及到的心理過程,該過程的核心是心智運作。他對于心智有明確的定義,闡釋了心智與體驗的關系、心智同一性問題,并且構建了自己的心智模型。
理查茲認為:“心智是一個無法想象的組織,是一個極為復雜的能量系統,是一個極為精細的組織,擁有無窮數量的穩定平衡。”[3]50該定義中“能量”和“平衡”是兩個關鍵詞,思維是閱讀作品產生的驛動感(agitation)的能量來源,而且這些能量可以保持穩定的狀態。理查茲認為系統中的主體平衡是讀者的興趣所在,平衡的系統可以保持下去,只要讀者能夠保持健康的狀態。[4]155正因為心智如此復雜,讓人“無法想象”,沒有任何單一的模式可以從整體上解釋心智,所以理查茲主張借用、整合多個心理學模式來分析心智。在他的復合心智模式中,“心智是一種神經系統,確切地說,是神經系統活動的一部分。心理事件與一定的神經事件具備同一性。同時,一個心理事件可能與一種神經變化(a neural change)具備同一性。”[2]83由此可見,理查茲把心智看作神經系統,而且是“一種沖動系統,一種由潛在沖動(possible impulses)組成的、有組織的系統,一種整體和部分系統化了、并且有多個子系統構成的組織。沖動是心理事件產生的過程,始于刺激物,終于行動”。[1]78換句話說,讀者閱讀詩歌的心理過程是大腦中沖動系統化的過程,語音、語詞對大腦神經系統構成刺激,并觸發審美沖動。
理查茲心智觀強調經驗或者體驗與心智的關系,因為從認知的角度看,心智的產生源于對客觀世界、自然環境的體驗,心智蘊含具身性(embodied)。在論及一個稱職的詩歌批評家所需要具備的條件時,理查茲認為第一條就是“必須擅長在不帶有個人古怪脾性的基礎上去體驗與作品相關的心智狀態”。[1]104他認為藝術家具體的體驗對象包括:“自然界中的事物(比如詩歌、繪畫、音樂以及房屋、樹木、群山這些普通事物)與體驗這些事物的人類之間的關系的性質是什么?人類體驗的性質是什么?對語言的體驗其屬性是什么?對詩學語言,體驗的屬性是什么?為何我們面對有詩意的事物時能夠感受到美感?為何這些事物會讓我們體驗到如此強烈的美?它們對我們的價值何在?它們對我們的影響何在?它們在人類生活中的位置和功能為何?”[2]2一方面,理查茲重視體驗,認為只有在閱讀體驗中才能感受到詩歌的美,感受到語言的美。語言符號與客觀物理世界有互動的關系,而詩學體驗就是一種人與環境的互動過程,情感、沖動、愉悅這些體驗都是人的心智對外部世界進行加工的產物。另一方面,關注文本效果。理查茲認為詩歌可以激發出強烈的情感,意蘊與意義從屬于韻律格律結構帶來的感官愉悅和音素給耳和嘴帶來的感覺,強調形式特征是我們體驗詩歌乃至整個文學最重要的東西。
建立心智模型是理查茲科學批評理論的一大貢獻。他的心智模型是一種心理事件(mental event)模型,聚焦于人類大腦的內部活動,即心智狀態,所以他在英國科學家謝靈頓(Charles Scott Sherrington)的神經科學研究那里找到了契合點。謝靈頓的研究對象不是有機體在環境里面對刺激物時的外在反應,而是有機物內部的活動。在他看來,內部活動構成有機物中心神經系統中的神經事件或者神經沖動。[2]86有機物內部的神經活動即認知活動,是外在行為背后的動因。理查茲借鑒神經科學,去研究與詩歌創作和解讀密切相關的想象、記憶、移情等認知過程。謝靈頓把有機體內部的活動看作是由三種結構構成的整體:第一種結構源于有機物對外部世界刺激物的接受,即認知;第二種結構是一種情感結構,作為一種導體或者疏導型神經路徑(conducting nervous path)把反應在整個神經系統中傳導出去;第三種結構促成有機物對這些刺激的物理反應,即意愿。[2]86這三種結構組成了謝靈頓的“三位一體反射結構”(reflex triune),在有機物的環境體驗中的每一刻都存在。理查茲把這種環境體驗移植到了詩學體驗中。讀者首先對詩歌的意象、環境等元素進行想象認知,然后對認知的內容產生情感反應,最后產生審美效果——意愿。這種意愿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意志表達,而是讀者的移情反應。
這種反射結構模型,即神經事件模型,構成了理查茲心智模型的基礎。心理事件是體驗的基本單位,既存在于認知負荷較少的日常行動中,也存在于閱讀詩歌這種高級認知活動中。要注意區分心理事件(如一陣牙痛)和非心理事件(如一顆太陽黑子),標準是是否與神經變化(neural change)產生同一性。[1]77牙痛會觸發神經疼痛,給神經系統帶來變化,而太陽黑子是客觀存在物,與人類的神經、意識和認知不直接產生關聯,當然不屬于心理事件。理查茲指出:所有的心理事件都存在于適應的過程之中,存在于刺激與反應之間的某個地方,因此每一個心理事件都有刺激源、屬性和結果,包括行動結果和調整結果。[1]77理查茲認為,自然世界中的事件受因果律制約,如讓一個瓶子掉落,就會摔碎,心理事件同樣受因果律的制約。我們意識到或者想到自然世界的刺激物,這就會讓我們的情感、行動和態度凸現出來。[2]87理查茲這里想強調的是這三種結構的相互依存性,因為沒有只有結果沒有原因的情況,也沒有只有原因沒有結果的情況。理查茲強調說,每一個心理事件,在不同程度上都有這三個特點的存在。[3]89
理查茲的心智模型還強調心智的整合功能。在神經科學看來,有機物因為其中樞神經系統協調或者整合各種反射的功能,所以在面對體驗到的各種刺激物時能始終保持一種整體平衡,形成連貫的意識以認識環境、適應環境。受此啟發,理查茲認為沖心智是一套系統化的沖動組合。他指出:“心智是一種各種沖動組合而來的系統。我們不能忘記我們的活動是多么地精細,我們的活動之間在很大程度上對彼此構成反應,我們只能對這種反應進行猜測。任何領域之中,沖動的良性調整,更清晰更精細的適應或者協調,都可以提升其他的沖動。比如,數學方面邁出的一大步,從認知層面是巨大的成就,可以促進滑雪領域的重大轉變。”[3]78在讀者的詩學體驗中,部分神經系統接受到的刺激,以極為精細的方式影響系統的其它部分,個人的獨特性沖動就會在這種交互過程中持續爆發。理查茲認為在真實體驗中,單一沖動幾乎不會出現,即使最簡單的人類反射(reflexes)也包含了多套相互依存又極為復雜的沖動。[1]78通過心智的整合作用,協調刺激物、沖動、情緒(滿意還是焦躁)和身體的需求之間的關系。
理查茲的科學批評,探究閱讀文學時讀者的心理反應,探究出現在文學經驗中的心理事件,探究文學經驗的價值效果,探究文學在人類生活中的總體位置與功能。這些多重功能的實現,離不開一門強大的科學工具——心理學,而理查茲深知這一點。據大衛·韋斯特考查:“《意義的意義》和《文學批評原理》這兩本著作均由國際心理學圖書館出版(the International Library of Psychology)。 到 1926年時,該系列叢書已經成為了解歐美心理學的媒介,不論是實驗心理學、哲學心理學、維也納學派心理學、行為主義心理學還是格式塔心理學。”[2]3-4理查茲把自己看作心理學家去接觸文學,認為任何人類活動的分支,若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都會有新的發現,文學也不例外。理查茲認為:“迄今為止(20世紀20年代),能夠為詩歌批評家運用的心理學成果太少,在大多數情況下運用得也不系統,過于模糊不定,所以文學批評沒有完全凸顯出優勢?!盵1]74所以,他把目光轉向進化心理學和哲學心理學等理論,把心理學與文學兩個界面整合起來構建科學的詩歌批評體系。
進化心理學指的是從適應性的角度聚焦人類行為,考查在過去人類祖先解決問題的、進化的心理機制,考查這些機制如何持續地促進當下行為的學科。[5]1美國心理學家墨菲(Gardner Murphy)在1929年就指出,到19世紀末英國幾乎每一個心理學家都自由地運用關于人和動物的進化論,進化論成了心理學的主流趨勢。[2]26在這種背景下,作為英國心理學家,理查茲借用進化論來建立自己的科學批評也成為一種必然。在20世紀20年代,他接受溫德特(Wilhelm Wundt)和貝恩(Alexander Bain)對學院派心理學的改革,著力于對心理事件進行分類,詳細描述所發生的事件,轉移到基因的、因果關系的處理,旨在通過研究其歷史和發展去分析事物。[2]26值得注意的是,對心理事件進行分類范疇化是理查茲心智模型的關鍵。他主張通過生物學的基因分析加上邏輯上的因果關系確認,對詩學體驗中的心理事件序列化,形成認知圖式,最終實現以科學的方法解讀詩歌。理查茲把心理學看作是找出詩學體驗觸發的想象、愉悅和移情效果的特殊工具,因為心智做的任何事情和心智能夠做的任何事情,不可能不受其以前體驗的影響。他把心理學的核心觀點定義為“適應的生物理念”(the biological notion of adaptation),心智的功能就是讓生物體適應環境。[2]27這種進化的心智觀很有見地,因為心智可以讓讀者在閱讀詩歌時,激發出大腦存儲的前知識,讓讀者進入到詩歌設定的歷史文化語境中,去品味詩歌的意義、美感,感受詩人的意圖。
正是認可了進化論的重要性,所以理查茲整個20世紀20年代把自己運用的心理學稱為自然主義心理學(naturalistic psychology),在《文學批評原理》中闡述詩歌價值時運用了“自然主義道德”以及“可適應的道德”這些概念。[2]27比如,在《文學批評原理》中“藝術與道德”這一節中,他指出:“在自然主義道德體系之中,改變它們(不同的價值觀)的理由以及改變的方式均變得清晰。但是基于我們當下對資源的占有、對自然的掌控,人們會普遍贊同智力和善意能夠獲得成功,而不應該將任何人置于被剝奪了可企及價值的境地?!盵1]54占據資源,掌控資源,通過智力和善意道德獲取生存,這些觀點都流露出進化心理學的理念。在《實用批評:文學評估研究》(Practical Criticism:A Study of Literary Judgment)一書中,他甚至描述他作為心理學家所做的劍橋閱讀實驗是根據達爾文所做的實驗而來的。[2]28正因為對達爾文主義的傾心,所以他給文學與藝術注入了重要的進化價值,他的詩歌科學體系也就可以看作是一種進化的詩學理論。
哲學心理學主要是指沃德(J.Ward)、斯道特(G.F.Stout)和詹姆斯(W.James)三人的心理學理論的結合體,其共同點是主張運用內省的方法去觀察發現,反對心理學向實驗方法轉變。[2]39雖然在《文學批評原理》中理查茲多次表明他對于內省法的效度持謹慎態度,但是對于哲學心理學接受心理學向達爾文進化論的轉變,明確表示對聯想主義(associationism)教條的反對這一宗旨表示肯定。原因在于,與聯想主義比較,哲學心理學有兩大優勢:
其一,強調人類經驗和行為的統一性(unity),把個體功能作為背景。[2]40人類歷史和文化的發展,首要的基礎是人類群體的意識和活動,個體功能也只能在群體之中得以發揮。個體力量的疊加也不一定能夠形成統一的、有強大力量的集體,去對抗自然界中的各種危險,這是進化決定的。理查茲在給“心智”下定義時,主張“考慮人的整體,包括他的脊椎反應,把他的心智看作整體組織中最精妙、最高級的部分”[1]182,把身體(脊椎反應)和心智看作整體,把人體組織看作整體。聯想主義者則認為,我們最初體驗世界上事物時,不是從整體而是從局部出發,我們可以根據一定的基礎聯系定律(laws of association)自動地、無意識地把部分疊加或者合成為整體。[2]40其代表人物密爾(James Mill)就舉例說:從共時的角度看一塊石頭,可以有顏色感受、硬度感受、形狀感受、尺寸感受和重量感受。若其中某一種感受發生,其他的感受都會發生,因為在過去這些感受因為足夠的頻度和重復都已經被人體驗到了。[2]40按此邏輯,我們有知覺、智力、情感和意志能力,但是每一種能力的功能從本質上講都是分離于彼此。這種思想實際上是當代認知科學反對的心身二分觀,因為心身是一個統一體:心智是基于身體的心智,沒有獨立于身體之外的心智,不能將這四種能力割裂開來。比如,意志的消沉源于外部環境與大腦這一物理器官的互動而產生的。閱讀詩歌時的快樂愉悅與悲傷,經過身體而形成的心智體驗。哲學心理學拒絕接受聯想主義這種原子觀趨勢(atomizing tendency)的影響,認為體驗應該從整體上把握。其二,聯想主義認為人類心智在體驗世界的過程中從根本上講處于被動的地位,與自然保持一種分離狀態,不具備適應力或者調整能力,而哲學心理學認為有機體在協調與外部世界的關系時的活力和調適力,強調心理活力(mental activity)。[2]42理查茲的科學批評借鑒了哲學心理學的兩個理念:一是把握人類經驗和行為的整體性,個體功能退其次;二是認為在體驗環境的過程中人類心智有適應能力,因為“所有的心理事件都處于適應的過程之中”。[1]77
理查茲的詩學心智觀,建立在科學的理論之上,聚焦讀者對文學文本(主要是詩歌)的體驗,借鑒當時他能涉獵到的心理學和科學模式去描述并且解釋這種體驗。他的心智觀早于當下的認知文體學(認知詩學、認知文體學或者認知美學)七十多年,因此可以視為當代認知文體學、認知詩學研究方法的雛形。必須承認的是,由于上世紀20年代很多科學理論不完善,實驗方案和設備不成熟,理查茲心智觀在理論深度和適用范圍上面都有局限。然而,從歷時的角度看,理查茲看到了文學、詩學與科學形成界面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也建構出相對完備的心智觀,對當時的文學研究提供了有益的方法論指導。當代認知詩學、認知文學研究的學者應該站在歷史的高度,充分認識到他心智觀對于文學研究的重要影響,因為歷史與現實畢竟是一個不可分割的統一體。